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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到处兵荒马乱。

花满月还在牌桌上。

她的脸通红,亢奋中她心无旁骛。出牌的啪啪和洗牌的哗啦啦像是火上的柴,一直在燃烧她。似乎几次有人叫她,她都只是袖子一摆,说,一边去!然后继续她的牌局。后一次,是家里的车夫王四。王四嗫嚅着说,老爷太太等不及,都走了,叫我过来接你。直接到码头会合,今天有船去上海。

花满月隐约听到王四的说话,却没回头,只是大声道,不是说好了打满一百圈吗?现在才一半哩。王四急得跺脚,甚至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服。花满月怒了,反手一掌拍在王四脸上,依然没有回头。花满月厉声道,你好大胆,居然敢拉我的衣服?王四捂着脸说,老爷发了脾气,说是接不到小姐,就永远不让我进花家屋。现在家里人都走好远了,我怕误船。花满月说,你进不了花家屋,关我屁事。他们要走,走就是了,反正我不走。王四无奈,又是叹气又是跺脚,见花满月依然全身心扑在牌桌上,便只好蹲在一边的墙角等候。

牌桌上响起一片夸赞花满月的声音。说花满月有豪气,这份豪气才是牌场紧要的。又说难怪花满月总是赢家。花满月很开心。家里早不许她打麻将,关了她好多天,她吵闹发誓,以自杀威胁,终是靠了弟弟花满天的帮忙,才被放出。爹妈给的条件是:再打五十圈,从此永不摸牌。花满月觉得用五十圈买她一辈子的快乐,太不划算,不肯,依然闹。花满天帮她加到一百圈。爹妈倒也同意了,却又加了更严酷的条件:如果一百圈打满还不收手,就采用家法,或砍手或逐出家门。二者选一。花满月为求自己能马上出门,只好配合发了毒誓:如果打满一百圈,再要想打,不用砍手或赶出家门,直接罚死好了。

一想到这次出了牌场就再不能进去,花满月便心怀悲愤。她想,不把这一百圈打足,我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花满月完全不知昼夜,不清楚时间过了多久,也不清楚其间是否有人找过她。正打得昏天黑地,门里门外突然有大喧哗。她不禁拍桌子发起了脾气。起身叫骂间,这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

冲进来的人都端着枪,他们叫解放军。花满月一时发了蒙,牌友们都吓得冷不丁站起,不敢吭气。对面的一个,竟然还钻了桌子底。花满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叫了一声,我还没打完哩!

是的,她还有二十八圈没有打完。

两个端枪的解放军走过来,板着面孔说,解放了,还打什么麻将?都回家去!

整个牌馆的客人便都一哄而散。花满月想回一句嘴,可是看到他们手中的枪,也不敢吭气了。她悻悻然出门,四下找王四的车,却见不到王四人在哪里。她吼叫着:王四!王四!

叫出好多声,才见王四跌跌撞撞迎面跑来。花满月骂道,不找时,像个苍蝇在眼边晃;找你时,你倒是躲到井底下了?王四说,满街都是大兵哩。花满月说,回家!车呢?王四胆怯道,被大兵征去拉伤员了,我追去要,他们没给。花满月怒道,你倒是大方,我家的车,要你做主?没了你赔得起吗?老爷这个小气鬼,不扒你一层皮?我大哥心狠手辣,他饶得过你?王四嚅嚅道,可是当兵的手里端了枪,不给不行呀。花满月见他回嘴,更生气了,说,崩了你才叫是个好!

