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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我开枪了

       圣诞前夕的午后,天气预报中的大雪如约而至,砭人肌肤的白色雪带横扫过波罗的海的气象云图,后在英格兰上空盘桓不去,覆盖了肯马什、克里普斯顿、斯伯特福特的整片区域:成片的红色砂岩,连绵的绿色山丘,茅草屋顶,养牛场和四四方方的撒克逊教堂都笼罩在这片白色雪带之下。起先是零零星星的雪花,如丝如缕,缥缥缈缈点缀在渐暗的天幕上,慢慢地,神秘而纯粹的寂静笼罩了大千世界。清冽寒冷的空气中只听得到教堂的钟声和远处火车的咔嗒声。

   玛德琳·库伯正在准备烟熏三文鱼派、蜜汁胡萝卜和西兰花。所有食材都备好了,就等着三个孩子和他们各自的家庭安全到达,再进行后一道工序的烹饪。冰箱里冷藏着巧克力覆盆子奶油水果蛋白饼。

   丈夫马丁已经完成了分配给他的轻松的任务—摆放餐具,此刻正坐在书房里,边听《马太受难曲》(2001年尼古拉斯·哈农库特版),边读罗杰·克劳利的《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他把餐具的数量弄错了,本应放十套,他只放了九套。这样的戏码多次上演,以至于夫妻俩都忘记了自己是在演戏:他假装什么都干不好,她则佯装被气坏了(“你难道真的连我们家有几口人都算不清楚吗”)。他对家务活的无能让她自我感觉更为良好,他则可以心安理得地什么家务都不干。马丁在脑神经医学领域工作了三十六年,先后在圣乔治医学院、图丁医院、布里斯托的法兰查医院工作,后在莱斯特皇家医院专心致志地干了几年,直到两年前才退休。玛德琳担心他会像越战退伍军人那样,从前线回来,离开危险环境之后,不知所措,生活没有目标。可他倒是应对自如,不动声色地把过去对付脑白质切断术、动脉瘤和垂体腺瘤这些疾病时所具备的理智与严谨原封不动地用到了读书、听音乐、打高尔夫和练习五级钢琴曲上。

   玛德琳总爱胡思乱想。自从长大成人,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操心的。虽然她从不对任何人说起,可她身边的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各种担忧,马丁更不用说。马丁觉得这是她心理素质有缺陷的表现,生活过于安逸,缺少与社会的联系更大大加剧了她的不安全感。既然无力改变,干脆避而不谈。

   四点刚过,大女儿萨拉和她丈夫罗伯特就到了。萨拉是汉普郡政府商业发展部的一名经理。她本来的工作职责主要包括协助建造儿童福利院、安装宽带、安排社工到社区诊所工作,但现在天天忙于裁员、叫停各种项目和缩减开支。罗伯特是阿帕拉契亚理财管理公司的基金经理,三年前他和两个从德意志银行辞职的人共同创办了该公司,总部设在雷丁,每周有三天他会从温彻斯特赶过去办公。

   萨拉和罗伯特的女儿艾丽正值青春期,留在温彻斯特跟男朋友丹尼尔一家一起过圣诞节。因为她和丹尼尔还处于恋爱蜜月期,更重要的是,丹尼尔的父母“让我感觉非常、非常、非常放松,比跟你们在一起轻松多了”。其实就是说,她还没有在丹尼尔父母面前发过脾气,露出本性。

   萨拉工作起来就是个拼命三郎。这是马丁对她的看法。女儿的性格像男人一样,不愿学她母亲做个全职主妇,还特别有主见,有时候表现得甚至比马丁还要顽固。

   罗伯特很欣赏萨拉凡事爱争论、固执己见的个性,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只要是她说的话他一概赞同,而她大部分的争论矛头都是指向别人。但他不喜欢拜访岳父母家。不知为何,只要在父母面前,萨拉就会变回那个长不大的青春期叛逆小女生,跟心情不好的艾丽一模一样。以前他和萨拉讨论过这个话题,但以后他不会再提了。不过,值得期待的是,在岳父家,总有各种酒喝,他把这看作医疗需要,就跟注射吗啡一样能让人平静下来。

   “你好,亲爱的。”玛德琳拥抱了女儿。

   和以往一样,罗伯特尴尬地抱了抱玛德琳。随着一阵合唱音乐响起(……我愿把心交给你……),马丁出现在书房门口,跟罗伯特郑重地握了握手,好像两人在高尔夫球俱乐部碰面一样正式。罗伯特总觉得马丁的手太强有力,不像一双过去专给人的大脑做精密手术的手。马丁一边握手,一边摇晃了一下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无绳电话说:“是里奥和苏菲打来的。他们二十分钟后到。”

   “那盖文呢?”

   “还没有消息。”马丁说。

   “如果天气还这样……”萨拉说。

   “打住,”玛德琳打断了她,“不要盖文人还没到我们就因为他先吵起来。”

   “去年,他表现得跟个混蛋一样,”莎拉说,“我肯定今年他还会那么混蛋。”

   马丁搓搓双手,看向罗伯特:“喝点什么?”

