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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

 

 

一只画眉,一丛石竹,一朵烟花,它们,都是有来生的吗?短暂光阴如白驹过隙,今天晚上,我又来到了这里,走了远路,坐了汽车,又换了通宵火车,终于来到了这里,被烟火照亮得如同白昼的新宿御苑。在我耳边,有烟花升上夜空后清脆的爆炸声,有孩子兴奋的跺脚声,还有癫狂的醉鬼将啤酒罐踢上半空的声音。但是,扣子,蓝扣子,没有了你的声音,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我是摸黑进来的,进来之后,也不想和众人挤在一起凑热闹,就想找个幽僻的地方坐下来,抽支烟,喝完手里的啤酒,再和被我抱在怀里的你随意谈些什么。可是,御苑里的人太多了,不久前又下过雨,草地上太潮湿,我怕你着凉,正在茫然四顾之际,看见了一棵低矮但堪称粗大的樱树,计上心来,便干脆抱着你爬了上去,坐下来,继而躺下去——即便此时也没忘记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扣子,如果你还活着,一定又会厉声呵斥我是恶霸地主转世了吧?

    可惜你已经不会再说一句话了。

    你已经死了,化为一堆粉末,装进一个方形盒子,被我抱在怀里了。

    躺在冠盖如云的树丛里,喝下一口啤酒,我就难免猜想起你会怎样训斥我,想着想着就不敢再往下想。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会顺手抓过可以抓到的任何东西朝我砸过来:“不要问我,我是聋子,是哑巴,什么也不知道!”即便在时至今日的此刻,一想起这句话,我也竟至于手足冰凉。迷离之中,心里一紧,险些从树冠里栽倒在草地上。

    我也有些醉了。我已经喝了七罐冰冻啤酒,手里还拿着第八罐。冰凉的风从东京歌剧城、都厅大楼和高岛屋时代广场这些摩天大楼之间的空隙里吹拂过来,穿过御苑上空的烟花,穿过此起彼伏的兴奋的尖叫声,降临在我拿着冰冻啤酒的右手上,使凉意更加刺骨,我也唯有竖起衣领而已。

    可是,扣子,我还是想问,我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呢?我明明记得自己是要去秋叶原,而不是这里。实在想不通,我的脚怎么会把我带到这里来。上午九点,在新宿警视厅,我从一个年轻警察手里接过了装着你的那个方形盒子,抱着,我便上了山手线电车,满东京乱转,什么也不想,只看着车窗外的东京发呆。终了,临近十二点,我又在新宿站南口下车,在光天化日之下闭着眼睛往前走,全然不怕满街疾驶的汽车。那一刻之间,我真正是对世间万物都不管不顾了。扣子,我不敢睁眼睛,原因你自然知道: 我闭目走过之地,即是你灰飞烟灭之处。

我的手里还一直攥着一张落款为新宿警视厅的信纸,都已经快被揉烂了:

 

本年度八月二日,新宿车站南口发生车祸,一不明身份女子当场死亡。遗物为一只亚麻布背包,包中计有手持电话一只、现金三百五十元、卫生棉一袋。因该女子手持电话中储存有阁下电话号码,特致函阁下核实该名女子身份,热忱期待阁下回音。

 

    后来,在从新宿开往成田机场的机场班车停靠站台附近,我感到自己有些累了,便背靠大街上的栅栏席地坐下。对面是一堵墙壁,在我和墙壁之间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感觉出来来往往的人经过时在打量我。是啊,他们定然奇怪眼前这个年轻的流浪汉为什么会手捧着一只骨灰盒。但是我都不管了,扣子,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此刻我竟想大睡一觉——不如此,就有一股看不见的魔力逼迫我回头,好好去看一看你灰飞烟灭的地方,那地方离我不过两百米而已。可是,我根本就不敢看!

    我只能故伎重演,就像过去我无数次对付过你的那样,表面上看起来不动声色,脑子里却在神游八极: 从莫高窟岩画到亚马逊热带丛林里的猩猩,从太平洋上的一只白色轮船到遥远的白垩纪山冈上的一只恐龙蛋,再从水彩画般的普罗旺斯小镇到银河系里孤独巡游着的大小星球。每每这样,尽管你说的话也会飘进我的耳朵,但我只需稍加留心,就不会让脑子里的所想被你的话带走。

    当然了,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可以瞒得过你。

    如此一来,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竟真的抱着你睡着了。

    现在想起来,莫不是我睡着的时候你给我托了梦——你从那个阴冷孤单的地方偷空跑出来,来到新宿车站的南口,把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上:“还是到御苑里去看看吧。”于是我就来了。是这样吗,扣子?

