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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隆隆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我倚着车窗看着田野和树木快速地向后倒退,消失。

1960 年的老式硬卧车厢中每一格是八个铺位,每个人所占的空间很小,从空气污染的角度来说,这里是大大超过标准了。把车窗打开透透气吧,大量的煤灰伴随着新鲜空气一起倾倒进来。旅客们在那狭小的天地中挤成一堆一堆的,习惯地、心安理得甚至优哉游哉地喝茶、抽烟、谈笑、打牌……当人们不知道车厢的每一格可以改成六个铺位的时候,当人们只知道每一格从来都是八个铺位的时候,人们对车厢便别无所求。车厢好似一个流动的茶馆,又是一个免费的尤其是免去一切等级差别、行业偏见、利害关系的交际场所。各个不同的、素不相识的人相聚在一起,彼此可以了解自己所不熟悉的各行各业,还可听到形形色色的新闻。这是复杂的社会中相对单纯的一个空间。人们的谈话是平和的、自由的、友好的。拥挤的车厢可以使很多陌生人一见如故,就如孩童们初次见面就成为好朋友似的。然而到了目的地,大家各奔东西,车厢中结识的伙伴就成为人生旅程中昙花一现的朋友。

就如战士不能没有武器一样,棋手出门总要带上棋子。火车一开动,就摆开了“战场”。车冲锋,炮轰鸣,黑白两军杀将起来。一会儿,“战场”就被旅客们团团围住。棋艺爱好者观战总喜欢指指点点,发表自己的高见。但当这些观战者知道对局的是一些棋坛名手时,他们就专心观看,不再说话。或许是不敢说话,也顾不上说话了。我是酷爱下棋的,每次旅途中,不论是在火车、轮船还是飞机上,我都不喜欢闲聊,更不愿玩牌。但这是我次远离家乡,是我次到首都去参加我盼望已久的全国比赛,我无心投入到“战场”中去。各种思绪像涨潮似的汹涌而来,又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退去。涨潮,退潮;涨潮,退潮。我的心田便像一片湿淋淋的、撒满了贝壳的沙滩,充满了甜蜜的怅惘和梦幻般的激动。

我把脸转向窗外,看着那广袤无际的田野,真觉得好似一幅大自然的风景画。尽管火车声嘶力竭地尽了它的能耐快速奔跑着,但它总是摆脱不了这幅没有尽头的风景画,好像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又好像我怎么也摆脱不了各种思绪的时涨时落。

我把视线从车窗外移向车厢内,辽阔、无垠马上变成狭小、拥挤。我不由回想起造船厂那五十来人的大房间,还回想起比那更早的一次下乡劳动。那回很多同学挤在一节棚车里,一个紧挨着一个,犹如火柴盒里的火柴棍。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南方的马桶,好像生怕这节棚车中的气味还不够似的。即便如此,同学们一路上只是说笑,好像天下只有坐棚车的人快活。

火车在隆隆地奔驰着。在我们这一节车厢中有上海三项棋的男女老少众多棋手。在围棋选手中有我的同辈吴淞笙和赵之华,还有我的老师刘棣怀和王幼宸。二老是我尊重的老师,看着他俩端坐在车厢中,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想,不久徒弟和师傅在赛场上要真刀真枪拼了,如果我输了,那没话可说。如果我赢了呢?我不由又朝二老看去,看着两位将近古稀的老人,心中产生了歉意。我次感到比赛是带有残酷性的。

本来,上海队中还有一位老棋手,即汪振雄先生。出征前不久的一天,汪振雄先生去襄阳公园下棋,在归途中突然中风。一个棋界人人尊重的棋艺高超的老前辈说走就走了,这样突然,这样出乎意料,这样叫人难以相信,叫人不能接受!他才六十多岁,在围棋名手中不算很老,其他年纪更大的都健在,而他却先走了一步。这可能与他每天喝酒有关系。记得有人劝他不要这样喝,他笑呵呵地说:“我不怕死,为何不喝?”他这句话一定是得罪了死神,所以死神早早地抓走了他。

在汪老中风的前一天,我还跟他下棋呢。那盘棋我执白,发挥得较好,胜了。说实在的,几位老前辈中我感到汪老的棋风难对付,因此那天赢了他我特别高兴。然而第二天他就离我而去了,我难过极了,直后悔不该赢那盘棋。

值得欣慰的是汪老的棋艺被我们这代棋手继承了下来。汪老轻灵的棋风使得我原来刚劲的风格活跃起来。今天很多年轻棋手已不知道曾有过汪振雄这么一位老棋手了,但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这不仅因为他曾经是我的老师,更因为他的人品。他作为一个高手却没有一点高手的架子,始终是那么礼贤下士,那么平易近人。

我正在怀念着汪振雄先生,突然听到有人喊:“要过长江了!”可不是,长江就在眼前。二十年前的交通工具较现在显然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虽然同是火车,但速度无法相比。那时从上海到北京要花三十多个小时。那时长江大桥影踪不见,火车到了江边先要化整为零,陆续装上渡船,由渡船慢悠悠地运送到对岸,再化零为整。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今汽笛一声长鸣,几分钟就跨过天堑,在一条江上就节约了两个小时。再过二十年,恐怕几个小时就能走完这段路程。那时卧铺也可以取消了,人们摆上棋盘,杀上两局,兴犹未尽,对不起,就要请你下车了。

火车隆隆地奔驰着,终于把长江远远地抛在了后边,但还是摆脱不了那幅大自然的风景画,不过这幅风景画的主要色彩已由绿色变为黄色。这色彩的变化意味着我们进入祖国的北方了,在不知不觉间已由江南进入了华北,当时我觉得真快呵!

的确真快呵,几天前,就是在 10 月上旬,我国棋界发生了一件大事,即上海棋社宣告成立。上海棋社是上海市体委领导下的一个独立机构,组织省市间的交流,筹备国内外的比赛,指导群众性的棋类活动。其性质和日本棋院类似。在上海棋社中不但设有围棋、象棋和国际象棋的高水平棋手从事研究提高的场所,还有一个编辑室,即《围棋》月刊编辑室。这本杂志是我国的围棋刊物,因此其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此外,棋社中收集了很多资料,从全国来看,无疑是收藏古今中外围棋书籍多全之处,其中尤以中国古谱更为齐全和名贵。后来不少日本朋友参观了这些藏书都表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