没有车,花满月只好步行。当初她好容易争得机会出门,只恨不得早一分钟去牌馆,也无心打扮,一件旧花褂子随意地套在身上。鞋虽然是双半高跟的,可也旧到没有了看相。街上的石板路,一格一格,又错着排列。花满月走了几步,鞋跟便被卡掉一只。她低头看了一下,也懒得捡,由着自己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家里走。

王四跟在她的身后,想搀扶一把,又觉得不合适,便只是佝着腰,跟在后头。见她鞋跟脱落,忙替她捡起。心想都怪自己没能看好车,害她如此。他不停地说,那个解放军很客气,只说借用一下,让我晚上去医院拿哩。

花满月懒得理他。

街上果然有川流不息的大兵来来去去。虽有满脸征尘,倒也满面带笑。花满月初始有些紧张,遇上几拨后,见他们喜欢斜眼瞟她,全无恶意,便放松了身心,也朝他们微笑。

离花家屋的大门还有十几米,王四突然发现门口有岗哨。便在花满月身后说,怎么有大兵在花家屋站岗呢?花满月便得意了,说,我爸是什么人?花天霸呀!我大哥是什么人?花无敌呀!新官来县上任,首先得来我花家屋拜门子。出了我花家屋,才敢去衙门,这就是规矩!

这些王四当然知道。城里几乎所有的达官贵客,他都在花家屋见过。老爷花道安被称花天霸,大少爷花满山被称花无敌,这都不是空说的。全城一条街,花家的店铺占了半条,街名都叫了花半街。

但是,花家的小姐花满月这次却被大兵的枪挡在了外面。大兵一脸严正,说,什么人?不准进。花满月吃了一惊,说,你是什么人?你杵在我家门口,倒问我是谁?我是这花家屋的小姐,我要回家。大兵说,新社会,不再有少爷小姐。这家人全家逃跑掉了,留下的空房被我们征用。现在是县城临时保卫部,请你们赶紧离开。

花满月叫了起来,说,那我住哪儿?你们凭什么霸占我家的房子?大兵面孔板了下来,说,你胡说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房子是你的?花满月说,王四作证,他是我家车夫。

说话间,屋里出来一个人。花满月一看,是她家的厨子阿贵。她忙叫着,阿贵,你来得正好。兵大哥,你看,他是我家厨子,他可以证明。阿贵,你跟他说,这里是我家。

大兵有些疑惑地望着阿贵。阿贵乍见花满月,先是惊愕,脸上似有害怕神情。但见大兵和花满月都望着他,犹豫片刻,仿佛做了个恶狠狠的决定。他走了过来,看都没看花满月,脸朝着大兵说,全城人都晓得,花家逃得一个不剩,哪里还有什么小姐?这个男的倒是王四,不过……这女人像是他的相好。他们谋算好久了,就想趁花家没人,好占他们家的房子。

花满月一听便炸了,她大声一“呸”,一口痰朝着阿贵喷去。阿贵避让不及,痰落在裤腿上。他对着大兵叫道,你、你、你,你看她像花家小姐吗?人家花家小姐哪里会这样……泼?

王四早已吓得腿软,但也大大地怔着了。他想不到这个做饭的阿贵怎会说出如此一番话,顿时张口结舌。花满月跳起来大骂,甚至想要扑过去击打阿贵。阿贵躲闪在大兵背后。大门里又出来一个人,个子很高,样子颇有威严。他对守卫的大兵厉声道,吵闹什么?正在开会,还不把这些闲人轰走?

守卫的大兵便端起了枪,大声道,赶紧走开!阿贵似乎特别怕见那高个子,他吓得直哆嗦,对着花满月和王四说,你、你、你,你们还不快点走?快走呀!快走呀!他冲着王四又是挤眼又是努嘴,王四仿佛看出有点名堂,不顾花满月还想继续辩解,一把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拖离了花家屋对面的街角。

花满月咬牙切齿说,我连自己的家也不能回吗?我家人都去哪儿了?难道家里没人了?王四哭丧着脸说,小姐打牌的时候,老爷太太大小少爷都一起走了,用人带的带走,回的回家,老爷发话让我直接送你到江边哩。花满月说,那你怎么不早说?王四说,我说了,可你正在牌桌上,不肯听哩。王四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花满月想了起来,自己还给过王四一个巴掌。这时候,她有一点小小后悔。

