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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艳正在度过她人生难度过的时刻(每个人都有一些艰难的时刻需要度过。面对这恐惧、孤独、难熬,似乎只有自尽才能解脱的时刻,我们屡次祷告于伟大的时间,求它加速推进自己的齿轮,好将我们带离现在。有时候,就在这现在,我们设想自己身处未来,正神情轻松甚至是带有一丝取笑意味地回忆这早已远逝的今天:当时我还差点尿了裤裆差点一头撞死在墙上呢)。她不时望向深邃的蓝天,为它完全的镇定与置身事外而震惊。地上满是残酒那潲水般的臭味,这让人反胃的味道让她想起昨夜整个村庄在饮食方面的狂欢。

“他没死,”现在,只要是碰见个她认为是善良人的人,她就凑上前,为自己辩解,“就在不多久前,他人还好好的,倚在门边,叫我去弄杯水,他不可能死的。”而他们尽量地避开她。死者宏阳这会儿在小殓中。宏阳的姐姐木香,嘴咬毛巾,双手端一盆水,喘着气,不时进出。在先考与先妣出殡时,木香呼天抢地,泪如珠掉,几次昏厥过去,如今弟弟暴卒,她一言不发。她将在余生独自面对死神猥琐的扰袭。她不寻求任何安慰,也无意安慰任何人,只有当别人凑来,她才施舍性地抚摸一下别人的手。从出聘几十年的月华赶回娘家艾湾,她只花了煮一顿饭的时间。宏阳的前妻(或曰原配)水枝,十年来一直独居于村外阮家堰,看守着自己的宅基地与稻田,一个人烧火做饭,过生活,只在偶尔的黑夜来到艾湾小超市。因为活着需要盐、火柴与肥皂。宏阳死时,她莫名心悸,像有只兔子在胸腔内狂跳,一会儿兔子没了,心里又空荡得慌。因为这一阵心悸,她闩上门,什么也不干,就是躺在床上顾影自怜地哭。直到木香过来,敲打窗户,庄重地唤她老弟媳妇,她才起了床。在木香忧郁的眼神里隐含着噩耗。死讯让水枝惊愕不已。随后,她甩开木香,朝她离开后重建的宏阳宅第赶去。因为对环境极不熟悉,在跨越门槛时她不慎绊倒,没扎紧的头巾飘落,暴露出一头老年人才有的铁灰色头发,令人啧啧生叹(后来她对着这石做的门槛叮叮当当连斫三刀,原因是她意识到大家放跑了那个叫金艳的瘪比别人香的小姐)。在沉默的尸体面前,她高声哭喊,显然是在宣示暌违已久的主权。喊够了,并且适应了寡妇——而不再是那个由法律判定的与丈夫离异的自由人——这一身份时,她推上门,和大姑子木香一起擦洗亡人的身体,从头发、嘴角一直擦到阴囊、包皮、屁眼与脚趾缝儿,擦得专业、认真而粗暴,像在擦洗一扇门板。她试图给他穿上寿衣,发现他总有电线杆那么粗的手臂已完全失去力量,就那样随便耷拉着,任人摆布。脑袋呢,跟随着地球引力栽来栽去。“有种你就坐起来,”她低声喊着,“你逞能逞几十年现在倒是给我坐起来呀。”

“他只是睡过去不可能死的。”籍贯湖北的金艳此时还在宣扬这一鬼都不信的结论。昨晚,宏阳是趴在她背上回家的。为了应付这一庞然大物,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两腿不停打软。“快压死我了你这死猪快压死我了,你怎么不喝死自己呢。”她不停咒骂着。而就在今晨,她慌乱地跑出家门,对着自己碰见的个人说:“你去看看呢,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随后人们排着队围拢到尸体旁。金艳摇晃着躺在沙发床上的宏阳,像电视剧里的女人那样撕心裂肺地喊:“老公你不会死,你不会死,我老公不会死的。”而他早就不声不响。有人严刻地看了她一眼,因此她再也不敢叫宏阳为老公。她相信稍后会有场审判专门针对自己——

 

他们会问:

你都给他喂了什么;

好好的怎么会死,你说清楚;

你是不是下毒了。

至少也是:

你这虚荣心重的女人就知道玩就知道打扮,你怎么连一个人都照顾不了哇;

你有给他盖过一床毯子吗;

请问。

 

