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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旅途中没什么问题。故事从威尼斯开始,缘起于小街巷。

他们从火车站坐快艇进城。快艇离开大运河,钻小道抄近路,米哈伊注意到了左右两岸的小街巷。但当时他没有对其过分留意,因为正沉浸在威尼斯的“威尼斯特征”里:水上人家、贡多拉、潟湖、红砖城市玫瑰色的明丽。三十六岁这年,米哈伊次来意大利,他的蜜月旅行。

漫长的游学年月里,他足迹甚广,曾在英国和法国待过几年。但意大利,米哈伊却总绕道而行,他感觉时机未到,自己还不够成熟。对他来说,意大利像生儿育女一样是成年人的事情,他对此暗自恐慌,好比遭遇强烈的阳光、花香、美艳绝伦的女人时的恐慌。

若不是结了婚,并按照惯例新婚燕尔蜜月之旅,他或许会把意大利之旅一直推迟到死。现在不是意大利之旅,而是蜜月旅行,两者截然不同。因此,作为已婚男人,他可以来。他想,现在当不必再对意大利有所恐惧。

初几日过得平静安详,既有蜜月的欢爱亲昵,也有适可而止的观光。作为足够聪明也富有自我批评精神的人,米哈伊和爱尔琦致力在势利跟风与其对立面之间找到恰如其分的中间道路。他们不会累死累活去跟从《贝德克尔旅行指南》Baedeker,贝德克尔是成立于19世纪早期的德国出版社,以出版精美专业易携的旅行指南著称。二战前的中北欧德语区,“贝德克尔”甚至成为“旅行指南”代称。据说二战期间德国对英国城市的空袭目标也会参照《贝德克尔旅行指南》制定。的每一个建议,但也绝不想做那种无聊之辈,回到老家以后骄傲地彼此相望,还在人前自鸣得意:“博物馆?我们当然不会去。”

一天晚上,夫妻俩去了剧院,回到旅馆大堂时,米哈伊觉得还想喝点什么。喝什么,他也不太清楚,他倾向于甜酒。他记起味道独特又经典的希腊萨摩斯甜白,他常去巴黎德佩蒂香街7号的小酒坊品尝。他又琢磨,威尼斯过去几乎紧邻希腊,该能找到萨摩斯的酒,甚至是黑月桂甜红,他还不太习惯意大利本土葡萄酒。米哈伊让爱尔琦自己先上楼,他随后就到,只很快地喝一杯——“真的,就一杯。”他认真地说,因为爱尔琦正以年轻新妇的标准姿态,同样故作认真地告诫他注意适量。

离开大运河畔的旅馆,他走进了弗雷泽利亚街区。尽管已是深夜,主街上仍然走着很多人,威尼斯人特异的蚂蚁状。他们习惯沿着一条既定的线路行进,就像蚂蚁成群穿过花园小径,其余的街巷空无一人。米哈伊也走入蚁军之路,他推测餐馆和酒吧应在繁华处,不在空巷里未知的暗黑中。他找到了一些卖酒的店家,却没有一家符合他的期待。每家都有不妥之处。这家客人过于显贵,那家客人又太土气,没有任何一家可以和他正在寻找的酒搭上调——酒的味道无法言说。他渐渐感觉,在威尼斯只存在一家酒馆卖这酒,他必须凭借纯粹的本能去寻找。就这样,他往小街巷里走去。

狭窄的小街枝条状分入狭窄的小巷,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街巷都变得越发狭窄昏暗。他伸出双臂,竟可触及两侧房屋外墙。他猜想,这些窗户宽大的寂静房屋里,正沉睡着一种神秘激烈的意大利式生活,距他如此之近,仿佛夜晚游荡至此也颇为失礼。

多奇妙的着迷,简直销魂!他被偏街窄巷捕获。为何感觉终于回到了家?或许在孩童时他曾梦见这里——那个在花园别墅里长大、惧怕开阔空间的小孩——或许是在少年时他憧憬过如此闭合的世界,每半平方米都有其私密含义,走十步即已跨越国界,几十年围着一张摇晃的桌子或在一把扶手椅里度过……或许,他并不确信。

他一直在小巷里瞎逛,直到突然发现拂晓将至,此时他已走到威尼斯城远端的新岸码头,在这里能看到墓地岛和更远处的神秘岛屿,如一度用于封闭麻风病人的圣弗朗切斯科德赛尔多岛,还有远处穆拉诺岛上的房屋。新岸码头是威尼斯穷人聚居区,他们极难从当地发达的旅游业里得到恩赐。医院也在这儿,载着死人的贡多拉由此出航。已经有人起了床,走在出工的路上。天地无尽苍凉,仿若也曾一夜无眠。米哈伊找了一条贡多拉,把自己送回旅馆。

爱尔琦难过已久,焦虑万千也精疲力竭。直到凌晨1点半她才想起,尽管看上去没太大用,在威尼斯同样可以试着致电警察局。她在值夜门童的帮助下这样做了,显然没有结果。

米哈伊仍像个梦游者。他累得要死,根本无法有条理地回答爱尔琦的问题。

“那些小巷,”他说,“必须晚上去参观,至少一次。其他人也这样做。”

“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或者,为什么不带上我?”

