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1

她晃动白皙的胳膊,在空中比画出大教堂的墙壁、塔楼和塔尖,他觉得她的手势完美诠释了诗人和体育记者口中的“优雅”为何物,她的双手上下挥舞,闪亮的烟头划过,散发着橘红色的火花,火光倒映在她黑黝黝的墨镜镜片上。后,她画了一扇玫瑰花窗,指尖在胸前划圈,那是我外公早已注目的区域。那个年代的胸衣设计得很像拔地而起的建筑,与她高耸而柔软的乳房一道对抗重力,像大教堂一样打动了我外公,然后他看到她左臂内侧那串黑色的编码,它代表了刚刚过去的一段历史,从简单的五位数字中可以看出她的人生、她的家庭和整个世界的遭遇。

 

2

外公七十三岁,一生中经历过各种社会变革,在他看来,变革的结果仍旧是一团糟,和他居住的那个州的选举法一样,充斥着左支右绌的权宜之计、彼此矛盾的观念以及无人理解的所谓“创新”,还有早就应该淘汰的陈词滥调,然而尽管与现代性脱节,基本的核心原则还是得到了保留:代议制民主仍然是管理一大群人的方式。因此,外公认为,如果某位女士的亡夫的猫可能被鳄鱼吃掉了,他有义务调查这件事,哪怕他已经老了,同时穿着袜子和凉鞋,而且需要请专家研究他的血检报告。

 

3

初的月球基地是个穹顶之下的城市—可以看到地球升起、抛却母星纷争与悲伤的地方,多年来,随着阅读和研究的深入,外公也在不断修改基地的外观。为了防御宇宙射线,他把建筑物挪到陨石坑和地下隧道内部;为了获得充分的日照,他把为外婆设计的“月球花园”安置在月球北极附近的一处向阳的地点。外公给他的月球基地规定了两条原则:不允许出现压榨工人劳动的政府;没有精神错乱和失忆的居民。他认为,使航天飞行变得困难的因素恰好也是使其变得美丽的东西,为了达到逃逸速度,脱离地球,像其他太空人一样,我的外婆必须把她在地球上拥有的一切甩在身后。

 

4

药物和精神创伤并非健忘的主因,也不能解释一切——比如,为什么我母亲常常会有原先清晰的记忆被某种东西擦除的感觉?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家庭的命运以一种神秘的方式与阿尔杰 · 希斯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我知道外公进过监狱,外婆住过精神病院,也知道我母亲在和雷叔叔一起生活时掌握了复杂的同注分彩赌博技巧和九球的几种花样打法,还对赛马、台球室以及台球室内拥挤的人群深恶痛绝。我猜这些都是值得拥有的人生经验,不过并没有多大的价值,外公那一辈传给我母亲的有价值的东西,非“保持沉默”莫属,可沉默并不具备缓解疼痛的功效。

 

5

像大多数奇迹一样,山核桃树上的火很快就熄了,整棵树像被掐灭的蜡烛,冒着浓烟。外公指出,这说明火焰的食物已经耗尽,一分钟前,它还有能力制造一颗彗星,照亮一月份暗沉的天空,挡住外公的去路,一分钟后,它就和树屋、山核桃树以及种树人所崇尚的自由性爱精神一道消失在黑暗中,留下星星点点的余烬和树枝的残片,它们冒着微弱的青烟和蒸汽,逐渐化为雪霰般的尘埃。

 

6

记得母亲处理外公的遗产时曾经告诉我,一个人一辈子的百分之五十的医疗费用很可能是在他生命的后六个月里花掉的,而外公在他生命后十天里告诉我的故事却足足占据了他一辈子给我讲过的故事的百分之九十。

 

 

7

从初开始,外婆吸引外公的地方就不是她的破碎和缺损,而是能够被修复的潜力,甚至可以说,外公是被修复过程的挑战性深深吸引,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许可以重新找到人生的目的,而且实现自身的修复。从1945 年冬末春初开始,外公就患上了精神失语症,尽管神情举止中多有流露,但他无法把二战时的诸多经验感受用语言的形式表达出来。专家和当局多次向他保证,他在战争期间参加的行动是为大多数人的利益服务的,而且战后会给他安排新的任务。直到遇见我外婆的那晚,外公才不再相信这样的保证,可这天晚上他再次来到犹太会堂,想要征服我外婆时,却宁愿相信它们是真的,这种一厢情愿来自他的欲望。

 

8

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对宗教并没有多少敬畏。他把他喜欢的那本小说—黑皮精装版《魔山》—留给了我,在扉页的购书日期(1938 年3 月11 日)和他的签名旁边,外公用大写字母写下“人文主义”几个字,好像在向世人宣告他的信仰。而到了1945 年春天,他已经摒弃了之前所有的世界观,寒冷、饥饿、黑暗、血腥、随机的死亡以及战争的两败俱伤颠覆了他的人文主义信仰,在《魔山》上写下那几个字的七年后,他只能在信念与麻木之间徘徊。

他惊异于人的身体竟然可以那么容易地被撕成两半或者炸成碎片,他经历过狂轰滥炸、枪林弹雨和孤独寂寞,见识过愚蠢的指挥官,失去了奥根博尔,杀死过一个拿手提式机关枪打他的男孩。然而,他还活着,那个外公心心念念想要杀死的那个人还活着。一路上,他俘虏了不少科学家—其中一位战前在普林斯顿教化学,还有一位的医学研究是由洛克菲勒资助的—他们在实验室为纳粹培养致命毒素和研究生化武器。

面对这一切,我外公变得越来越麻木,连奥根博尔在吉普车后座死去的时候—鲜血浸透了羊毛衫,像孩子一样哀怨地呼喊着他姐姐的名字—他也不过是流出几滴眼泪而已。现在,看到老神父低声用充满乐感的拉丁语安抚垂死的弓箭手,外公突然有所触动,双颊火热,眼眶发酸,这是他平生次,也是一次感受到基督信仰的美。不知怎么,如此简单的几句安慰之中,竟然包含着不曾被基督徒过去两千年的堕落与亵渎破坏分毫的圣洁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