“你们找医生再看看他呀。”她说。他们非常烦躁(“都这时候了还娇滴滴地用假声。”有人说),将她硬生生地推向一边。“宏阳只是醉坏了。”她强调道。宏阳的堂弟之一宏彬吼道:“你先给我出去。”她奉命出来时,感到一阵轻松,甚至还为此破涕为笑,但紧接着恐惧便重新攫紧她。她怀疑将她驱逐出来并且剥夺她遗属的身份,是要将她定性为元凶。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有无权利走出村庄。村东有条可穿行一台轿车的水泥道,道路的尽头连接着相对宽阔的九范公路,这四里长水泥道所经过的地方叫作后背垄,一百年来荒无人烟,而即使是九范公路边上也没几座像样的村落(不像从村西出发沿途都是艾湾的亲戚)。此时鸟声啁啾,日气渐浓,山溪薄薄一层自水泥道经过的桥梁之下穿过,水下是绿草缠绕的鹅卵石。她悄悄游荡到这里。中风过的老人家宏术用左手摇晃死去的右手,左腿拖动残疾的右腿,像被拆散后随便用铰链钉起来的家具,从对面一高一低,一左一右地走来。擦肩而过时,她低声问候,他并未回应。她因此愈加慌乱。她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像昨晚上一样腿脚打软。就是在双膝那儿晃啊晃,不停地晃,再也挪不动步子。好不容易又能挪动了,溪边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见一名提着一桶衣服的洗衣妇正朝她望过来,端详着她,似乎在研究和判断她的举动。洗衣的女人久久没有蹲下去。就一直提着红色的塑料桶那么站着。金艳只好往回走,心下屈辱极了。她安慰自己:即使能走,现在走也不合适,毕竟人家尸骨未寒。

事情终由施仁,那宏阳的堂侄之一,结算了。“他明明死了。”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对着她讪笑的施仁,现在狠狠抽了她一耳光,说。她的嘴角涌出带有盐的味道的鲜血,人却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因此她又挨了一脚,扑倒在地。她闻到地面硬邦邦的气息,像是有扇门在撞击她的脸。“要不是看你也是阳爷的屋里人,我早打死你了。”施仁拍着手说。她如释重负,跟着默念要不是 / 看你 / 也是 / 屋里(自己)人竟然充满感激。应该说,是她硬讨到这一顿打的。只有这样被打一顿,她才能感受到一种由惩罚带来的宽宏大量,才能感觉到自己被原谅了,才能平掉心底的账,从此谁也不欠谁。

“成什么体统,死的怎么说也是你男人,你不是他女人,他也是你男人,现在,请你滚,有多远滚多远。”他宣判道。她就哭哭啼啼地滚了。

“高露洁,”施仁对着她的背影高声说,“没有高露洁就不起床。阳爷找人到我们超市一盒盒买,黑人不行草珊瑚不行两面针不行就是佳洁士也不行,非要高露洁(“全国牙防组推荐的”),没有就绝食。直到施恩骑车去范镇买回来才不闹。你多高级啊高露洁。”

 

 

 

 

 

人啊,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在就要离开范镇时,许佑生反复琢磨这句话。此前他都在想:非要做点什么,至少应该大声告诉别人,可是死了一个人啊。小镇没有任何骚动,人们听说死讯就像早已知道,他们没有停手头正在干的活儿,一台大卡车停下发出哧的一声闷响,早上没卖完的油条躺在油汪汪的塑料筐内,苍蝇以蚊式机的姿态不停向它俯冲过来,地球照转,一个骑在他们头上拉屎拉尿十几年的人物死掉,就像是万里之外倚在墙边的竹竿悄然滑倒,或者深海的贝壳位移一厘米,他们既不喜悦也不悲伤。这样一个东西,这话是祝老师说的。祝老师舔着指头翻一本有辞书那么厚的蓝皮面账簿。账簿里头记录着货物批进售出的数量、价格及一些人的赊账,待会儿他将补上一笔而许佑生将签字。“我宏彬舅舅会过来还的。”许佑生说。翻到誊录挽联的那几页,仿佛觉得它预示着坏运气,祝老师伸直手臂举起账簿,同时尽量让头后仰着。“没一条合适的。”他说。不过还是在裁好的绿纸上一笔一画地写:

 

纵有前人尝滋味

谅无后人继春秋

 

