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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高仓健的“柏拉图”

1979年10月29日,我只身踏上日本的土地。在飞机上,我在日记本上这样写道:“从今天起,我就丢掉了过去的傅益瑶了。”

对日本,除了爸爸跟我描述的他当年留学的情况之外,我几乎一无所知。而现在,我将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生活、学习,甚至工作。想到日本,可能我还算熟悉的形象,就是日本影星高仓健。他在影片《追捕》中的那个硬汉角色,是我对日本人的印象。

在国内的时候,我就说过,若是恋爱,只有一人能得我心,那就是高仓健。去日本之前,高仓健是我理想中的男性化身。

命运的巧合,令人感叹上天安排之奇妙。到日本不久,连日语都还说不太好的我,竟然梦幻般地得以和高仓健面对面共进晚餐。

朋友推荐我认识了日本律师协会的一位副会长。有一次我和这位副会长聚餐,吃到一半,他问我知不知道日本有一个叫高仓健的演员。

怎会不知道?我总开玩笑说,要嫁,只嫁他。

接下去,副会长告诉了我一个更加让我兴奋的消息——高仓健本尊马上就要出现在这个餐桌上。

副会长和高仓健的缘分源于一场官司。当时有一家杂志,没有征得高仓健的同意,就用了他生活里的照片。高仓健以侵犯肖像权为由,把对方告上了法庭。作为律师的副会长,替他争取到了两千万日元的赔偿费,这在当时的日本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高仓健悉数捐给了慈善机构。为了感谢副会长,高仓健特地过来出席那天的饭局。

那一年,高仓健五十岁出头,我三十出头。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是高仓健有魅力的时候。

银幕上高大冷峻的高仓健,就那样坐在我的对面,表情略带严肃。尽管已过中年,他仍然不失魅力。在日本,高仓健是金字塔尖的人物,名气是他的负担,因此跟人打交道时他非常谨慎。

桌面上略显冷场,我有点拘谨。

高仓健用日本人特有的彬彬有礼打破僵局问我们:“请问你们两位是怎么认识的?”副会长娓娓道来,气氛开始轻松起来。

那时候正好我画的民间祭结集成书《五彩十二祭》,我当场就把这本书送给他。高仓健很认真地浏览了整本画册,并没有和我过多交流,但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我的作品。席间,他主动提出想跟我一起拍张合影,当时日本正流行瞬间显像的“拍立得”相机,照片当场打印了出来。这成为了我和高仓健的合照。

两天之后,副会长在电话中告诉我,高仓健对我充满了好奇,并对我褒扬有加。他从我的民间祭里找到了共鸣,称赞我是个“真家伙”。

之后,我的电话和家庭住址,被副会长转交给了高仓健的事务所。由于他是公众人物,我们很少见面。但是每周两三次的热线倾谈总是如约而至。我和高仓健两年多的“柏拉图”式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

高仓健的名字在中国也是家喻户晓,因此他在中国的时候,所有人都对他非常友善,他对中国女孩也颇有好感。而刚到日本不久的我,对着这个神秘的大人物,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大胆。

文化背景的差异,反而让我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我提的每个问题,高仓健都会真心诚意地回答。他的平易近人超乎我的想象,很快我们就放松自在地进入彼此的精神世界,并且成为了对方的知己。

高仓健成名的经历很有戏剧性,但现在看来,也是必然的。他读大学的时候,饭量比一般人大,每月餐费都不够用,就到东宝电影制片厂的片场当搬运工。一次在拍电影的中途,男主角因故受伤无法出演,导演烦恼间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高仓健,眼睛一亮。高仓健有两个非常迷人的特点:体魄高大威猛,面部表情严肃,很有神秘感。日本人喜欢这种硬汉,特别是他这个硬汉,只需要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就能够眉目传情。当他在导演面前转了几圈以后,导演当场拍板决定让他代替受伤的男主角。高仓健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万众瞩目的电影明星,他成名之后怕的就是到处都有人给他拍照。

