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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

 

姬海蕊是我的健身教练,我们每周有三次见面。她长着一张娃娃脸,扎马尾辫,小麦色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她帮助我做形体训练,休息的间隙,我们会端着水杯聊天。

在做体能测试的时候,我向她抱怨:“我总觉得左侧上下肢的肌肉不够有力,跑步时能感觉到,好像一脚轻一脚重的。”

“是左侧吗?”她俯下身子用手轻轻触摸我的左上肢和左下肢,若有所思地说,“你的身体很敏感哦。”

“只有在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才感觉到,”我说。

她点点头,看着体能测试仪上的数字说:“左侧身体的肌肉是弱一些。”

“嗯,我从小就是这样,左手左腿都感觉无力,更不要说用左手推铅球了。那铅球甚至可能被我扔到身后去。”我说。

“是吗?”姬海蕊仰脸笑起来,不过很快,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渐渐收了笑,继而便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我问她。

“我想起了一些和左边身体有关的事情……”她说。她喝了一口水,看我现出好奇和探究的欲望,便开始慢悠悠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我,让我很难忘记。现在,我把这个故事原汁原味地转述给你们听——

 

我的爸爸是个军人,妈妈随军。我出生后,他们不方便把我带在身边,便把我留在了农村的爷爷奶奶身边。想起在农村的时光,那真是欢乐。每天早晨眼睛一睁,我就撒腿跑出去了。那里的天地可以让我尽兴地撒野。我和小伙伴们一起下河捉鱼,上树掏鸟窝,每天像只小猴一样上窜下跳地疯玩。我从不好好走路,觉得在平地走路太没劲。我喜欢跳进土坑里,喜欢在墙上走,喜欢在树桩上走路,就是不肯好好走平地。如果非得走,那我就跑,能跑多快就多快。我经常闯祸,不是碰翻了人家晒在打谷场上的竹匾,就是疯跑着把好好走路着的人撞倒,有个被我撞倒的老人还摔断了腿。为了这,我没少挨爷爷奶奶的打。打归打,可我还是和爷爷奶奶亲。

要上学了,我不得不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爸爸很少在家,大多数时候,我和妈妈在一起。但我总觉得和他们生分,爱和他们拧着来。他们让我向东,我偏要向西。

我妈妈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她好像很想弥补对我的爱,总是有事没事和我说话。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有时候,干脆不答。她就很扫兴。她做了什么菜,我总说不好吃,没有奶奶做得好。把碗一推,不吃了。一转身,又溜了出去。

我像过去一样经常闯祸,要么打碎了人家的玻璃窗,要么就是和新认识的小伙伴打架,把人家打出了鼻血。每回人家上门告状,妈妈都要赔笑脸。人家一走,妈妈就回来问我。“怎么一点都不像一个女孩呢?”她好声好气地抱怨。但我从来都犟着脑袋撅着嘴,拒不认错,仿佛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欠我。

只有爸爸能治我,因为他有拳头和力气。可他的手还没有抡起来,妈妈就扑过来护住我,然后爸爸就要费力把妈妈拉开。每一次都折腾得惊心动魄的,那气氛真的很可怕。我身上并没有挨到爸爸的巴掌,可我已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求饶。爸爸这才作罢。

照理,我应该感激好脾气的妈妈。可我并不领情,仍旧一有机会就淘,常把妈妈气得红了眼睛。

偶尔,我也有安静的时候。妈妈忙完了家务,闲下来,就坐在椅子上打毛线。她喜欢穿格子衣服,格子衬衣,格子毛衣,格子的呢大衣。她总是挑阳光晒不到的地方坐,因此想到妈妈,我都会联想到一片淡淡的阴影。妈妈的脸色总是很苍白,像纸一样白。那时,我坐在门口,回头望着妈妈,尽管妈妈很病弱,但我还是觉得她的样子很美。

爸爸关照我说,妈妈身体不好,不要惹她生气。我并不知道妈妈生什么病,只是每天看她一大把一大把地吞药丸、喝中药,还要定期去医院。听了爸爸的话,我点点头。可是一转身就忘记了。

糟糕的事情发生在我上学以后。

在农村疯惯了的我像一匹野马,天天坐在教室里,觉得浑身难受。上课时,总是望着窗外发呆,树上的一只鸟,天上的一朵云,都可以让我专注地看一堂课。憋得实在忍不住了,终于有一天,我决定逃学。

起初,只是好几天才逃一节课。见老师和爸爸妈妈没什么反应,慢慢胆大了,干脆一逃一整天,甚至连着几天不去。每天早晨,到了上学的时间,我就会跟妈妈说:“妈妈,我上学去了。” 妈妈总会说:“路上小心点,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逃学的日子我去了哪里呢?确切地我都记不起来了,反正玩得昏天黑地的。日薄西山了,差不多到了放学的时间,才有模有样地回家。

见了我,妈妈都要说:“怎么弄得这么脏?”

