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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一 人生的个轮回    ── 绍兴的鲁迅故居  鲁迅一生屡经浮沉,而惨痛的影响或伤害,却往往来自至亲至爱的家人!
1.周家台门在我的希望当中,绍兴东昌坊口的鲁迅故里,应当依然保持着普通江南水乡小镇的模样:小桥流水,乌瓦泥墙,柳荫下是含饴弄孙闲坐的老翁,浅溪旁有捶衣洗菜忙碌着的村妇,牵着水牛的农夫在石板路上慢慢地走过,远处隐隐传来小贩悠长的叫卖声……,就连那空气中,也充盈着一种在时间流逝过程中自然积淀下来的古朴的宁静。希望终归只是希望,现实情况自然在意料之中。作为“绍兴的名片”,鲁迅故里如今已经成了繁华的旅游景点,摩肩接踵的游客形成喧闹而流动的长龙,让人几乎疑心自己置身于北京的王府井或是上海的南京路,只能被无奈地裹挟在拥挤的人流中蹒跚前行,难以静下心来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想。即便如此,我仍然怀有一丝激动。因为这里毕竟真的是鲁迅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鲁迅故居”自然是这片区域的中心,看上去很有些气派。按照当地人的习惯,这种建筑格局比较特殊的老宅应当是被称为“台门”的──听上去颇有些神秘,其实绍兴的“台门”和北京的“四合院”类似,都不过是富有地方建筑特色的民居而已。当然,能被称为“台门”的人家,一般都是当地的大户。既然突出了一个“门”字,那宅院的大门显然是相当考究的。
与鲁迅有关的台门原有几处。鲁迅本姓周,先辈中过举人做过官,发达过也败落过。周家后人屡经繁衍,后来分为“致、中、和”三房,其居处各称为“新台门”、“过桥台门”和“老台门”。至鲁迅出世,是第十四代,周氏的族系已经演绎得很为复杂。致房后来分为“智、仁、勇”三支;“智”房再分为“兴、立、诚”三支。鲁迅属于“新台门”中“兴”房的一支。如今修复后的“鲁迅祖居”,是原先的老台门;过桥台门现已不存,而那新台门,则作为了“鲁迅故居”。其实,到鲁迅父亲那一代,新台门里共有周家的六个房族居住。在临街的巍峨大门西侧,有一个不大的门面,那才是属于鲁迅自家的院门。当年,他家还有几十亩水田,家境尚属小康水平。新台门据说建于清朝嘉庆年间,共有六进、八十余间房子,比始建于乾隆年间的老台门大了不少,但在当地还算不得名门豪宅,若与绍兴城里那拥有13座独立院落的著名“吕府”相比,显然逊色许多。然而,当年谁会想到,就在这座“台门”里面,竟会出现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居然成为绍兴乃至全中国的名人呢?
鲁迅生于1881年9月25日。若说名人出生的声啼哭也是与众不同的,实属夸张。起码鲁迅的出生与一个寻常孩童没有什么两样。当然那时他不叫“鲁迅”,家里人谁也不知道这孩子日后会成为举世闻名的“鲁迅”。他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小名叫“阿张”,大名“樟寿”,字“豫山”。这名字倒是有些说头的:公历的9月25日是农历的八月初三,按中国民间传说,那天应当是灶王爷的生日,而灶王爷姓张;说来也巧,当时祖父正在京城,得到长孙诞生的消息时,恰与一位姓张的官员晤谈,所以给孙子起的名字便与“张”有关了。不过,后来入家塾读书的时候,却发现“豫山”这个字很不好:“豫山”谐音“雨伞”,岂不成了供同学取乐的绰号!所以祖父将其改为“豫亭”,后又改为“豫才”,这才持续使用了下去。因此,在说到这一时期的鲁迅时,我们还是称他为“樟寿”比较恰当。从“樟寿”到“鲁迅”,经历了十分漫长的历程。应当说,祖父是个影响他命运的人。祖父名周福清,字介孚,是同治年间的进士,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应算是一位封建高级知识分子了。在周家台门的“仪门”上,挂着“翰林”大匾,以彰显那与众不同的荣耀。周福清当过知县,继而进京任内阁中书,官位虽不算显赫,但毕竟是“京官”,在家里享有的威严。对于长孙,他自然寄予厚望。这孩子一生的命运,无非是苦读寒窗、入仕为官、光宗耀祖、传承前辈基业。因此,祖父管得很细,连这孩子该如何启蒙、如何读书、读些什么书,都做出具体的规定。樟寿6岁开蒙、11岁进“三味书屋”,每一步学习的进程几乎都是祖父安排好的。不过,祖父毕竟远在京城,无法亲自监督教诲,而父亲又是个性情宽厚的人,对孩子并不严厉。因此,樟寿的童年是自由而快乐的,这从他日后成为“鲁迅”时所写的许多回忆文章中可以得到深切的感受。