而我,也从小怀揣着成为演员的梦想,后还是做了画家。命运的阴差阳错,令我们两人之间惺惺相惜。

在近距离的接触中,我很欣赏高仓健另一个特点:身上有一种很像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执着。

有一次他在一部电影中扮演军队首领。拍摄期间,八甲山大雪封山,整个剧组被困在山中动弹不得,无法进行正常拍摄。拍摄如果逾期,将会影响到后面所有的安排和全组人的行程。绝望之际,高仓健到庙里发愿,如果大雪能够停止,他就戒掉抽烟的习惯。老天似乎早有安排,终剧组顺利如期完成拍摄,高仓健言出必行,从此再也没有碰过烟。

高仓健喜欢阅读,会送我各种各样的书,偶尔也会送我他自选的照片集。那些照片,基本都是在他生活中或者工作片场的拍摄,有着他自然、本真的神韵。在神秘高贵的银幕形象之下,他还有着一种接近大自然的乡土气息,非常真挚可爱。高仓健是一个真正跳脱了日本人形象限制的演员,他身上的那种青春永在的生命力,都在无限深邃的眼神里透露了出来。我常跟他调侃说,我们中国画是“笔少意多”,而他的表演是“语少情多”。

雅兴一起,高仓健也会给我写信。他字里行间流露的真情,跟平时电话里的高仓健并无二致。就算是现在,我只要打开他的照片集和手札,他的声音和形象就会立刻出现在眼前,仿佛从未离去。

在信里,高仓健会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我们到哪儿去喝咖啡,或什么时候来看我。在日本,我为了图个清静,住在东京郊外的立川,这里原来是美军空军驻地。由于这样的历史原因,周围的酒吧和妓女也很多。关于那个地方,松本清张写过一篇小说,男主人公在立川跟女主角有一段过往,为了保密,主人公就杀掉了这个女子。从这篇小说里,就足以看出立川环境多复杂。

高仓健长期演黑道电影,对立川的环境非常熟悉。他担心我的安全,我只能对他自我嘲解:“其实这个地方安全。因为一到晚上,街上到处都是出来夜生活的人,等于有一大帮人在保护我啊。”

为了便于他来看我,就必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停车,这样才能避开无处不在的狗仔队。我还真的在自己画室周围寻找过,我的画室周围很少照明,走下楼梯很容易摔跤。他说没关系,黑灯瞎火正好没人看见,他会自备一支手电筒。但是他的车,始终很难找到合适的停车处,因为他的车号,所有的记者和粉丝都知道。我们的会面,变得异常艰难。

他犹豫再三,决定约我在澳门见面,这样可以避人耳目,省得引发不必要的事端。但我当时还不能够自由出入澳门,高仓健就又想了一个主意,约我去西班牙或者南美会面。由于他盛名在外,全世界大概只有这些地方没有人认识他。

可见,作为电影明星的高仓健是孤独的。他在日本完全没有生活的自由,一生都是话题人物。可能那几年,他在我这个外国人这里,才算是获得了一点点跳脱人生的自在感。

除了旅行,日常生活中能让他远离尘世的就是演戏了。我们想象中高仓健应该过着锦衣玉食的明星生活,其实并不完全如此。作为一个高产的演员,他这么多年来在剧组里,常年的餐食就是味同嚼蜡的荞麦面。

但是他还是离不开这个行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只有演戏,能让他的人生振奋一点,活在不一样的时空里,有的时候甚至恍惚成为了角色本身。这是一种很哲学化的境界。有些角色处理,高仓健看似“呆若木鸡”,其实这是他的一种本能的感触和表现。在那一瞬间,他把周围的人和环境摒除在世界之外,用他标志性的完美眼神表达了丰富的内心世界。此时,高仓健浑然天成般的无声胜有声,令再好的台词也变得苍白无力。

