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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趣闻

一、我母亲活了九十一岁。她在五十以后,就预设防线,以玄言妙语,闪烁年龄。每遇不识相者问她几岁,她的统一答案是:“你看像几岁就几岁。”原来老太太的高寿是“浮动汇率”式的,老而弥诈、高下随之。如今我也老不堪言,每思老太太的统一答案,深感学问渊深。我的客观系于你的主观,多妙啊!

二、我住豪宅,妈妈李老太住楼下。二十四小时看护、菲佣照顾,白天加派学生陈境圳。为了更安全,除浴厕外,又加装闭路电视,楼下如有意外,立刻得知。李老太是何等人物!她很快查出闭路电视有死角,她拉境圳到死角,说我坏话。第三天,我笑着说我都知道了。老太长叹一声:“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三、老太回北京,她的妹妹(我们叫三姨)来接她。她嫌三姨,厉声声明不许拥抱、不许哭,高姿态一如西太后。老太离开北京不久,三姨就死了。三姨的儿子写信向我抗议:“我妈连批斗都斗不死她,却被你妈斗死了。”我深知老太不好相处,乃买电视机送三姨之子,消灾了事。

四、三姐夫石锦教授开玩笑:“我们家啊,有两个人像共产党:李老太和李敖。”李老太就是我母亲。她生了二男六女,可是只愿跟我住。有一天,她愁眉不展,我劝她出去走走啊上个教堂啊打个小牌啊,她说:“为了你的名誉,我不能出门啊!”问为什么?她说:“我一出门,就要说你坏话!”

五、同栋大楼中,我住楼上,老太回国后,为她买了楼下。二○○○年,老太死的当天晚上,菲佣Rose要求上楼来睡,因为“怕老太太的*回来”。小屯说:“中国人死了七天后,*才回来,你今晚就怕吗?”Rose说:“菲律宾人死了三天,*就回来了,所以怕得要早一点。”小屯笑起来,立刻同意了。

钱穆印象记

钱穆身穿府绸小褂,个子很小,满口无锡土音,乍看起来,长相与声名不太相符,简直使我有点怀疑眼前这位,是不是就真是钱穆。他为人极为亲切,对我们两个高二学生全无架子,聊起天来。我向他请教治国学方法。他说并没有具体方法,要多读书、多求解,当以古书原文为底子、为主,不受他人成见的约束。书要看流的,一遍又一遍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不要怕读大部头的书,养成读大部头的书的习惯,然后普通书就不怕了。读书时要庄重,静心凝神;能静心凝神,任何喧闹的场合都可读书,否则走马看花,等于白读。选书好选已经有两三百年以上历史的书,这种书经两三百年犹未被淘汰,必有价值。新书则不然。新书有否价值,犹待考验也。

我去看钱穆的时候,手中拿着我的《李敖劄记》第二卷,钱穆接过去,翻了一下,看到篇我写的《梁任公上南皮张尚书书》,他很惊讶,问我梁启超这封信的出处,我告诉了他。这件事,使我有两点感想:,他不耻下问,真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风度,令我敬佩;第二,他竟不知道这封信的出处,他的学问的广度令我起疑。

钱穆翻完了我的劄记,一边夸奖我,一边转过头来,温和地对徐武军说:“你不如他。”我奇怪钱穆竟这样当面教育徐武军,也许是他住过徐府,跟徐武军很熟的缘故。

临告辞前,钱穆约我再去看他。那时我家住存德巷十三号台中一中宿舍,每天经过他门口,看他很方便,可是我没再去。后来他回到香港。我在第二年(一九五三年四月十四日)写了一封信给他,表示我对他的感谢,并质疑他著作中的错误。半个月后(四月二十九日),我收到钱穆的回信。

艰苦的恋爱

跟“罗”恋爱的时代,环境颇为艰苦,连到旅馆开房间都要被警察查,可见国民党政府的专制扰民。袁方《记者生涯》书中记有蒋介石都关注到基隆男女教员开房间的事,可见此风之渐,原自上起。后来我和庄因等合租了一间小房,有时和“罗”两人在一起,并在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五日这天“情归不处”(我不再是处男,她也不再是处女了)。当时我二十一岁,正在历史系念二年级。在那个年代台北有公共浴池,内有房间,似乎未闻警察去查,我们提心吊胆地去过一次,好痛快。

纵花袭人亦不若也

不过,相恋得太满也就是晴阴圆缺的开始。我的信仰和穷困,构成了我们分手的主因。信仰方面,我不信宗教,并且态度坚定,而她一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我没有蒋介石等人的本领可以为女人改变我的信仰,这下子构成她父母兄妹激烈反对我的借口。当然,更基本的原因是我太穷,并且毫无将来会变得有钱的迹象。这对开小店的她的家人说来,诚属不快之事。她有一次告诉我:“三十八年刚来台湾时,家里一贫如洗,妈妈做了一双布鞋,叫我沿街去卖。我看到一位高大的先生,很胆怯地上前问他可要看看这双鞋,不料他大吼一声,表示不耐,吓得我哭着回来。”还有一次她的脚踏车丢了,她痛苦极了,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还给我吧,请你!》,发表在香港出版的《今日世界》杂志上,文章哀婉、凄楚感人。家境的艰苦,似乎使她的父母加深了反对异端李敖的敌忾。我和她有一对石印,她父亲发现了,把有她名字的那颗印磨去名字退还给我;而她的母亲则说:“你将来阔到了做总统,我们也不上你门;你将来穷得讨了饭,讨到我们家门口,请你多走一步!”这使我对虔诚的基督徒的作风,有了极深的印象。“罗”的功课各科都好,考大学时,国文作文近九十分;台大中文系主任台静农后来告诉我:那届国文作文,以那篇文章得分,他们原以为是李敖作的,不期竟出自“李敖的女朋友”之手。由此可见“罗”在国文上的功力。以那种功力,与我互写情书,内容精彩,可以想象。不过这些信都烧掉了。“罗”送我一个本子,原来整本抄的是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她中学时没钱买书,那时代也没有影印机,所以她就手抄了整本书。她的字迹秀丽、思路敏捷、聪明过人,读英文诗,三四遍即能背诵。我生平交女朋友不少,但是论眼神、论才气、论聪敏、论慧黠,无人能出其右。两人分手之夜,她把内裤送给我,纵《红楼梦》的花袭人亦不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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