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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南方人北方人都吃。当然,是南方人先吃起来的。所谓“个吃螃蟹的人”虽无从考证,却必是南方人无疑。率先对无肠公子下口的人得有胆子,因其奇形怪状的模样,再加被俘时的张牙舞爪,委实是拒人千里的。直到宋代时,关中人仍有将螃蟹视为怪物者。沈括《梦溪笔谈》即记有一桩趣事,说乡人不识螃蟹,有人收得一只干蟹,逢左近有人得疟疾,便将此物借去,悬于门上,借以驱鬼——散布疟疾者称疟鬼,疟鬼见门上怪物狰狞可怖,便过其门而不入了。沈括甚至夸张地说,螃蟹在关中,“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

南方人对螃蟹自然见怪不怪,然“个吃螃蟹的人”要“前无古人”地将其视为可食之物,进而当作无上美味,却仍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想象力。此人是不是一位美食家,不去管他,照古书上的说法,南方民间食蟹之风的大盛,与口腹之乐的冲动没有一毛钱关系,其因由倒是螃蟹的泛滥成灾:南方多种稻,螃蟹正是毁稻伤田的好手,元代史料里有记载,这些家伙一度弄得稻不聊生,以致被形容为“蟹厄”:“吴中蟹厄如蝗,平田皆满,稻谷荡尽。吴谚有蟹(虾)荒蟹乱之说,正谓此也。”故彼时的吃蟹之风大盛,其实是农人的愤而食,是一种泄愤之举,大有食肉寝皮的恨意。

然而以螃蟹味道的鲜美,以南方人口味上的偏嗜,食之后,转恨为爱几乎是必然的。事实上螃蟹早已被视为美味,吃蟹的“事迹”,亦可称“史不绝书”,远的记到西周,往后隋炀帝的酷嗜此味不用说,东晋名士毕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的豪语更是将吃蟹定格为一桩韵事了。而到宋代,在位于北方的汴梁,食蟹已成时尚。只是凡此种种,均限于宫廷或上层社会,平民百姓不与也。没准儿元代江南农人的愤而食蟹倒是吃蟹之风走向民间的转折点。(虽然食蟹既有悠久历史,江南又螃蟹遍地,要到那时才走入寻常百姓家,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不管怎么说,江南人吃螃蟹较北方人更有传统,也更有底蕴,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同样是吃,态度上便有差异——前者将螃蟹视为无上美味,后者虽不是视同寻常,吃起来殊少一份隆重。这里说的是江南人而非泛泛的南方人,因江浙而外,其他地方吃螃蟹之风皆不如江浙之盛,也没那么讲究。单说螃蟹出现的场所,就可见出螃蟹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几年前在南宁逛夜市,有条美食街迤逦一两里路,路两边一家挨一家的排档,别的倒也罢了,让我这江南人吃惊不小的是,许多摊档上居然一摞一摞码着个头儿不小的螃蟹,价格记不清了,反正便宜得可以。要知道在南京,螃蟹的价格早已奔着一斤一百元而去,一度甚至卖到两百元一斤,小饭馆里不见踪影。大酒楼里它也往往是一桌酒席的高潮,哪能这样跟猪头肉似的随随便便就吃将起来?又一回是在开会,会议的自助餐里好几回见到螃蟹,横七竖八堆在盆里,由人自取。出于好奇取了一个尝尝,不知何时烧煮的,早凉了,有点腥——整个就当冷菜嘛。我知道摊档、自助餐上,都是本地的蟹,不要说大名鼎鼎的阳澄湖大闸蟹,就是南京高淳的固城湖螃蟹,本地的也比不了,但是,毕竟是螃蟹呀。

江南人吃螃蟹的郑重其事,“直面”螃蟹时的那份认真仔细就不用说了,(北方人喜笑话吃上面的南派风格:“南派”的螺蛳壳里做道场的那份小气,见于吃螃蟹时的兢兢业业,流传颇广的一则笑谈,说上海人坐火车去乌鲁木齐,上车伊始便开始吃一只蟹,直到下车才吃完。)即使在吃不着的季节里,对螃蟹也还是念兹在兹。不然,何以要在不相干食物的命名上,牵出螃蟹来?上海有种出名的烧饼,唤作“蟹壳黄”,特别酥脆,圆形,说是出炉时皮色近于蒸熟的螃蟹的颜色,故名。味道、口感,与螃蟹八竿子打不着的,真是见“色”起意。另有一道很常见的菜,“蟹黄蛋”,则似乎有一点儿螃蟹的消息。其实就是炒鸡蛋,不过做法特别一点儿而已:鸡蛋磕破后,并不在碗里将蛋清蛋黄搅匀,另将生姜切碎末,与适量的醋做一处,一如吃螃蟹的蘸料。鸡蛋入油锅划散了炒,再将备好的姜醋倒入,炒几下就行了。因不是搅匀的蛋液,炒出来黄是黄白是白,乍一看真有几分像蟹黄蟹肉,有人说吃起来味道也有几分近似,好像还有店家在菜谱上写作“赛螃蟹”的。其实怎么能够?我说的那点“消息”,乃是从姜和醋里来,螃蟹都是蘸姜醋吃,虽北边人家亦如此(贾宝玉不是说“泼醋擂姜兴欲狂”?),以至于姜醋在我们意识里也成为蟹味的一部分了。这也就是吃不着螃蟹时聊寄相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