高仓健的电影作品,我喜欢的是《第13号栈桥》,他在里面饰演的硬汉形象,超越现在所有的硬派小生。

而高仓健本人觉得难演的一个角色,是在美国和迈克尔·道格拉斯合作的《黑雨》。在剧中,他饰演一个警察,既要有日本警察的那种严谨和纪律性,又要表现内心难以隐藏的善良和热血。过去的日本电影,其高级之处就是台词很少,戏剧冲突暗藏在表象之下,内心戏和潜台词极其丰富,演员因此在表演上有着极大的空间。

高仓健成名之后获奖无数,但他多数请人代领。他享受成为演员,但并不享受成为明星。他执着于的荣誉,又不被名利所囿。如果没成为演员,他可能会沿着大学工科的道路成为工程师,但他认为自己一定也会像做演员一样,努力并且快乐着。

有时我们交流双方的家庭情况,有他对母亲的依恋,有我对父亲的怀念;他碰到的趣人趣事,我在国内的经历……但我们谈的多的还是他的电影和我的创作。

高仓健对我真是尽心尽力。我开画展,他常常会祝贺,也收藏了不少我的作品。当时,画展的入口处摆着高仓健送的大花篮,很多宾客都会惊讶。高仓健对我的肯定,对于当时的我是一种非常难能可贵的知遇之恩。

电话打多了,就成了一个习惯,有的时候他半夜也会打来电话。如果我不在家,他就跟我妹妹聊天。所谓高处不胜寒,其实他一直不被别人理解,很多事情无处可讲,但他内心非常丰富柔软,很有倾诉欲。

高仓健的一生很坎坷,他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前妻是日本著名歌手江利智惠美。前妻在四十五岁那一年自杀身亡,谣言四起,对他打击很大。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直系亲属在世了,生活更加离群索居。

在高仓健前妻自杀的风波中,有一个当时和江利智惠美同期出道的歌后美空云雀,一直声援和理解高仓健,因此成了他的鼎力支持者。高仓健内心十分清高,面对谣言选择不解释。而美空云雀对他的支持,成为他当时抵抗娱乐圈污秽环境的精神支柱。

后来美空云雀患声带癌晚期住院,高仓健每天都在外面拍戏,没时间去看望她。病痛中,美空云雀的安慰就是跟高仓健通电话。那时候的电话都是在病房的外面。有一次高仓健打来电话,美空云雀在病房里还没来得及穿上鞋子,就奔到电话边大声叫着高仓健的名字。高仓健眼含泪水,挂了电话就想去看望她。但是日本的艺人非常敬业,对工作是百分百付出,天大的事情都不能离开片场。

没想到,等高仓健拍摄结束,竟没有见到美空云雀后一面,这可以说是高仓健的一个遗憾。

我见过的演员里面,高仓健是跟演员差距又小的一个人。说差距大,是因为他所饰演的角色给观众的想象空间太丰富了,超越了普通的表演。说差距小,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就像一个普通人那么真诚,彬彬有礼,有悲有喜。

高仓健在我心目中是一个完美但有距离的男人。随着了解的深入,我慢慢看到了他有血有肉的一面。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也跟平凡人一样,有优点,也有缺点。电影里面的高仓健无所不能,在我想象当中,他一定无所不知。我们的交谈涉猎范围很广,我渐渐地发现,我们的精神世界,其实是在两个维度。

高仓健出生于平民阶层,成为明星之后,他的生活再也不为物质所困。手上戴的劳力士手表,随手就能脱下来送给喜欢的朋友。他喜欢车,半年就换两辆,也很喜欢谈论车的话题。而我,连车的品牌都不认识,更不要说开车玩车了。但同时,物质的东西并不能抚慰他的灵魂。可惜的是,他受制于繁忙的工作,没有太多时间深化文学性思维。有时候我说的话题比较多的是“形而上”的内容,他总是说:“伤脑筋,不懂你在说什么,很头疼啊。”