这天晚上,花满月被王四带到了他的家里。

王四住在城墙根下一条小巷里。小巷很窄,却有一个雅名,叫西月巷。王四说,这名字是花老爷起的。好多年前花老爷在此给家里的下人盖了几间板壁屋。盖好过来看时,天还没黑,但西边有淡淡一点月亮出来。花老爷说,迟早要成巷子,就叫它西月巷吧。后来这里果然成了巷子。

王四的板壁屋很小,只一个房间,房里有一个低矮的阁楼。王四平常与老娘一起住。正房老娘住着,王四则住在阁楼里。王四带了花满月回家,老娘听说是花家小姐,高兴得下巴都要脱落下来。巴结着笑了半天,又特意为她炒了一个鸡蛋。王四穷,家里真没什么可吃的。

天黑时,阿贵悄然而来,带了一碟烧肉。花满月怒目相视,待他走近,伸手便是一巴掌,阿贵没有挡。挨了巴掌后,递上肉,方哭丧着脸说,小姐你要听我讲呀。

阿贵说他被老爷留下看家。天没亮,有一伙人冲了进来,一个领头的说,他弟弟是被花老大打死的,他要报仇。结果家里人都走空了,他们什么人也没找到,就只是砸了一些东西。天大亮后,又来一拨人,就是那个高个子领的头,大家都叫他政委。他是个大官,见花家没了人,便说征用房子。知道阿贵是厨子,又说厨子是穷人,还留他当伙夫。阿贵并不知小姐留在城里。他听到高个子接电话,像是有人跟他说,花家有个小姐还没走,如果发现,就扣住,把她送到省城去。他听了很害怕,想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带个信给小姐,叫她千万别回来。结果一出门,恰恰见到小姐和王四正在门口,吓得他魂都碎了。

花满月惊道,扣我做什么?阿贵说,找你家报仇的人应该不少吧?老爷和大少爷的仇人也很多哩。先来的那个要报仇的就是顾湾的,顾木根,王四你记得不?王四说,记得记得,是被大少爷一枪崩的那小子。阿贵说,来的是他三哥,是个游击队长。

花满月不作声了。她知道她的大哥做过不少荒唐事,包括打死这个叫顾木根的勤务兵。其实就是装饭时,不小心摔碎了碗。大哥那天心情不好,一撒气,拔枪便扣扳机,刚好打中要害,当场就没了气。靠了她父亲上下打点,他大哥猫到省城避了几个月,之后回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阿贵说,所以我不能说小姐是花家的人,小姐你明白了吧?花满月点了点头,心里对阿贵有几分感激。王四说,那……往后怎么办?花满月说,我明天就坐船去省城。王四说,到省城你去哪里呢?老爷说他们当天就会去上海。花满月说,我到了省城也去上海。阿贵说,你怎么走?你走去哪里?你身上有多少钱?外面到处都还在打着哩。

花满月怔住了。外面打仗她倒是不怕。关键是,她去哪里,能找到谁,以及她哪有钱出门。

阿贵说,我看不如先住下,等老爷他们回来。不要叫原先的名字,免得被抓走。好在西月巷这边只几个花家店铺里的伙计,也没什么人见过小姐。王四说,是呀是呀,这样安妥一点。不然老爷回来,我也没办法交代哩。阿贵说,有王四照看,老爷一家都会放心。回头老爷一定会重赏王四,给王四一间新屋都说不定。阿贵说时环顾了一下四周。

王四的老娘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地说,小姐尽管放心住在我家。我们阿四虽然笨,挣个饭钱还是可以的。

花满月没有说话。她想了想,觉得这其实就是她的路。吃点苦就吃点苦吧,好在,花满月想,她的牌还没有打完,等她爸妈回来时,她不光可以打完,或许还可以力争多打几次,毕竟他们要为她吃的苦做些补偿。

