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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章(节选)

 

日本鬼进村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大月亮刚刚探头,傍晚的空气中有股小叶桉的香气。阿婆一再告诫我们,遇上日本鬼千万别转身就跑,不然会被枪毙;切勿原地傻站不动,否则也会被枪毙;更不可迎着他们狂奔,那样还是会被枪毙。阿婆说,你应该尽量模仿自然的事物,比如一株腐蝇草、一朵凤仙花、一块不起眼的铜矿石。天知道阿婆是怎么办到的,反正我办不到。我躲入蒲葵树丛,远远望着他们的罗圈腿。

跟过去躲土匪一样,大伙儿再度逃往野香蕉林。这片林子后来因为一篇翔实生动的新闻报道而蜚声寰宇。它曾无数次死于突如其来的霜冻,随即又从自己腐烂的尸体上冒出新芽,并在每个暖冬过后长势凶猛。一场持续数周的大雨可以使它逼近村边。于是村长便重复几百年来他历代前任的做法,带领全村老少抵抗堆积如山的野香蕉,阻止它们仿照山洪的架势涌入村庄,威胁牲畜、房舍、村西头的水田旱地,乃至其间偷种的大烟苗。刘寡妇恨香蕉。下蓝色暴雨那天,泛滥的野香蕉纵横奔腾,把她家的高栏式新居弄得墙塌屋陷。她倒霉的男人连同一条牛犊被埋在野香蕉和瓦砾堆中,挖出来后,只剩半口气。男人吐掉嘴里涩剌剌的生蕉瓤,神情无限哀伤。他撂下一句话:“野香蕉真难吃。”说完便蹬腿上路了。刘瑛发誓要将丈夫葬在一个野香蕉永远无法侵据的去处。当时包括我小叔叔、平日喋喋不休的“两个陆家寡妇”、刘瑛玩牌九的可怕堂兄,以及多名酷似何首乌的长辈皆围在她和死者身旁。所以大伙儿晓得刘瑛恨香蕉,也明白女人想找到那么一块福地根本不可能。她丈夫庞大的尸体被水汽泡得发软,溶化的肠子从屁眼唏哩哗啦流到一片节节草上,村长只好叫人把它装进木棉树棺材赶快埋掉。没过多久,刘瑛心血来潮,忽然想当我干妈,夜里还要抱着我睡。不论春夏秋冬,她双腿永远像水罐一般冰凉。由于刘寡妇奶子胀鼓鼓,好似两只发光的木鱼,因此滂沱大雨中疯长的竹笋总会引得她连连叹气。

刘瑛从小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可我并不清楚她胸前的两颗玩意儿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能令众多小伙子整天魂不守舍。后来刘寡妇一度很忧郁。阿婆说菩萨保佑。

日本鬼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村里有游击队—既然游击队敢冒头,太君势必芒刺在背,要千方百计干掉他们。月光下,我们常常会瞧见村边人影晃动。他们全都猫着腰,自以为行踪诡秘,然而我们只需分辨微小反光的种种差异,便不难猜到来了多少人,来的是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打算怎么干。如果这帮家伙再走近些,甚至能借着月光看清他们面庞上有几层死亡的阴影。阿婆告诉我,月光可以显露许多东西,也可以隐藏它们。老人家讲这句话时,月亮的霜辉恰好照在她皱纹密布的枯脸上,如同奇异无比的法术唤醒我脑海里遥远模糊的画面:有个男人独坐在院子中央,身披昏暗的月色,慢吞吞擦拭一杆猎枪。我说不准自己是何时何地目睹这番情景的,只感觉很神秘,仿佛他身处天外,渺如星辰,与旁人经受的荒年暴月统统无关。也难怪,游击队进村之前,我年纪尚小,还搞不懂鬼子和太君的关系,更弄不清游击队与土匪的区别,本人敢肯定的事情,是日本鬼带来小叶桉的危险气味,而游击队员会让空气中泛起栀子花的沁脑浓香。“以往村边只有水牛粪和野草,”阿婆回忆说,“外乡人不大乱闯,因为前后根本没路,新龙镇仅仅是一片不固定的圩场。”可自从小叔叔阿凉变成土匪—起初他们并不是游击队员—又以精准的枪法扬名整个西麓地区,我便经常闻到令人心情平静的栀子花香。不过,小叔叔带着满口烂牙的“华南虎”回来时,大伙儿一个个都怕得要死:并非由于“华南虎”宰人无数,也不是因为他果真如传闻所说睁着眼睛睡觉,而是因为他能够生吞一只活田鼠。“华南虎”得知下坡村刘寡妇长相好看,奶子胀鼓鼓,就决定跟她睡觉。他率领手下冲入闸口,弄得鸡飞狗跳,扬言要将刘瑛占为己有。

众人气到发昏,老头子们再次跑去河边的土庙低声诅咒,还有一大帮捶胸顿足的婆娘指责小叔叔出卖下坡村,骂他狼心狗肺,可谁也不敢当着“华南虎”的面撒个响屁。我终于明白两年前的“抢婚大战”已无法重演,心中万分失落,几乎放声大哭。但接踵而至的场面谁也不曾料到:刚一眨眼工夫,“华南虎”便被干掉了,地点是刘寡妇家门口。索命鬼来得极为突然,以致“华南虎”一命呜呼之后,他蛮横的话音仍回荡于晒谷场上空,犹如一群灰色小鸟在大伙儿头顶乱飞。起初没人愿意谈论此事,直到小叔叔当上土匪头子,更因为偷袭日本鬼成为游击司令,某些人这才重新恢复制造传闻的本领。他们说,“华南虎”是方圆百里恐怖的男子,曾经三进三出省城军火库,即便太君也没法伤他—若太君不能把他干掉,那么小叔叔也不能:他是旱天雷劈死的。而当日我们也确乎听见一声巨响,紧接着“华南虎”便由部下七手八脚抬出刘寡妇的小院,一看就知道是吹灯拔蜡了。他恶贯满盈的身躯冒起阵阵青烟,浓重的死鸭毛味儿让人难以忍受。尸体搬到晒谷场,任凭大雨淋了三日三夜。“华南虎”身上长出漂亮的白色小花,一群金色的小苍蝇绕着死尸飞来飞去,村民们只好将其草草掩埋。《民国日报》很快刊发一条《多行不义匪首遭雷殛》的头版消息。七年后,大部分人已忘记为非作歹的“华南虎”,小叔叔也差一点被日本鬼逮住,谁料这会儿又有自称“知情者”的捣蛋分子跳出来扯顺风旗,说“华南虎”是陆阿凉干掉的。

实际上,他莫名其妙毙命之前,小叔叔确曾守在刘家门外。那个下午,我活像一名武林高手,骑到许多大脚板踩踏过的墙垛,望着黑压压的铁砧云从天边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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