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章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一、丢失的蒙古刀

1968年12月,我们——北京八十中高中六八届四个班的学生——正在远郊区怀柔的官地村劳动锻炼。那是一个地处长城脚下的小村子,从10月18日开始,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来月了,除了修路平地,就是上山打柴。修路平地是帮助贫下中农进行基本建设,打柴则是为我们自己干的:一斤柴火能卖一分钱,军宣队和工宣队要求我们把路费和生活费自己挣出来。

学校军宣队和工宣队组织这次劳动的目的,是因为六六、六七两届学生的毕业安置尚未完成,为了稳定六八届学生的情绪,才把我们打发到这偏远山区来的。天天干活累得要死,就没时间想别的了。

对我们来说,经常在“想”的主要问题,就是毕业去向。实际上,这两年来,六六、六七、六八届学生的去向并没有明显的分界,六六届似乎主要是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六七届则大多去山西和内蒙古插队;六八届学生也有不少已经走了,像我们班的骆债清,已经去黑龙江近一年了。

多年以后,从高中六六届到初中六八届的这批学生,获得了一个特殊的称号——“老三届”。

准确些说,“老三届”所包括的一共是六届中学毕业生。

11月下旬,我弟弟作为初中六七届的毕业生将去山西插队,我请假回北京送他。没想到他的行期一再改变,我的事假也只有一再延长。直到12月11日,他终于登车出发,我也匆匆返回官地村。

与我同样超期返回的还有同班的朱建晨。一回村,我们就挨了军宣队指导员一顿狠狠的批评。仅批评还不够,还要组织全班批判。

那年头挨批判是常事,所以我的态度很好,“狠斗私字一闪念”,深挖资产阶级思想根源……本来不难过关的,但被朱建晨连累了。这家伙态度“不老实”,不但不认真检讨,还散布一些与政治时局和毕业分配有关的“小道消息”,所以对我俩的批判持续了很多日子。所谓批判,倒不是那种动手动脚“既触及皮肉也触及灵魂”的残酷斗争。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所以无非是白天劳动晚上开会,我俩检讨大家发言。漫漫冬夜,在热炕头上坐着开会,倒也不算什么苦差事。不过没完没了地总扮演挨批判的倒霉角色,得有比较厚的脸皮才行。多年以后再见到朱建晨,他居然已经忘了这些事情,实在不应该。因为,我们的终解脱,是由于的“指示”。

那是12月21日,星期六,我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今天去背柴,刮着七级大风,路又十分险。我背了两大捆,回来一称,只有一百一十一斤。

晚上刚脱衣躺下,就听到收音机里传出了的指示。我们便马上又爬了起来,开了一个庆祝会,又冒着刺骨的寒风把指示抄到黑板上。

主席的指示明确地为我们指出了方向,现在把这段指示抄在下面。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我的日记有误笔,把“指示”末尾的句号写成了惊叹号——这倒流露出当时我自己的情绪。

几天后的12月26日,是75岁寿辰。想到伟大领袖这般高龄还要管理国家大事和操心培养我们这些“革命接班人”的事情,很是让人感动。我的日记里记着:26日这天,举行了庆祝寿辰的大会,各班都组织了演出节目,唯有我们班没上台。大概是由于我们这些“纪律涣散人员”的影响,连个节目也没法组织了。

12月27日凌晨四时,我们全体离开官地村,步行四十里路走到怀柔,乘火车返校。

我在当天的日记里记了一件事情:

 

早晨出发时,走出了关口,我突然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一向放在旅行袋里的蒙古刀不见了!我翻了半天,头都急晕了,还是没有!一定是落在官地了!要不就是被哪个心怀恶意的可耻小人偷去了!

 

那把蒙古短刀是1966“大串联”时结识的一位内蒙古朋友送的,我一直很小心地藏着;由于种种原因,它的丢失,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然而,我当时还没有想到,它竟会直接影响我今后的命运。

1968年12月31日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1968年的后一天只剩几个小时了。

在这一年的后几天里,又发生两件叫人兴奋、叫人激动的事情:一个,是我国又一颗氢弹爆炸了;另一件,是南京长江大桥全部建成了;第三件,是元旦社论发表了的指示。迎接我们的,是20世纪60年代后一个年头。新的一年里,将会发生更多的事情。就我来说,明年的头几个月可能就要离开北京了。等待着我的是新的生活……

 

表面看去,我的情绪不仅很稳定,而且很振奋。既主动关心国家大事,还做好了“离开北京”的思想准备。但是,在这些充满激情的辞藻下面所隐藏的,是极为忐忑不安的心态,以致把三件事情写成了“两件事情”。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焦虑的情状。丢刀似乎是一个恶兆,我总感觉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接下来1969年1月2日的日记,便真实地记录了我在这种心态影响下许多很不正常的举止:

 

按通知,应当是今天上课。但是一般都是三号才上班。我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很早就到学校去了。今天又特别冷,冻得够呛。一到学校,果然一个人也没有。到孟洪他们宿舍一问,原来又改为三日上课了。