    回答我吧,扣子。既然敢斗胆相问,我就不怕你的惩罚,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尽管抓住你可以随手抓住的所有东西朝我砸过来,我全然不在乎,反正我已经醉了。

是啊,我醉了,而你也已经死了。

 

    有梦不觉夜长,躺在树冠里的我没有梦,但是也没觉得夜就多么短。扣子,我抱着你,懒洋洋地打量着漫天的花火,懒洋洋地打量着那些被漫天花火照亮的脸,渐渐地,突然发现花火会已经行将结束了,意犹未尽的人们正在陆续退场。漫天的花火也在不被我注意的时候由繁华转为了寂寥。那么,我又该去往何处呢?

    ——自然是继续在东京城里游荡下去,一直到给你找到下葬的地方为止。

    也只有到了此刻,我才在蒙眬中意识到,今天似乎是一个节日。对了,假如我没猜错,今天应该是日本人的“月见节”,大致和我们的中秋节差不多。总之是别人的节日。在茫茫东京,世间万物大概都是属于别人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唯有我们的身体。

    不要训斥我,我的这个说法一点错都没有: 无论你如何糟蹋自己的身体,它也属于我。我无法不想起我们初来新宿御苑,曾经在这里捡了一个摆地摊的人遗落的手铐。并不是一般的手铐,而是摆在情趣用品店里那种闺房之用的情趣手铐,裹着一圈皮毛。那天还下着大雪,你倒是什么也不管,被我的三言两语惹恼之后,干脆就用那只手铐将我铐在了樱树林边的长条椅上,铐了我一个下午。

    在表参道的婚纱店里,一天晚上,这只手铐再次派上过用场。此前几天,也是在新宿,在那家名叫“松花江上”的歌厅里,你刚刚用刀子刺伤了一个人的脸。尽管隐约知道刺伤这个人的脸会让我们承受多么严重的后果,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将不快和隐忧全都抛掷在脑后。摆完地摊,回到我们的寄身之地婚纱店,我们做爱了。

    屋外刮着风,雨点也轻敲在屋顶上。在地铺上,在被子里,你的舌头就像一条小蛇般和我的舌头绞缠在一起。我无法再压抑住,侧过身去,怕压着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就蜷在一边,将头埋进你的双乳之间,去亲你的乳头,去闻你乳沟里的体香。不觉中,我的手已从你的小腹处向下游移了过去,越过湿润的毛丛,停下来。你一阵哆嗦,失声呻吟着紧紧夹住了我的手。突然,你“啊”了一声猛然坐起来,将我推翻,也去亲我的耳朵、眼睛和那颗滴泪痣。我看着你,急促地喘息,你也看着我,喘息声比我更重。

    还是在突然之间,你从地铺上站起身来,赤裸着身体跑到样品室里去。我只能听见你在翻箱倒柜,就闭上眼睛等着。一小会儿之后,你拿着一个手铐跑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铐在旁边的博古架上。之后,你坐到我身上,我们开始做爱。我使出全身力气配合你,你也同样,嘴巴里一直在喊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我们流出的汗很快就打湿了已经变得皱巴巴了的床单。后来,每次起落之间,你问我:“爱我?”

    “是的。”

    “再说一次。”

    “是的,我爱你。我爱蓝扣子。”

    “是我一个人的?”

    “是的,我是蓝扣子一个人的。”

    高潮来的时候,你再也支持不住,颓然朝我的胸口上倒下,身体在激烈地战栗,双乳也在我的胸口上跳动。我知道,那其实是你的心在跳。

    你不抬头,头发垂在我脸上:“我这一辈子,除非你每天和我睡在一起,否则我每天都不会放过你。”

    可是,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在秋叶原的那间公寓里,我们做爱的时候,你将那只手铐递给我,命令我把你铐在床头上。我依言而行,之后,你一边使出全身力气来配合我,一边却再次对我发号施令:“快,用巴掌抽我!”

    “……”一时之间,我不知所措了,停下来看着你。

    “快抽啊!对一个婊子有什么好客气的?”

    我顿时瘫软下来,侧过身去,在你身边躺下,点上一支七星烟。尽管身体里就像有一股滔天巨浪在翻涌不止,但是终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赤身裸体地和你并排躺在一起,疯狂地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发呆。良久之后,悲从中来,赤身裸体地起床,在黑暗中掀开窗帘,看着窗外的满城灯火。每逢此时,我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如此致命之感: 我越把你搂得紧,就会感到你离我越远。

必须承认,我无时不在希望有一个人来帮帮我,挡住你的去路,果有此人,他就是我的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