米哈伊无言以对。他满脸恼怒地爬上床,苦闷睡去。

“这就是婚姻,”他想,“她真不明白,一切解释都是徒劳?好吧,我自己其实也不明白。”

 

 

爱尔琦却难以入眠。眉头紧锁,双手枕脑,她长久思索着。通常来说,女人对失眠和反思更有承受能力。米哈伊的言行令人费解,她既不陌生也不惊讶。一段时间以来,她成功地隐藏着自己的不解,聪明地不去追问,显得像是对米哈伊的一切从来心知肚明。她知道,这种尽在不言中被米哈伊视作女性天生又本能的智慧,是她的制高点,是她拴住米哈伊好的工具。米哈伊满脑子不安,爱尔琦的角色是提供抚慰。

但一切均有界限,尤其现在他们成了夫妇,正在蜜月旅途中,彻夜不归实在太古怪。有那么一刻,女性本能让她怀疑米哈伊找别的女人寻欢去了,但她立即否定了这一假设,因为完全不可能。除了这种行为本身极度卑劣,她非常清楚米哈伊对陌生女人的态度:小心翼翼到心怀恐惧,害怕染病,不想浪费钱,更重要的是,他对女人的兴趣甚为有限。

想到他不太可能去找别的女人,爱尔琦倒也宽下心来,总算克服了米哈伊一夜不知去向给她带来的忐忑不安、虚空黑洞和疲惫无解。她又想起自己的任丈夫波托基·佐尔丹,爱尔琦正是因为米哈伊才抛弃他。爱尔琦总是很清楚佐尔丹当下正在和哪个女打字员偷情,尽管他竭尽全力也笨拙可怜、面红耳赤地加以隐藏,但越去掩盖,事实就越显而易见。米哈伊恰恰相反。他绞尽脑汁一门心思要澄清自己的每个举动,为了要爱尔琦完整地理解他而抓狂。但他越去澄清,事情就越费解。爱尔琦很早就察觉到自己并不那么了解米哈伊,因为米哈伊甚至有一些对自己也不敢承认的秘密。此外,米哈伊更不了解爱尔琦,他很难产生去了解他人内心世界的愿望。然而,他们还是结了婚,因为米哈伊坚持认定两人之间心有灵犀,且他们的婚姻完全是基于理性而非稍纵即逝的激情。这虚构的故事还能持续多久?

 

 

几天后,他们在傍晚时到达拉文纳。第二天,米哈伊起得很早,穿上衣服立即出门。他想单独去参观拉文纳著名的景点:拜占庭马赛克镶嵌壁画,因为现在他已明白有很多东西无法和爱尔琦分享,拜占庭马赛克就在其中。在艺术史领域,爱尔琦比他知识更丰富也更有鉴赏力,且她之前来过意大利,所以米哈伊只管让她决定该去哪里参观、该有哪些对应的观感。他对绘画艺术很少产生兴趣,仅是偶尔来次电,几率千分之一。但拉文纳的马赛克……那是他个人往昔的纪念物。

他次见到马赛克镶嵌壁画是在乌尔皮厄西家。圣诞前夜,他,埃尔文,乌尔皮厄西·托马西和乌尔皮厄西·艾娃匈牙利语保留了很多东方语言特征,如姓氏在前、名字在后。兄妹,一起翻看一本巨大的法文书,没来由地感到紧张和害怕。托马西和艾娃的父亲独自在宽大的邻屋来回踱步。他们趴在桌前,注视着书页,拜占庭壁画的金色背景仿若矿井深处来历不明的微光在闪烁,里面似有某样事物掘出了一种沉睡在他们灵魂深处的恐惧。距离午夜还有一刻钟,他们披上大衣,带着冰冻的心出发去平安夜弥撒。艾娃就在那时晕倒了,也是她一次心神失控。之后整整一个月全是关于拉文纳,直到如今,拉文纳对米哈伊仍意味着一种无从定义的恐惧。

当他站在圣维塔教堂美妙绝伦的淡绿色马赛克镶嵌壁画前,那个沉没已久的月份突然全部浮现。年少时光以如此强大的力量翻涌而出,米哈伊头晕目眩,不得不靠到一根立柱上。但这仅仅持续了一刻,之后他又变回正常人。

