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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落下去了,浓稠的赤霞弥漫上来,天边有地光,头顶有星月,钨金刹土的夜晚,向来是这样一幅诡谲又深刻的画面。

     一条小路从山包顶上垂挂下来,地光把它染成了彩色的丝带。丝带蜿蜒,铺向山脚,山脚下有一座碑亭,黄土盖顶,像野地里的孤坟。

     一只三足鸟飞过,翅膀带起猎猎的狂风,吹倒了路旁的枯草。朦胧间乍现一盏鬼灯摇曳而来,青灰色的光芒时断时续。渐渐走近了,灯笼圈口映照出一张精致的脸,五官工细,眉眼缱绻。那身形也是袅袅,但不似蛇的无骨,或者狐狸的痴媚,她一本正经,目的明确。花了很大的力气搀扶身边的男人,脚下踉跄着,眼睛却紧盯那座石碑。

     “快到了,阿郎你要坚持住。”

      鬼灯先行,停在碑的中段,碑上没有字。她仰头看半空中盘旋的瞿如,瞿如是刹土灵医的领路人,只要有它在,灵医就不远。

    她一手揽着身边的人,一手叩击石碑,“阴山麓姬,求见灵医艳姑娘。”

      她的嗓音在无垠的旷野上回荡,石碑毫无动静,别说灵医,连只虫豸都没有。

    她等了又等,摸了摸男人的脸,轻声说:“阿郎,你答应过我会坚持住的。我们到钨金刹土了,只要见到灵医,你就会好起来的。”

      可是灵医并不是说见就能见的,刹土灵医,治三界内妖魔魑魅。不像人间看病的大夫,把个脉开两剂药,不伤医者本身。病人是精怪,有时候施救需要灵力相佐。灵医是个女人,修为损耗了,恢复得用上一段时间,所以前后两次接诊,通常要相隔半个月。

    鬼灯照出男人的脸,一派森森的死气。麓姬心急如焚,一面叩碑一面哀声恳求:“艳姑娘,两界都传你心地善良。麓姬的心上人忽然染了重疾,药石无医,求艳姑娘发发慈悲施以援手,麓姬将来为奴为婢,报答姑娘大恩。”

     结果好话说尽,不见成效。求医问药的人太多了,来的时候都不会骂天骂地。阿谀的话到灵医耳朵里,打个滚也就出溜了,撞不进她心里去。麓姬束手无策,那只三足鸟停在碑顶,古怪的人面上没有表情,只有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她,照这意思,是让她继续。

    男人站不住了,直往下滑,麓姬用更大的力气叩击石碑,把掌根敲得生疼,“艳姑娘,你开开门吧,麓姬愿意献上内丹供姑娘使用,求姑娘成全。”

      内丹是妖怪的精元,是一生修为的结晶,再怎么发誓做牛做马,也抵不上这种实打实的交易。被逼到那个份上了,求人救命得拿出诚意来。刹土灵医究竟活了多少年,没人知道。年纪大,老江湖,不见兔子不撒鹰。麓姬面向月亮,无量海上吹来潮湿的风,她在风里张开嘴,把胸中供养的内丹吐了出来。

    藤树的内丹和走兽飞禽的不一样,别人是赤红的,她是绿色的。飘浮的珠子流光溢彩,四周扩散的光晕比鬼灯还要亮几分。她放下阿郎,双手承托上去,“麓姬微末之妖,身无长物,唯有此丹还有些用,请艳姑娘救命。”

      这么直接不做作的手段终于打动了灵医,石碑边上的空间开始荡漾,豁了个细长的口子,缝隙间有光泄出来。麓姬大喜,背起她的心上人,快步挤进了狭小的通道。

    迈过那道屏障,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赤霞和地光,却有大如锅魁的月亮。长长的石板路,十步一盏灯笼,路的尽头有三间屋子,建得很奇巧,莲华盖顶,素纨飘拂……麓姬觉得好像在哪幅画里看到过这个场景,不过时间隔得太久,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无论如何救人要紧,她温柔地蹭了蹭阿郎的额,嘴里说着“得活”,把他送上了诊室的竹榻。

