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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沙皇可不是件轻松事。俄国不是一个容易治理的国家。罗曼诺夫皇朝有20位君主,一共统治304年,从1613年一直到1917年革命爆发、废除沙皇体制。他们的崛起从伊凡雷帝在位期间开始,到拉斯普京时期结束。记载末代沙皇的悲剧的浪漫主义编年史家喜欢暗示,罗曼诺夫家族受了诅咒,但其实罗曼诺夫皇朝是蒙古人之后成功的帝国建设者。据估计,自罗曼诺夫家族于1613年登上皇位以来,俄罗斯帝国的领土每天扩张55平方英里(142平方公里),也就是每年2万平方英里。到19世纪末,他们统治着地球表面的六分之一,并且还在继续扩张。帝国霸业是罗曼诺夫血统的一部分。

    从某些角度看,本书是对人性和权力扭曲人性的研究。本书的一些部分是关于爱情、婚姻、通奸和儿童的家庭故事,但与其他家庭故事迥然不同。皇家总是不同寻常,因为权力对传统的家庭关系而言,既是蜜糖也是毒药。权力的诱惑和腐蚀作用往往会战胜血亲的忠诚与亲情。这是一部君王及其家庭与下属的历史,但也是俄国专制主义的写照。不管我们对俄国、它的文化和灵魂有怎样的信念,它的精髓始终非同寻常,而有一个家族努力去代表这种独特的个性。罗曼诺夫皇朝已经成为不仅是皇朝与辉煌的象征,还成了专制暴政的代表,成了一部关于权力的愚蠢与傲慢的寓言。除了恺撒家族之外,没有一个王朝在大众的想象和文化中占据这样突出的地位。这两个家族都给出了个人权力(无论在此时还是彼时)如何运作的教训。“沙皇”(tsar)这个头衔源自恺撒(Caesar),恰似俄语中的“皇帝”就是直接照搬拉丁语“imperator”,也绝非偶然。

    罗曼诺夫皇朝所在的世界充满了家庭内部的争斗、帝国野心、绚烂的魅力、淫荡放纵和堕落的施虐狂。在这个世界里,默默无闻的陌生人突然自称是死去的君王复活了,新娘被毒死,父亲毒打儿子至死,儿子弑父,妻子谋杀丈夫,圣人被毒杀和枪决之后死而复生,理发师和农民飞黄腾达,君主收集巨人和畸形人,侏儒被丢来抛去,被砍下的首级得到亲吻,舌头被挖掉,鞭子打掉人身上的肉,有人肛门被插入尖钉,儿童惨遭屠戮。在这个世界里,有为时尚而疯癫的性欲超常的女皇,有女同性恋三人行,有一位皇帝写下了出自国家元首笔端的色情的书信。但同时,坚忍不拔的征服者和才华横溢的政治家建设这个帝国,征服了西伯利亚和乌克兰,攻占了柏林和巴黎。这个帝国还养育了普希金、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是一个拥有水平文化和美感的辉煌文明。

    如果脱离具体的情境,罗曼诺夫家族的放纵不羁显得非常夸张和怪诞,以至于盛行禁欲风的学术界历史学家会羞涩地对真相轻描淡写。毕竟,罗曼诺夫皇朝的传奇(好莱坞电影和电视剧的材料来源)和真相一样强有力而受欢迎。所以,本书作者必须对耸人听闻的情节剧、神话和目的论(也就是以后见之明来揣摩历史人物与事件的危险)保持警惕,并对方法论持审慎态度。我们必须有怀疑精神;学术研究要求我们不断地验证和分析。但叙述史的一大好处是,每一位君主的统治都自有其情境,能够展现俄国、它的独裁统治和灵魂的演化。这些被独裁统治扭曲的显得夸张的人物当中,出现了一面哈哈镜,向我们反映出人性的全部特点。

    既然统治俄国的挑战始终令人生畏,那么只有天才能够真正扮演专制君主的角色。而在绝大多数家族里,天才都很罕见。失败的代价就是死亡。“在俄国,政府就是独裁专制,但因为统治者常被扼死而稍稍温和。”这是法国女才子斯塔埃尔夫人的俏皮话。沙皇是一个危险的职业。后的十二位沙皇中有六位被谋杀,其中两位被掐死,一位被匕首刺死,一位被炸死,两位被子弹打死。在1918年的后灾难中,罗曼诺夫家族的十八名成员被杀害。很少有沙皇皇位这样丰美诱人却毒性极强的酒。皇权交接始终是对政权稳定性的严峻考验,我会特别注意分析每一次皇位传承。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罗曼诺夫皇朝终于确立了继承法的两个世纪之后,今天的俄罗斯总统仍能有效地指定继承者,就像当年的彼得大帝那样。不管政权交接是和平过渡,还是借助暴力,这些高度紧张的时刻要求人们发挥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运用每一种阴谋诡计,因此这种时刻能够揭示权力的一些根本特质。