他对其他马赛克壁画已不再有兴趣。回到旅馆,等到爱尔琦穿戴完毕,两人一起态度专业地参观景点、欣赏品鉴。米哈伊当然不提自己一大早已去过圣维塔教堂。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仿佛生怕教堂里有什么东西会戳穿他的秘密。为了平衡自己清早时的窘迫,他宣布说这地方没太大意思。

又过了一天,他们傍晚时分坐在小广场的咖啡馆外,爱尔琦吃冰激凌,米哈伊尝试一种没听说过的饮料,味道很苦,他特别不喜欢,打破头想知道该如何消除那味道。

“这恶臭太恐怖了,”爱尔琦说,“无论你走到城里什么地方,这臭味都能闻到。感觉简直像是毒气战。”

“没什么好惊讶的,”米哈伊答道,“这城里尽是尸臭。拉文纳就是个腐败之处,上千年来没有停止过腐败。《贝德克尔旅行指南》也这样说。拉文纳历史上有过三个黄金时期,近一个要追溯到公元8世纪。”

“说些什么啊,傻瓜,”爱尔琦笑道,“你一门心思想着死人和尸臭,但这恶臭来自活人、来自生机:是这里的化肥厂,整个拉文纳的经济支柱。”

“拉文纳经济靠化肥?这个埋葬狄奥多里克大帝和但丁的城市?和拉文纳相比,威尼斯也只能算作一个暴发户……”

“就是这样的,老公。”

“真是个黑色幽默!”

就在那一刻,一辆摩托车轰鸣着冲进广场。皮衣风镜穿戴整齐的骑手翻身下车,姿势更像是下马。他环顾四围,看到米哈伊夫妇,径直朝他们的座位走来,推车的样子仿佛牵着一匹战马。他来到桌边,把防风镜往上一推,形如帽舌,说道:“嘿,米哈伊,我在找你。”

米哈伊认出是瑟佩特内奇·亚诺西,惊讶万分。如此突然,他只能勉强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威尼斯那家酒店说你来了拉文纳。在拉文纳,吃过晚饭除了来这个广场还能去哪儿?这真不是什么难事,我从威尼斯直接就开了过来。但现在我得先坐一下。”

“哦……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妻子,”米哈伊紧张兮兮,“爱尔琦,这位先生叫瑟佩特内奇·亚诺西,我的老同学,我想……我还没跟你提到过他。”他已面红耳赤。

亚诺西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上下打量爱尔琦,他欠身去握了爱尔琦的手,之后便全然无视她的存在,一言不发,除了要杯柠檬水。

良久,米哈伊打破沉默:“好了,说说吧。你来意大利找我,该是有什么原因吧。”

“我会告诉你的。我首先是想看看你,因为我听说你结婚了。”

“我以为你还在生我气,”米哈伊说,“我们后一次见面是在伦敦的匈牙利使馆,你直接离开了大厅。但你现在没有理由和我呕气了。”看亚诺西没有答话,米哈伊接着说:“人会成熟,所有人都会成熟,并逐渐淡忘为什么一场气生了十多年。”

“看你说话,就像你清楚我为什么生你气。”

“我当然清楚。”米哈伊脸又红了。

“你要清楚,就说出来。”瑟佩特内奇·亚诺西较劲道。

“我不想在这里说……当着我妻子面。”

“我无所谓的。你有种就说出来。你说说我在伦敦为什么不睬你?”

“因为我曾有一段时间认为是你偷了我的金表。但后来我弄明白了到底是谁偷的。”

“看你有多白痴。表就是我偷的。”

“真是你偷的?”

“当然是我!”

爱尔琦早已在座位里焦躁不安,因为凭借她对男人的了解,瑟佩特内奇·亚诺西的脸和手可以说明他是个经常偷金表的家伙。爱尔琦紧张地摁住装有他们护照和旅行支票的手袋。她惊愕于一向谈吐委婉的米哈伊直接提起偷表的事,但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沉默:一个说偷了另一个的表,然后两人又不再说话。她站起身来说:“我回旅馆去了。先生们还有重要的话要说……”

米哈伊怒视着她。

“就待在这儿。现在你是我太太,这一切也和你有关。”他转过头,对瑟佩特内奇·亚诺西嚷道:“你在伦敦为什么拒绝和我握手?”