      回身找灵医,预备痛哭流涕道一道感激。因为灵医的名号早就以刹土为圆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了,众妖都道艳无方很美,但她实在想象不出来能有多美。见惯了狐狸和鹿变幻出的人形,还有怎样的容貌,能够令妖怪吃惊呢。

      灵医从她身边经过,画帛像一道烟,滑过她的手背。没有任何香气,然而有种奇异的力量涌动,和以往她遇见过的任何妖魔都不一样。也是一怔忡,居然错过了看清她长相的机会,只看见侧面精瓷般的耳廓和风流的身段,不像个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灵医,反倒像壁画上舞乐的飞天。

      麓姬有些纳罕,不过暂且顾不上其他,定了定神,焦急地搓起了手。担心之余又很忌惮,万一灵医发现一些私密的病因,譬如纵欲过度导致元神耗尽什么的,那就尴尬了。

      她的视线跟随灵医游走,灵医的脚腕上有红绳拴着银铃,移步的时候琅琅作响,仿佛高僧震动锡杖上的九环。

    麓姬小心翼翼地问:“艳姑娘,我的郎子有救吗?”

      灵医不语,挽起袖子试图吸出精魄,结果竟掌中空空。

    终究不太好吧!麓姬怔怔看她,灵医脸上的神色难辨,半晌摇头,“救不了,你带他回去吧。”

    麓姬一听,瘫坐下来,“姑娘是刹土明的灵医啊……”

    那身形一闪走开了,麓姬再哭,她也没有半句安慰。被悲伤冲昏头脑的人,一般都不愿意轻易接受现实。麓姬膝行过来,伏地哀求:“艳姑娘,你一定有办法的,求你救救他。”

      灵医坐在一架铜炉前调息,炉顶的香烟环绕,为那张艳丽的面孔覆上了一层轻纱。麓姬这才看清,灯下的美人美得恒赫,美得惊天动地。

    用不着什么清雅含蓄,就是浓烈伴着凌厉。烟雾缥缈间的红唇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如同异闻录里惑佛的罗刹女。麓姬那刻忘了哭,脑子里窜出个想法,觉得世上应该没有任何妖魅能够赛得过她了。亦正亦邪,煞气纵横。不知她是什么幻化的,只知道她的名字取得太过贴切——美艳不可方物,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绝色。

    轻飘飘一道目光投过来,带着冷眼旁观的味道,灵医的嗓音单寒,她说:“我只救活物,但凡有灵识的,就算离了魂,我也能把他拽回来。可你带来的人,空有人形,无魂无魄。救他不成,会坏了我的规矩,毁了我的名声。”

   麓姬一怔,“怎么会无魂无魄呢,我们相处了三个月,他明明是活的呀。”顿了顿,似乎有些心虚,看见她盘弄菩提,忙双手合十向她参拜,“请姑娘恕罪,麓姬是走投无路了,才斗胆来求姑娘救命的。姑娘有过心爱的人吗?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实在太过残忍了。”

     心爱的人?艳无方想了想,发现从来没有,所以也无法体会这只藤妖的心情。

     她在钨金刹土行医上百年,替各式各样的生灵看病,只是为了修点功德。能相救,固然是好的,不管救的是妖魔还是鬼魅,使他们摆脱痛苦,对她来说初衷就已经达到了。救不了,也没什么遗憾,每条生命都有自己的运数和造化,她不做逆势而行的人。

    她偏过头看麓姬,“我说了,你的郎子无魂无魄,现在的他,和一只花瓶、一颗石子没有区别。你要他活,不是不能够,随便捡个游魂塞进他的躯壳,你自己就可以救他。但这样他就不是原来的他了,他不认识你,将来会和别人双宿双栖,你愿意吗?”

     麓姬果然不哭了,回首看她的心上人,慢慢摇头。

     无方笑了笑,妖总是很实际,皮相都是次要,能和你谈情说爱的唯有这个灵魂,三魂七魄都没有了,留下躯壳也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