    沙皇统治的本质是投射出威严与力量。但同时也必须运用奥托·冯·俾斯麦(他既是罗曼诺夫皇朝的竞争对手,也是盟友)所说的“追逐可能性和务实目标的艺术,以及寻求妥协的艺术”。对罗曼诺夫皇朝来说,生存艺术的基础是将小小的宫廷和庞大帝国的各种集团、利益和人物加以平衡。皇帝需要军队、贵族和行政机关的支持。如果皇帝同时失去了这三个集团的支持,就可能被废黜。而在独裁统治下,被废通常意味着死亡。除了玩弄致命的政治游戏之外,君主还必须表露出本能的、几乎是野性的权威。有才干的沙皇可以表现得严酷,但必须始终如一地严酷。统治者丢掉性命的原因往往不是他们残暴,而是他们的路线前后不一致。沙皇必须引发廷臣的信任和尊重,但必须得到农民(沙皇臣民的90%)的神圣崇拜。农民将沙皇视为“小父亲”。沙皇应当对官员严酷,而对沙皇的农民“孩子们”仁慈宽厚。农民常说的话是:“沙皇是好人,贵族是坏人。”

    权力始终非常个性化。研究一下今天的西方民主国家领导人,我们就会发现,即便在透明度很高、任期很短的体制中,人的个性仍然会影响政府。民主国家领导人常常借助于受信赖的亲信,而不是各部部长来治理国家。在任何一个宫廷,权力就像人性一样,有很强的流动性。权力像水一样,从源头流出,又返回源头,但它的流动不断发生变化。它的整个流向可以被改道,甚至逆转。在独裁统治下,权力始终在流动,就像统治者及其领地(它蔓延扩展、活力充沛)的情绪、关系和环境(有个人层面的,也有政治的)一样易变。

    所有宫廷的运作方式都类似。在21世纪,俄罗斯和中国的新式专制政权与沙皇统治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由晦暗不明的小集团统治,积累巨大财富,同时通过等级制的门客—恩主关系连接起来,所有人都受制于统治者的心血来潮。在本书中,我的目标是研读权力的隐形的、神秘的运作方式,以回答政治的根本问题。权力游戏的大师列宁曾简明扼要地表述这个问题:“谁控制谁?”

    在独裁统治下,人的个性特点被放大,所有私人的事情都具有政治性;只要能接近君主,就拥有权力。权力是一根金线,从君主延伸到它触及的所有人。有一些屡试不爽的方法能够获得沙皇的亲近和信任。种是在宫廷、军队或政府工作,尤其是取得军事胜利;第二种是保障沙皇的安全,因为每一位统治者(不仅仅是俄国统治者),都需要不可或缺的心腹打手;第三种是神秘主义的,即帮助沙皇的灵魂更容易接近神灵;第四种也是古老的手段,即爱情或性,尤其在女皇统治下。沙皇会慷慨大方用金钱、农奴和头衔来赏赐得宠的亲信。如果沙皇背弃了宫廷的权力安排,或者违背权贵(尤其是将领)的意愿,大幅度地逆转外交政策,就可能遭到谋杀。在独裁统治下,除了正式反对皇帝之外,刺杀皇帝是少数几种让精英阶层发出抗议的手段之一。人民的抗议方式则是城市暴乱和农民起义,但对沙皇来讲,他身边的廷臣比遥远的农民危险得多。只有一位沙皇被民众起义推翻,即尼古拉二世。

    聪明的沙皇能够理解,他们的公共生活和私生活之间没有界线。他们在宫廷的私生活不可避免地仍然是政治的延伸。古罗马历史学家卡西乌斯•狄奥写到奥古斯都时说:“你的命运,就是生活在一个剧场,你的观众则是整个世界。”但即便在这样一个舞台上,真正的决策总是在幕后做出,它神秘莫测,并且受到统治者心血来潮的影响。今天的克里姆林宫仍然是这样。若想理解彼得大帝,除了要研究他的政府改革和外交政策,还需要了解他豢养的那些裸体侏儒和挥舞假阳具的戏仿教皇。不管沙皇的体制多么怪诞,它都相当有效,让有才干的人能飞黄腾达。或许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两位精明强干的大臣,舒瓦洛夫和波将金,起初都是女皇的情夫。保罗沙皇的土耳其理发师库泰索夫后来变得像公卿一样炙手可热。所以,研究罗曼诺夫皇朝的历史学家不能仅仅审视官方命令和钢产量的统计数据,还要研究叶卡捷琳娜大帝对自己爱情生活的安排,以及拉斯普京神秘莫测的放荡纵欲。有正式权力的大臣变得越强大,沙皇就越是绕过他们、运用私人亲信来行使权力。如果皇帝有才华,这种做法就让他们的行径显得神秘,令人惊叹和油然而生敬畏;但如果皇帝昏庸无能,就会把政府搞得一团糟。

    独裁统治能否成功,主要取决于具体的皇帝的素质。卡尔·马克思写道:“贵族的秘诀在于动物学。”在17世纪,罗曼诺夫皇朝用选秀(也就是选美)来选择俄国新娘。但到19世纪初,他们主要从“欧洲的种马场”,即德意志各诸侯国,寻找妻子,于是将更广泛的欧洲诸王室联系起来。但养育政治家可不是一门科学。有多少家族能够造就一位杰出的领袖?更不用说二十代君主大多是由生物学的“抽彩”和宫廷阴谋决定的,其中有多少能成为精明的专制君主?选择从政的人极少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极少能经受住民选官职的压力的考验。而在君主制国家,谁成为统治者具有偶然性。但每一位沙皇都必须同时是独裁者和军队统帅、大祭司和“小父亲”。为了成功地扮演这么多角色,他们需要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列举的所有品质:“天赐的优雅”“合法性的美德”和“永恒昨日的权威”。换句话说,就是磁石般的领袖魅力、合法道统和传统。除此之外,他们还必须做到高效和睿智。令人敬畏也很关键:在政坛,受人讥笑几乎和失败一样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