接着,华振浩他们也陆续来了。

我们又到陈排长他们屋里看了看,他们屋只有陈排长和韩连长在吃饭。

我们连的这几个工人、解放军比较有意思:爱说话的两个——张排长和李指导员,老爱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而不爱说话的两个——陈排长和韩连长,又老爱在一起,比较接近。

 

由于心情烦乱,我连元旦期间放假和开学的日期都搞错了,居然提前一天去了学校;接着又硬着头皮去工宣队和军宣队的宿舍——说是“看了看”,实际是想偷窥一下他们对我的态度和表情是否有什么异常。当时学校不再有什么年级和班级,一律改为部队建制;工宣队的工人是各排的排长,军宣队的解放军担任连长和指导员。张排长和李指导员都是一副阶级斗争的面孔,平时就让人怵,所以我没敢去他们那里;而不爱说话的陈排长和韩连长性情和蔼,比较好接近。我“看”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什么变化,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看来那柄刀已经莫名其妙地自己消失了,学校里并没有人知道。

 

 

 

二、“阶级斗争新动向”

 

 

那一阵子流氓猖獗。元旦过后学校连续几天举行批判大会,批斗了几个小偷流氓,还有所谓的“坏分子”“漏网右派”,等等。前者是主要对象,后者只是依例陪绑而已。批判归批判,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我们已经不太关心那些事情。因为,值得重视的,是毕业去向问题。

1969年1月6日,星期一,又有一大批人由学生变成了“知青”。我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

 

今天又有一批到山西去的,我们到火车站当标兵维持秩序。送行的大部分是家属,少不了又哭哭啼啼。现在像我们这般年纪的大部分快走光了,一想到一两个月后就该送我们了,总不免有些茫然。

上午开了征兵动员大会,然后是报名。我虽然也报了,但我想是当不上的。一方面眼睛不成,另一方面家里又——不过不管当得上当不上,报名还是要报的,因为这表现了一个人的态度问题。

 

那天出发去山西的应当是六七届的毕业生。关于毕业分配问题,各种小道消息已经流传了一年有余了。早就有人说,比较好的去向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发军装、有工资,但政治条件要求得很高;接下来就只有插队了,基本顺序是内蒙古的牧区和农区、山西、陕西、甘肃、宁夏、云南……也有消息说,六八届的去向其实并未确定,很可能有留京的名额呢!这消息好得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后来的事实证明,除了甘肃和宁夏没有安排插队,小道消息的内容基本还是可靠的。

好的出路是当兵,那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但名额极为有限且条件极为严格,因此能得到这份幸运的没有几个人——当然,有本事走后门的不在此列。实际上,我们班已经有个别军队干部子女悄悄消失了,他们有路子,别人除了羡慕忌妒恨,只有眼巴巴地瞧着。

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征兵工作居然先展开,显然是非常鼓舞人心的。但是对我来说,不仅毫无意义,反倒造成极大的思想负担。问题的根源,就在我吞吞吐吐的那一句:“另一方面家里又——”

那个破折号后面,隐藏了许多东西。

实际上,所谓“家里”指的是我父亲。他在两年前被作为“走资派”打倒后,一直在被批判;前不久又被原工作单位的造反派揪到辽宁大连批斗,音信全无。

回想从前,我曾为自己的“革干”出身而不可一世趾高气扬,如今却成了“走资派子女”,突然从天上掉到地下,那滋味是很不好受的。幸运的是,学校离我父亲的单位很远,似乎没有人听到消息。我每天小心翼翼,生怕走漏风声。所以,那段时间我怕的就是什么报名填表之类的事情,因为如此一来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出身”问题,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革干”——这两个字实在是重如千斤呢!

我担心的不是报不上名,而是怕“幸运中选”。万一报上名,一政审必然马上露馅,休说当兵万无可能,我就连去兵团也不够条件,插队似乎是必然的命运。形势逼迫我必须考虑自己的去向——我们好歹还有一点点“权利”,可以选择具体去哪儿插队。山西陕西,还是甘肃宁夏?我一时没了主意。

不过,我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至少还有“一两个月”的缓冲时间。马上就要过春节了,总不至于连春节都不让我们在家里过吧?

事实证明,我是在盲目乐观。

1月9日和10日,我们高一年级全体学生连续两天开会,动员上山下乡。具体地点是山西吉县,名额200人,1月20日就出发。

我犹豫了,没有报名。

我在日记中写道:

 

分配来之迅速实在叫人措手不及,只有10天的准备时间。

我准备到弟弟那里去。既然同是去山西,何必分在两个地方。当然,批准不批准是上头的事了。

下午接到了仲存的来信,东西找到了。他让我去取,我哪里还有时间?明天给他回个信,还是寄来算了。

 

仲存全名叫毛仲存,是我们在官地村劳动时的房东。所谓的“东西”,自然是那柄蒙古短刀。从官地村返校后,我曾冒险给他去信,吞吞吐吐地问他是否看到有我们遗下的东西。这些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我居然把这件事忘了。