有一次我不在家,高仓健打电话来跟我妹妹聊天,问她:“我是不是演黑道演得太多了,好像自己都有点黑道的影子。不知道你姐姐会不会因此不愉快?她有时候问的问题,我好像不能回答。她讲的话,我常常听不懂哎。”随着交往的深入,我们都发现两个人的知识架构有很大的差异,成长背景也终究太不相同。

高仓健始终是个话题人物,有时候我会忘记这一点。有次我在去京都的火车上随手翻起了一本杂志,上面有一则八卦文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文中说高仓健的前妻因为他是同性恋才跟他离婚,并终导致自杀。文章写得有眉有眼,甚至还有些所谓“证据”。当时我对同性恋没有什么具体的认识,但是有人这样写我的朋友,我内心觉得好气愤。其实这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背义债”。回到东京,我立刻打电话给他。

没想到,我的这个举动狠狠地刺伤了高仓健。他难以遏制自己的愤怒,觉得连自己这么亲密的朋友,居然都信了小道消息。

跟日本人相处,亲密的朋友之间,如果你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那就等于是在骂他。而我们中国人,关怀式的询问则是一种正面的表达。在那个年代,同性恋是一个非常强烈的称谓。我这个电话不仅伤到了他的自尊心,也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大概在他的世界里,这是不可原谅的。悲哀的是,这一点是我很多年后才慢慢悟出来的。

至此之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通过电话,他一度构想的约会和旅行,也都没有机会实现了。

我和高仓健的交往,因为各种原因,成为了完全没有现实纠葛的纯精神关系。但这完全不影响它的美,我仿佛是被人牵着手游了一圈玫瑰园。回想那个时候,其实是我在日本辛苦困顿的几年,高仓健就好像是我在异国他乡的“定海之针”,他看到我的创作前景,对我还在迷茫中的创作不啻是顺风吹帆的助力。多年以后,我再想起这个人,内心充满了不可言说的亲切和感激。如果不是他,可能我就会迷失在后来人生中的某个浪头。

我也万分庆幸,还好我们没有发展成枕边人。我的性格不喜欢沉沦爱情和生活,而高仓健也认为自己不适合婚姻。银幕上的冷峻加上真实生活里的柔软认真,他成为我心目中的英雄。只有幸福的憧憬,没有痛苦的迷恋,给我带来的内心感受十分美妙。它没有被人间烟火玷污腐蚀,而是随着岁月的递增,变成了一种生命力很强的能量源,滋养着我的艺术创作,终成为了我生命积累的一部分。

两个遥远的灵魂在一起碰撞,相互欣赏,彼此认可,甚至只要彼此默默地关注,就是的鼓励。

到了日本之后,我的创作真正感觉到有点自在是在五十岁以后。在那之前,我经历了很长一段反复的探索期。和高仓健的那段交往,成为我精神上的寄托和排解。

高仓健作为发起人之一参加我的后援会,程度地帮助我打破所限,这是他极少数的行为——成为他人的后援会发起人。并且一直到他去世,我在日本只要开画展,高仓健的花篮很少缺席。之后很多年,我在方寸之外终于游刃有余,只要一回头,便想起高仓健。我经历了和他的交往,蜕变成另一种更有价值的人。

我一向觉得谈恋爱很浪费时间,常常会关起门来在家里看书,跟古人谈恋爱。而和高仓健来往的那两年里,让我内心有一种特别的幸福感。这是我这一生中的一次无限接近恋爱的体验,就像在高仓健的电影里面,那些情感的开始和结束都如此地不着痕迹,点到即止,回味悠长。

其实我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的朋友,想要重修旧好不是没可能。但我一直把这个愿望藏在自己心里的小八宝箱,默默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像初一样重逢。

但终究一切都成了明日黄花,我们谁都没有迈出这一步。那些宝贵的过往,在岁月里仍有生命,但谁也不敢伸手触碰,怕一旦触及,有些东西立刻消逝或变味。有些东西,就该任由它封存在属于它的时空里,成为隽永的纪念。

我和高仓健这个若隐若现的“柏拉图”过程,叫人如何能够不追求,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