花满月想完,痛快地说,行了,别啰嗦了,就这样吧。我现在先叫岳满花好了。我爸回来,我一定叫他重赏你们两个。

这天夜晚,花满月就跟王四的老娘睡一张床。她也累了,甚至感觉不到时间。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远近都有小孩的歌声,激昂欢快。恍然间,她意识到,世界真的变了。

2

现在,花满月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县里挨家逐户登记时,花满月亲自报出了岳满花这个名字。

王四和他的老娘不知怎么称呼她为好。叫小姐不能,叫名字不敢。倒是岳满花自己满不在乎,说,你们叫我满花就好,反正又不是我自己。

这样,王四和他老娘都叫她满花。阿贵偶尔来小坐一下,也跟着这么叫。开始有些别扭,但叫着叫着,也就顺了口。

岳满花和花满月的生活自是不能相比。花满月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喷香扑面,而岳满花的日子,则每一天都臭气烘烘。岳满花初不明白家里这臭气从何而来,并且每到晚上就愈发显臭。后来发现它们竟来自王四老娘的脚。王四老娘是裹了脚的,一个月难得洗一次。那些捆扎变形的皱褶里,塞满了不知什么年代的污垢,就算是洗,也洗不到那些深褶中去。岳满花为此发了一次脾气。王四辩解说,我老娘八岁裹脚,算起来裹了一个甲子,就算是拼了命去掰,也掰不开呀。

这次的脾气,让王四的老娘不高兴了。当然,不高兴的主要原因还不是她的脚臭不臭,而是大家似乎有些明白,花家屋的老少主人回来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很小了。他们所认识的有钱人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差不多一夜之间,全不见人影。而今是新社会,穷人当家作主。就算王四一个拉车的,也再没有人敢欺负他。花家屋的正房已成粮食局,其他偏屋,全都改作了粮库。后面的花园,划给了隔壁小学当了操场。老少爷们儿如回来,自己都没地方住。更何况,连目不识丁的王四老娘都知道,新社会,没有了地主,没有了富人,他们即便回来,也得跟王四一样,出门干活,赚钱养家。如此这般,王四想要的重赏怎么可能会有?这一切都没有了,他们白白养着一个小姐在家做什么?居然她还嫌臭!

这么想着,王四老娘的脸色便慢慢摆了出来。她开始对岳满花挑三拣四。说岳满花懒得抽筋呀,又说岳满花不劳动吃白食呀,可恶的是,还说岳满花吃得太多。岳满花当惯了小姐,一向是人家看她的脸色,她何曾看过别人脸色?她想,我都已经忍了你的臭,难道还要我忍你的脸色?于是,她的脸色摆得更加难看,一旦听王四老娘唠叨,便以刻薄话来还击。王四老实,从未遇到过如此复杂局面,一头是老娘,一头是小姐,他夹在中间,不晓得如何应对。

王四便去找阿贵讨主意。阿贵也觉得此事复杂。他说,我老婆跟我老娘闹别扭,我揍她一顿,她就老实了,晚上还得服侍我。这满花小姐不侍候你,还不能揍,确实难办。王四说,所以求你帮我想想法子。阿贵转了下眼珠,突然说,要不你把她变成你老婆?王四吓了一大跳,说,这、这、这,这哪里行?老爷回来,我的人头就得落地呀。阿贵说,你是他女儿的恩人。生米煮成熟饭,就算老爷万一回来了,你就是他花家女婿,他要杀你,小姐会让他杀?杀了你她当寡妇?再说了,看新社会这火红,老爷回得来吗?老爷不回来,你赚个老婆不也蛮好。王四说,这个、这个,我不敢。阿贵说,你反正没老婆,小姐虽然又懒又馋,但她到底也是金枝玉叶对不对?王四说,我老娘肯定不会准我找这样的媳妇。阿贵说,那你就光棍一辈子吧,然后还要养一辈子这个老小姐。

王四说,哪能呢。过阵子,让小姐走,我妈就会给我说一个。阿贵说,城里哪个不晓得她是你王四的人?满花小姐不是在你家登记的吗?登记时她是你的老婆,你不娶她,她嫁得出去?而且你又怎么娶得回人?你想犯法?