后来我曾不止一次想过,接到仲存的信后,我应当充分重视这事,赶紧去官地亲自取回东西。官地村的确很远,但总比我后来去的地方要近10倍、20倍。如果当时我去了官地,也许会遭遇另一种命运。

但是,命运就是命运。我没有去官地。这一步,决定了我后来的人生。

1月11日,星期六,上午报名去吉县,我们班只有三个人报了名。据说,这200人是填充六六、六七届空额的。两天后,情况又变了,改成到陕西黄陵去,走的日期是21日。

我没报名。我仍然打算到弟弟那里去。

1月15日,去陕西插队的正式名单公布了:

 

今天到学校,去陕西没有我。

我们班共批了五名:宋仕猛、王德禄、包薇、王慕茜、张恩平。另外还有王德禄的弟弟和王慕茜的妹妹。这样看来,走的日期就可以拖延几天了。但也拖延不了几天的,据说第二批几天后就走……弟弟今天该收到我的去信了,不知他那儿联系得怎样了?

 

可以想见,我在日记本上写下“到陕西没有我”这几个字的时候,那种如释重负的心态。但我很明白,“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确是“拖延不了几天的”,我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弟弟身上。

不料,事态突变。

1969年1月17日应当是星期五,由于写日记的时候心情紧张,我错写成了星期四:

 

早上一进教室,几个人就指着我说:“这不,来了……”

我还在莫名其妙,连长上来对我说:“你是在官地丢了几样东西吗?仲山、仲力昨天来了,说仲存今天来,让你到北京站去接。东西取来后,请你交到排长那里。”原来如此。

也许他们又想借此机会整我一整了吧?

中午到火车站,仲存果然来了,东西也带来了。下午我带到学校,交给了排长。

我觉得那件东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没什么错误。

要说危险,菜刀家家都有,可也没听说有人禁止使用菜刀。菜刀要比它好用多了。

 

这篇日记里所包含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在车站与仲存见面,场面有些尴尬。那柄蒙古短刀,问题出在他的大弟身上。那孩子是个弱智,干不了活,整天待在家里,有时候会好奇地溜到我们屋里乱翻。我们走后仲存才发现情况。

由于我懒惰,没有亲自回村去取,而仲存是个老实人,那样一件“家伙”留在手里,很是惶恐。正巧村里革委会的干部毛仲山、毛仲力要来我们学校联系事情,仲存便托他们把东西给我带来。干部的政治觉悟就是高,在他们眼里,那把“匕首”也许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因此,他们不仅没有答应替仲存带东西,还立刻向我们连里报告了。

我应当感到庆幸的是,对阶级斗争具有高度热忱的军宣队李指导员回部队汇报工作,刚好不在学校。如果他在,只怕我熬不过这一关。

处理这件事情的是军宣队的韩连长,他一向性情温和,即使遇到这种蹊跷事情,也没有声色俱厉地盘问什么。他处理问题的方式也很有意思:要仲存自己送来,让我亲自去取、再上交工宣队;如此繁复的手续,不知是好心给我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还是怕招惹是非而避免接触实物。

尽管我做贼心虚地在日记里论证了一番菜刀与匕首的本质差别之类,似乎很有些“为人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的大无畏气概,但心里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因为韩连长告诉我,仲存家那傻孩子偷拿的东西,除了“匕首”,还有一个军用指南针。

那指南针本是属于华振浩的物品,与我的蒙古刀毫无关系,但想让连长相信却并不容易。

韩连长在言语间还欲言又止地突然说了一句:“听说你父亲……”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脑袋一下子懵了。

几个月前,我就发现有人偷看过我的日记;不久前,还发现有人拆过我的信件;此外,还听说有人调查过我家里的情况。我曾自己骗自己,那些都是相互并无关联的偶然事件,是无耻小人的无聊之举。但事实显然比我所想的要严重得多。

现在有这“匕首”和指南针凑热闹,已经形成了一个近乎完整的“证据链”。

从阶级斗争的角度看,人们难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个对现实似乎存有不满情绪的走资派子弟,要匕首干什么?要指南针干什么?!是不是在反动本性的支配下,准备暗杀造反派或工农兵,然后越境出逃?!

如今的人们也许会以为如此奇特的联想比天方夜谭还要荒诞,可它确实就是当时人们的思维方式。假设我是一个旁观者,大概也会如此看问题的。

幸亏韩连长没有那么丰富的政治想象力。他是个典型的职业军人,主要负责正在进行的征兵任务,这类比较复杂的事情应当属于指导员的工作内容。所以,当我从车站把刀取回来上交的时候,他只让管我们的工宣队陈排长把东西收下,没有再追问我什么。

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因为,这样重大的事情,韩连长是不敢瞒着指导员的。指导员迟早总会回来,在他那样一个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比其他人都紧、善于上纲上线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的人面前,只怕我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楚这件事。

正如老话所说:“福无双降,祸不单行。”一天后, 1月18日,弟弟突然从山西回来了。他告诉我一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他们那里不要人。也就是说,我想去他那里插队的打算彻底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