“这是汪精卫写给自己的挽联,千万不要说给他们听。”他交代许佑生。在将许佑生送出南纸店——它开在卫生院外,招牌的字(“寿衣花圈”)大如饮水机桶子,时常让走动的病友黯然神伤——后,他拍打许佑生的肩膀,继续说:“人啊,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许佑生想自己一上午愤愤不平,其实是因为自己有天也会死。他不喜欢人死后只得到这样寡淡的待遇。

飞驰的电瓶车带来豪迈,小树三四米三四米地后退,水泥路不停狂奔至眼前,风灌进衬衣使之鼓胀如帆兜。许佑生对着路中间荷锄的农民大喊大叫,带着一股为死人办事的傲慢劲儿(闪开!闪开!),就像背负着一道盖有各种加急戳记的急旨。激情终止于铁岭埂的山脚。山路又急又陡,自新中国成立后一共有二十七台车栽进半山腰的水塘,其中一次的三轮车载有乘客十六名,现在电瓶车以其马力只能冲上去六七米,而上山的路有三里半长。许佑生停下抽烟。车架上的不祥之物招惹来老屋曾家的几个小孩。没有斜眼的那一个,他分辨着。他们咧着嘴好奇地看那些东西又讨好地看着他,试图通过他表情的变化确证出什么。“滚蛋吧你。”他喊道。他们一哄而散。他想:这些都是好孩子,而像宏阳那样的很小便恶狠狠地盯着你看,充满弄死你的决心。宏阳那样的人四五十年一出。

周海花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搓洗衣服,墙角连接自来水的洗衣机正瓮声瓮气地工作。之所以还要手洗是觉得机洗不干净,尽量劳动是她们存在的价值。一种自我认可的途径。她的丈夫因为度暑假的缘故,已从执教的几十里外的瀼溪民办中学返回,正坐在小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看她。这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的一幢房屋,有着华贵的琉璃瓦、瓷砖、铝合金窗和卷帘门。它由宏阳出资建造,当然宏阳不会明说,周海花也不会,就是他,这法律文书和事实上的丈夫也不会(开始接受这样的事总是很难,但逐渐地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无从反击或者准确地说是无从反驳。她毕竟是在给家里带来好处,而不是相反,不是吗?他这样自我安慰。虽然这样的安慰往往还会使他自己更加痛苦)。此时这做丈夫的看着妻子太阳穴边黏湿的头发,以及从额头、脖子、乳沟等处新冒出的汗珠,想法或许和许佑生一样:正是这轻微受摧残的娇弱景象——不就是出点汗吗——让宏阳的心软绵绵,空荡荡,没有归属。当宏阳搂紧她的胯部,让她哭爹喊娘地上下晃动时,她的额头将再度冒汗,而头发也将再度黏湿。这不是一般的狐狸精。她不需要涂脂抹粉,不需要搔首弄姿,同时也不需要粘在男人身上,她只需坐在路边,白得放光同时丰腴的身躯便让人浮想联翩。她坐在小凳上的屁股巨大而结实,裤料被撑得紧绷,呈现出饱满的弧线。她让人的性欲止不住就膨胀啊。有时,宏阳从艾湾出发路过这里会和她睡一觉,有时从范镇归来也会。在几十年前这个地方还是九源人出行的噩梦,它卡在咽喉要隘,对九源人盘剥、索要无度,而后来它仅只是给宏阳提供茶水的驿站,或者说是一所行宫。现在,周海花的丈夫沉默地看着周海花,看着她一上一下地揉搓衣服,使它们发出咕咕的声响。他的眼睛在说:

 

你的亲爹你的野老公死啦。

死啦。

啦。啦。啦。

他死啦。

 

事情一定会以原谅结束。他终归是老实人,是个顶老实的老实人。他长着兜齿,下牙齿比上牙齿突出一两厘米,这使他做什么事都显得戏谑,无法保持愤怒的力度与长度。而她有着楚楚可怜的斜眼。除此之外,她还会哭。