像那令人向往的百草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这百草园就在新台门的后面,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对于一个孩童来说,这菜园真可以当作整个天堂了!然而随着年齿渐长,天堂的日子终有结束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如他所写:“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若是实地走走,会发现那书塾的确不远。出家门入书塾,对他来说是人生的步,难怪许多年后还记得那样清楚。先生名寿镜吾,“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貌似严厉,实则宽厚:“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矩,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读书!’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因此,三味书屋的日子,同样是幸福而快乐的。孩子们可以乘老师自己读书入迷的时候溜到书屋后面的小园里折梅花、寻蝉蜕、捉了苍蝇喂蚂蚁,也会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樟寿的特殊爱好是自顾自地画画儿,很细心地把《荡寇志》《西游记》等小说中的绣像一幅一幅地描下来。他读了不少杂书,也描了不少成套的绣像,后来居然还能卖给一个同学,那也许是樟寿次靠自己的一技之长赚取的收入呢!
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突然事件,樟寿的人生道路将会平稳地按照祖父的安排发展下去。也许有朝一日会像祖父一样进京做官,甚至有更大的出息。那又有谁能说得准呢?然而,大祸突降。周家──当然也包括年幼的樟寿──的命运立时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大祸的起因,居然出自祖父周福清!周福清在京城做了十多年不大不小的官,日子过得清闲自在,甚至连续娶了两房小妾,还生了个儿子。尽管家乡的族人对此多有微词,他本人倒是满不在乎。1893年,周福清的母亲(也就是樟寿的曾祖母)病逝,周福清返乡奔丧。按旧时规矩,守丧期很长。这位“介孚公”是个坏脾气,待在家里无事生非天天骂人,搞得鸡犬不宁。当年恰逢乡试,有人听说主考官员是周福清的旧识,便凑了一万两银子,撺掇他贿赂考官。那年周福清的儿子(即樟寿的父亲)也要参加乡试,周福清特地前往苏州迎候南下的考官,并遣人暗送银票,企图为自己的儿子及亲友子弟买通关节。不料事情败露,周福清自首入狱,判为“斩监候”。按清朝的成例,死刑犯都是在秋后问斩。不过,这所谓的“斩监候”,并不是当年必处死刑的意思。按照《大清律例》,每年秋天还要进行秋审,根据案件性质、情节等具体情况,罪犯尚有侥幸暂缓一死的机会。有一种说法是,在“秋决”之前,刑部照例要把犯人的名单分省誊抄在一张纸上,排成一个圆形的图案,如此呈报皇上;皇上用硃笔圈点,点到谁的名字,那就是当年必遭砍头的倒霉鬼,其他人则获得了暂时逃脱的机会,侥幸再活一年,待来年重新参加那个“死亡圆圈”的排队;如果连续三年运气好都未被皇上圈中,这条命就算让老天爷给留下了,自此改为“牢固监候”,也就是无期徒刑了。这种说法未必可信,据说秋审的过程还是很严格的,并非如传说这般形同儿戏。但周福清命大,躲过了秋决,保住一条性命,而牢狱之灾总是难以避免的了。尽管他后来获赦释放得以还家,周氏家族则已经彻底败落了。祖父出事的时候,周家为了避免株连,把年幼的孩子们送到亲戚家避难。樟寿被暂时寄养在大舅父家中,直到风头过后方得返回。寄养他人家中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即使是自己的亲戚。从“小康人家”的子弟突然变身为“罪犯眷属”,难免遭白眼、受歧视,甚至被人骂作要饭的。这是年幼的樟寿在人生道路上经受的次沉重打击,对于他性格的形成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说来让人嗟叹,他一生屡经浮沉,而惨痛的影响或伤害,却往往来自至亲至爱的家人:他的祖父、父亲、母亲,还有亲如手足的兄弟!当然,那许多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