“你很清楚为什么。要是你当时不清楚,你现在不会这么恼怒。但你知道我是对的。”

“请你说得明白点。”

“你很明白你不会去明白其他人,就像你同样明白你不会去找回从自己身边消失的人,连寻找的愿望也没有。这是我为什么生你气。”

米哈伊又陷入沉默。

“好吧,如果你想见我……我们在伦敦已经见到了。”

“对,但那是偶遇。不算数。更何况你很清楚我们谈的不是我。”

“如果谈的是别人……我去寻找他们也必定徒劳。”

“这是你为什么从来不愿尝试一下的原因,对吧?哪怕你应该做的或许仅仅是伸出一只手来。但现在你还有一个机会。你听好了,我找到了埃尔文的下落。”

米哈伊脸色骤变,愤怒与惊讶让位于愉悦的好奇。

“不会吧!他在哪儿?”

“具体方位我也不知道。但他肯定在意大利,在翁布里亚或托斯卡纳的某个修道院里。在罗马,我从一大群僧侣的游行队列里认出了他。但我不能干扰宗教仪式,没有机会接近他。一个和我相熟的神甫说,这群僧侣是从翁布里亚或托斯卡纳的修道院来的。我就想告诉你这个。现在既然你人到了意大利,没准儿可以帮我找到他。”

“对,谢谢你。但我不能肯定可以帮到你,更不晓得怎么才帮得到。我正在蜜月旅行,没办法去遍访翁布里亚和托斯卡纳的修道院。我也不知道埃尔文有没有愿望见我。如果他想见我,他老早就写信告诉我他的方位了。现在你可以走了,瑟佩特内奇·亚诺西,我希望未来很多年都不再见到你。”

“我这就走。你妻子非常令人厌恶。”

“我没请你发表评论。”

瑟佩特内奇跳上摩托。

“把我的柠檬水钱给付了。”他回身喊道,消失在刚刚落下的夜幕中。

新婚夫妇继续坐在原处,长久没有说话。爱尔琦甚为恼怒,同时又觉得一切很滑稽。“老同学重遇……很显然,米哈伊被一些青春往事深刻地触动了。有机会我好问问他谁是埃尔文,谁又是这个亚诺西……尽管都不怎么有趣。”总体而言,爱尔琦不喜欢年轻稚嫩的人和事。

但她确确实实完完全全地被激怒了。当然是因为瑟佩特内奇·亚诺西讨厌她。倒不是被这样一个混世之徒的看法伤害,而是作为女人,世上没有什么比丈夫友人的评价更要命。在女人问题上,男人极其容易受同伴影响。是的,这个瑟佩特内奇不是米哈伊的朋友,或者说,不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朋友,但他们之间存在着强大的纽带。值得一提的是,龌龊男人会在这类事情上影响到他人。

“去他的,我有什么让他不喜欢的?”

爱尔琦真没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她富有、漂亮、穿着优雅、落落大方,男人们都认为她妩媚动人,或者至少觉得她友善热情。她知道男人们对她的赞美也是米哈伊对其倾心的重要原因。她有时怀疑米哈伊是用他人眼睛而不是自己眼睛看着她,仿佛他在对自己说,“如果我像别的男人一样,我该有多爱这位爱尔琦啊!”现在却来了这个皮条客似的家伙,他不喜欢她。她咽不下这口气,质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小偷朋友不喜欢我?”

米哈伊笑了。

“得了吧。他不是不喜欢你。他恼羞成怒,只因为你是我妻子。”

“为什么?”

“他认为,正是因为你,我背叛了我的青春,我们共同的青春,认为我忘记了所有那些……已把人生建立在各种新关系上。尽管……你或许会说,我竟有这样的朋友。我可以回答说,瑟佩特内奇不是我的朋友,但这样说只是逃避问题。但是……该怎么说呢……这样的人总是存在的。偷表只是少年时的小小预演。瑟佩特内奇后来成了个超级混子,他一度发了大财,还强迫我收下过好几笔钱,我没办法还他钱,因为我不知道他都流窜去了什么地方——他也蹲过监狱,有一次他从包姚匈牙利巴奇-基什孔州的一座城市,位于多瑙河畔,距离布达佩斯150公里,有个大监狱。写信来让我给他寄五个辨戈1927年到1946年的匈牙利货币。。他时不时会露个面,然后说些难听的话。但我说过,这样的人是存在的。你之前要是不知道,至少现在你看到了一个。拜托,我们买瓶酒回旅馆房间去喝如何?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广场上的公共生活。”

“你可以在旅馆里要一瓶。旅馆里有个饭厅。”

“我们带酒去房间会不会惹麻烦?这样允许吗?”

“米哈伊,你个死鬼!你总是这么害怕服务生和旅馆老板。”

“我已经解释过了。我跟你说,他们是全世界精于世故的人。尤其是在国外,我决不会做越界的事情。”

“好吧。那你为什么还喝酒?”

“我需要喝一点。因为我得告诉你谁是乌尔皮厄西·托马西,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