许佑生爬上个坡时停下来抽烟,他看见那丈夫还在认真地盯着她,而她仍然在一上一下地揉搓,就像要誓死躲进这“咕、咕、咕、咕”的声音之盾里。许佑生将在艰难爬到山顶后又停下来,面前是一段疾驰而下的路,路底的缓冲带叫作赵坳。这个懒货将在赵坳再度停下抽一根烟。坳的东边是挖开的山面,这么多年还没长出植被,本就是层累而成的石块业已崩解,一捏就碎。西边连接一条小水泥道。它就是后背垄,尽头是艾湾,他此行的目的地。大雨过后,阳光充沛,万物清晰,树枝光秃处油脂闪亮,乌鸦砉的一声朝艾湾飞去,而金艳自艾湾那边来。三年前她来到范镇,带她来的人告诉她这里是外景地,他认识导演。当时的她看上去和演员无异:留着烫过的长发,穿红色连衣裙,手挽粪色的 LV 包,手指头则夹着一根细长的外烟,每当吸一口胸部便鼓起来,随后一道青烟自猩红的唇中摇曳喷出。她倚在车门边晃荡着挂在大脚趾上的高跟凉鞋。带她来的人带来一个长鼻毛的叫何老板的男人,后者因为不知是要先看她的脸还是胸脯而慌乱起来,就像驴在两捆草间焦躁不安。阳具顶起何老板的裤子,有一枚裤扣没扣上。何老板用汗津津的手捉住她冰凉的小手。她跟随着他袅袅婷婷地走起来。他们走进范镇宾馆去谈事情。在房间里何老板脱得只剩内裤,说事情就是戳瘪。“你懂吗,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打炮。”何老板说。她仰视着天花板,想象着云上五千尺,荷里活的大门在那里呀的一声关上了。何老板松弛的肚皮上还有些煤渣。她几乎出了点眼泪,然后像一个接到短信说中奖并真的去询问的人一样低头自嘲:这世上哪里有免费的午餐呀。她本来就是干卖淫这一行的。一分钟后,在她的三摇两晃之下,何老板射精收工。现在,在许佑生眼皮底下,她迈着难看的外八字步,从连接艾湾与赵坳的水泥道走过来。许佑生想象宏阳压在她的身体上时,她的下肢被迫大大地张开。她的头发粘满灰尘,嘴角之血早已凝结,一边眼眶留着瘀青。你们这些婊子养的等着,她念念有词。好似不是她在走而是仇恨的鸟在抓着她走。她的情绪多变而无法安抚。惩罚是她自找的,没有惩罚她会“愧疚一辈子”,可是惩罚一旦降临(或者说落实了)她又觉得委屈,一想起啃了一嘴土她就气得发抖。许佑生是她出村后碰见的熟人。她的眼泪,有如晃动后被猛然揭开瓶盖的可乐,瞬间大量释出。她扑向他肩膀使得他无所适从。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许佑生说。

“你别说话。”她说。

刚才她望见他时,他弓着背斜坐在电瓶车上,一条腿蜷曲,另一条腿伸直,呆呆地看着她走来。他嘴内含着半支烟,积久的烟灰正微微颤抖朝下弯曲。这个人也是爱我的,她心想,一直以逃避的方式爱着我。

在她大骂艾湾的人时,他尝试拥抱她,发现她丝毫也没有抗拒,因此他抱得更紧。后来,在她的带引下,他推着电瓶车,沿着沙石小路来到坳下隐蔽的小河滩。光线像是被涂上了蜜饯。他走在滚烫的石子上,感觉不可思议。

“他们凭什么打我?”她继续说。

“谁打的你?”他吞咽着口水。

“艾施仁,还有艾宏彬。”

“好,我记得,是艾施仁和艾宏彬,他们也会去镇上的。”

“你要替我打他们。”

“我记得他们打过你,艾施仁还有艾宏彬。”

“你一定得打。”

“嗯。”

“打死他们。”

“嗯,打死他们。”

“你发誓。”

“我发誓。”

她哧哧地笑起来。然后猛吻他脸颊,问:“你是不是爱我?”他点头。“坏孩子,坏坏的孩子。”她边说边倒进他怀抱。他抚摸她酥软的胸部。她闭上眼。他则不时张望上边,一大片芭茅秆挡着上边的九范公路。后来她坐在电瓶车座椅上,他扒她的内裤时,她配合着他,嘴上却说“你别这样”。她双手倒扶着车把,高难度地张开禁地时还在说“你别这样”。许佑生走过去,感到真正的考验是性交本身,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女人对一个新男人的残酷评价。他内心在退缩而身体不得不向前,眼看隘口在即他悲哀极了。“这样很难。”后来他拍拍她白晃晃的腿,转身走向河对岸。那里长着五六株青翠欲滴的滴水观音,叶子阔大如蒲扇。他

一共摘下六片并捧凉水浇湿,然后将它们摆成如下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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