我说:“在操场上跑步摔的。”

妈妈信了。脱下我的脏衣服,拿去洗了。

就这么过了几天。有天上午,班主任打电话给妈妈:“你家孩子病了吗?怎么好些天没来,连病假都没有请……”妈妈在电话那头愣住了,但她并没有马上发作,而是找了个借口。说我真的病了,是她这做妈妈的失职,忘了向学校请假之类(这些是过了很久妈妈才告诉我的)。

我像前几天一样,傍晚才回家。妈妈问我白天学校里的事,我眼睛望着天花板,瞎编了几句,说今天老师又教啥啥啥了。妈妈认真地听着,居然没有当场戳穿我。就这样,我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照例跟她说:“妈妈,我上学去了!”妈妈“嗯”了一声,我根本没在意。没想到她偷偷跟在我屁股后面,眼看着我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路过小学校,向部队后面的小山坡跑去。

昨晚刚刚下了一场雨,我想好了要上山采蘑菇玩。正当我起劲地往山上爬时,身后的一声呵斥差点把我吓趴下:“看你往哪里跑!”我回头一看,是妈妈!露馅了!我个反应就是:快跑,捉到就完蛋了!

 “海蕊!海蕊!”我从没听过妈妈用这么高的声音喊我。我心里想着,不能捉到,不能捉到!一想到爸爸巴掌的滋味(军人爸爸的巴掌比爷爷奶奶厉害多了),我的屁股后面好像装了小马达,催着我没命地跑。

我在前面跑,妈妈在后面追。

我听到她粗重的喘息声和咳嗽声,但我没有停下。不知道跑了多远,我累了,快跑不动了。心想,这下完蛋了。回头看看,嘿嘿,妈妈也跑不动了,正靠在一棵松树上喘气。她用手指指我,说:“妈妈跑不动了,快停下来。”可我不听,继续往山上跑。于是,妈妈只好努力地撵上来,但总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一阵得意。只听妈妈在后面用气声说:“别跑了,妈妈保证不让爸爸打你……”一听到“爸爸”两个字,我跑得更快了。不知不觉,已经跑到了一条宽不过一人的山径上,一些枯树枝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地上,成了天然的路障。我跑得踉踉跄跄,顾不得回头看。不知道又跑了多久,隐约听见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哎哟”一声,但我仍旧往前跑。跑了十来步,我浑身一激灵,停下了。回头,看见妈妈摔倒在山腰上,挣扎着无法爬起来。

我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往回跑。

好不容易扶起妈妈,她整个身体都靠在我身上。她好像摔得很厉害,连路都没法走了。我用尽力气,龇牙咧嘴地搀扶着她下山。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下了山,我和妈妈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这时,正好过来一辆人力三轮车,我们直接去了医院。

后来,爸爸来了。

再后来,妈妈被推进了手术室。

医生说,妈妈是股骨头粉碎性骨折,需要动手术。在我的记忆里,这些场景都是无声的,好像在看一部黑白默片。片子里的我,并不在场,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妈妈被推进手术室,看着爸爸目送她的背影。

以后的很多年里,我反反复复做同样的梦——我在前面跑,妈妈在后面追,山径越来越窄,越来越窄。天黑下来,从后面传来妈妈的呻吟……

手术做得并不成功。出院后,妈妈一直躺在床上。她再也不能像原先那样走路了。我这才知道,生下我不久,妈妈就患上了一种病,叫做“系统性红斑狼疮”。难怪妈妈不能晒太阳,难怪她上不动班,难怪她总是吃药。因为长期服用激素,她的骨头松脆得像玻璃一样。

爸爸始终都不知道妈妈是怎样摔跤的。妈妈只是说,走路不小心,给石头绊倒了。妈妈这样说的时候,眼神柔和地看着我。我不敢看妈妈的眼睛。这是我和妈妈之间的秘密,是一块让我感到可耻的心病,但我始终不敢对爸爸说出真相。

妈妈躺倒了,爸爸不得不请姑妈来家里帮忙。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淘气,我听妈妈的话,好好上课。放学回来,总要到妈妈床前站一会儿。让妈妈摸摸手、摸摸头。我也会主动给妈妈倒杯水,拿一个靠垫给妈妈,让她可以半躺着和我说话。妈妈再也没有提上山追我的事。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有一阵,妈妈感冒了,并发了肺炎,又被送进了医院。她病得很重,昏过去两次。我以为妈妈要死了。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哭,眼前总是出现那个反反复复的梦。我哭得声嘶力竭,好像妈妈已经死了那样。医生和护士都看着我,说:“这个孩子真孝顺,对她妈妈真好。”可我心里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这么伤心。

幸好,妈妈被救过来了。出院回家的那天晚上,我站在妈妈床边,安静地望着她。妈妈拉过我的手,说:“海蕊,今晚能陪妈妈一起睡觉吗?”

我点点头。从记事起,我从没有和妈妈一起睡过觉。我总是一个人睡。

爸爸出去值夜班了。床上就我和妈妈两个人。我睡不着,妈妈也睡不着。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得见夜空里的星光。

妈妈轻声在我耳畔说:“睡不着,可以听听外面的声音。平常,妈妈晚上也经常睡不着,在夜晚的寂静里,一个神秘的世界就开始活动了……”

我屏息静听外面的声音。起初,什么也听不见,但渐渐,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微风呼呼的嘶鸣声,远处小河清脆的歌唱声,夜虫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对歌。又听了一会,似乎还听到了树木的枝叶在吐芽,小草在生长……我感觉着妈妈温热的呼吸,在那些静谧的声音里睡着了。

这是我和妈妈一个睡在一起的夜晚。我希望自己能永远地守护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