王四吓了一跳,想想也是。政府登记名册时,恐怕花满月身份暴露,就以他老婆名义写了岳满花,以为就是临时的事,哪里想过老爷回不来?一想到因为有岳满花,他就不可能娶老婆;而不娶别人,娶她岳满花,他又何曾敢有这个念头。这样想来想去,他便很有些郁闷。

转眼就是春节了。岳满花在王四家也住了小半年。除夕这天,岳满花跟王四老娘又吵了起来。原因是嫌王四买回来的肉太少,鱼太小,根本不够三个人好好吃一顿。王四老娘大为生气,觉得儿子靠拉车挣点钱不容易,就算过年,有点鱼味肉香就可以了,哪能跟有钱人家那样大鱼大肉地吃?岳满花说,又不是要你做满汉全席,到底是过年,吃好点总应该吧?两人就这样吵来吵去。王四老娘动了心要赶走岳满花。可是赶她出门,她又往哪儿去呢?王四不忍。王四老娘又来骂儿子没用。而岳满花则责骂王四为什么不按她爸爸的要求把她及时送到码头。王四哪头都不是,被吵得心烦意乱后,便逃出家门。

王四不知道两个女人怎么过的这个除夕夜,他自己则猫在城南寡妇的小店里喝闷酒,一直喝到半夜,寡妇要关门了,死活把他撵了出去。王四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上了阁楼倒头就睡。睡到半夜醒来,才发现床上还有岳满花。岳满花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让王四心比身醉,这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他想起了阿贵的话,觉得阿贵说得很在理。便觉得眼前这女人,命中注定就是他的。他情不自禁地把岳满花抱在怀里。岳满花孤单已久,又日日受气,迷糊之间被人拥抱,倍觉温暖。半蒙眬半清醒地意识到,其实这个男人就是她眼前的依靠。因此,无论王四做什么和怎么做,她都心甘情愿了。

早上醒来,岳满花流了眼泪,说,想不到我一个大小姐,现在竟成了你的人。王四有点慌,忙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不然你嫁不出,我也娶不了。我保险对你好就是了。如果你爸妈回来,不满意,你要走,我也是没话说的。现在我们算是搭个伴好不?

岳满花想想,人一生,不就这样吗?她潦倒如此,有个伴或许还是幸运哩。

说起来也简单,花满月,不,岳满花就这样成了王四的老婆。

外人早已认定他们是夫妻,所以酒席都是不方便摆的。只由王四的老娘点头认可,两人跪下对她磕了头,就算是正式夫妻。王四的老娘之所以答应这桩婚事,是她心知,如果王四不娶岳满花,这辈子也不能迎娶其他女人。王四老娘想抱孙子,再不情愿,也得同意。这样,王四老娘、王四以及岳满花都觉得这个婚结得真是恓惶,但他们全都没奈何。

岳满花的肚子还真争气,第二年就给王四生了个儿子。王四老娘乐得嘴歪,岳满花坐月子那些天,她也着实对岳满花好了一阵。孩子出世后,阿贵来家看孩子,紧张地说,乡下开始土改了,万万不可以暴露身份,弄不好会枪毙的。

这话不光吓着了岳满花,连王四母子也都吓得不轻。于是岳满花缩在家里带孩子,根本不敢出大门。其实生了孩子的岳满花是没有人认识的,她因完全没有活动的缘故,身材肥胖得很快。原先的衣服一件也穿不下,便把王四的破衣服随意地套在身上。那种破陋,谁都不会想到这就是当年花家的千金小姐。直到有一天,花家当年的女佣来找王四借钱,岳满花正想跟她打招呼,结果她却指着岳满花对王四说,这就是你乡下带来的婆娘?王四怔了一下,说,是呀。她连正眼都没看一看岳满花,跟王四说了一通话就走了。岳满花这时候才知道,那个叫花满月的人,是真正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