   天空暗了下来。纷飞的雪在屋角和迎风的墙面越积越厚。雪花飘在窗台上,窗户的轮廓被白雪勾边宛如降临节日历。洋洋洒洒的雪片像筛在梅子布丁上的糖霜,覆盖了,也柔化了世间万物:篱笆、电线杆、汽车、邮筒、垃圾回收箱,全都模糊了棱角。世界的边缘正在消弭于无形。抬头望,星星好似随着雪花从天空倾泻而下,不再璀璨无边,不再熠熠生辉,一颗颗小巧如冰晶,倏忽钻到人的手掌里就消融无踪。

   马丁让玛德琳别焦虑,并坚持说盖文和艾米会安全到达。这就是他的处事原则,随遇而安。一向如此。一切都会没事的,如果确实出问题了,那就应该把精力用在处理这些偶然出现但又不可避免的事情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会儿他就在想象,如果自己在这样的天气被困在车里过夜的话应该怎么办。比如说,引擎需要空转多久才能让车内的空调保持加热状态。虽然雪会起到保暖的作用,但必须注意一氧化碳中毒的问题。

   一辆绿色大众途安从主路开了过来,两道锥形的卤素光柱在慢慢飘落的雪花中晃来晃去。汽车一度滑到了路边,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与路面的摩擦,压得严严实实的雪在轮胎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马丁和玛德琳的小儿子里奥开着车,他的妻子苏菲坐在副驾驶,儿子大卫(十一岁)和女儿恩雅(十岁)坐在后排。里奥决定不冒险把车开到石头门柱之间的窄路上,一旦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把车倾斜着停在路边,车身一半停在已经被雪覆盖的人行道上。停好车,他把头搁在方向盘上。“老天,累死我了。”

   他在杜伦大学教历史。小时候,他常常怀疑自己是被领养的,这种疑虑至今没有完全消除。不论何种形式的家庭聚会对他而言都犹如炼狱,每到这时他都渴盼能逃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独自徒步旅行。实际上他的性格跟他母亲特别像,或者说跟他母亲本来的性格特别像。可是母亲自从嫁给了父亲,就失去了自我,穷其一生围着丈夫转,活得没有任何存在感。他习惯少说多听。和别人共处一室时,他能够很好地体察到别人的细微感受,如果有任何人感觉不自在,他总能感同身受。圣诞家庭聚会是一个会让人心神不安的场合。

   苏菲是翻译,擅长商务翻译,把冰岛语和她的母语丹麦语译成英语,过去几年还尝试着写了点犯罪题材的小说。和里奥一样,她对自己的婆家人也热乎不起来,不过因为她是个外国人,又假装不够聪明,就很好地掩饰了她与他们的距离感。她故意说错话,故意装作不懂当地的一些古怪习俗。这些小小的诡计屡试不爽。对于没有一个人看穿她的小伎俩这件事,她虽然觉得很轻松,但也感觉挺受伤。

   女儿恩雅正处于青春期亦步亦趋、随大流的成长阶段,什么流行她喜欢什么(她玩《模拟人生》游戏,喜欢《冰雪奇缘》,听单向乐队的歌)。。里奥和苏菲对此感到深深地沮丧不过更让他们不安的是儿子大卫的举止。彻头彻尾的古怪。里奥尤其担心这种古怪是不是由于家族遗传,因为苏菲的叔叔成年之后一直在奥古斯滕堡精神病院进进出出。里奥读了很多相关书籍,书上说,对于男性而言,精神错乱初的症状只会出现在青春期快结束的男孩子身上。这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但大卫的一些举动还是让人寝食难安,比如他喜欢收集动物的尸体(乌鸦、老鼠、楸甲虫、蟾蜍),把它们用餐巾纸包着,放进纸盒子,一字排开,像很多小棺材一样陈列在他卧室的书架上。他时常自言自语,用的语言无人能懂。大卫说自己说的是他加禄人语①,但里奥特地查了,他加禄人根本不这样说话。

   他们从后备厢里取出行李。恩雅背了一个黄黑白三色相间,做成《神偷奶爸》中小黄人形象的背包。大卫拎了一个古董皮革包,是他在丹麦的外公送给他的。他常常用皮革护理油擦拭这个包,这让他有一种文艺复兴风格的迷你版办事员的气质。

   里奥停下脚步,站在深蓝天幕下的莹白世界里,环顾四周,凝神聆听……万籁俱寂。儿子和女儿在争论是谁把一件收纳式羽绒服碰到地上,除此以外,只有静谧。每年他都会忘记圣诞节,直到一些小细节提醒他(比如一片打碎的装饰品的淡青色玻璃,救世军铜管乐队演奏的圣诞歌曲《我看见三艘船》,厚厚的积雪),他才会记起。他忘记了圣诞节曾经是那么令人着迷,他忘记了过去一年到头总会有那么多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忘记了每一次忍气吞声、每一个问题的解决、每一刻承受的痛苦。现在呢?一切都习以为常,再没有什么能让人印象深刻,时间好像可以随意挥霍,日复一日庸常的生活好像不小心洒到桌上的盐,可以被随意抹去。

   “我知道你宁愿整个晚上都不进屋,”苏菲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可是外边实在太冷了。”

他们踩着积雪沿着车道往前走,突如其来的灯光照得眼睛生疼。走到门廊下,萨拉刚好打开那两扇镶嵌彩绘玻璃的大门(左边是牧羊人,右边是三头羊)。“嗨,亲爱的弟弟。”每次相见,萨拉总会通过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配以足够的热忱,温和又不动声色地确立自己大姐的地位,如果对此有所抱怨,那就显得太无礼幼稚了。

深吸一口气。已经过去十秒钟了,再过三十六小时就可以离开。“盖文还没到?”里奥说,          “我没看到他的车。”

   “运气好的话,估计他们能在M1公路旁的旅客之家过圣诞。”

   苏菲跺着脚,把雪从靴子上抖落下来。萨拉故意隆重地和孩子们握手:“恩雅……大卫……”

   “我以七国王的名义向你问候,”大卫说,“我还担心我们无法穿过山脉及时到达呢。”

苏菲的眼光越过大卫落到了院子里,跟萨拉说:“恐怕你的结论下得太早了。”

大家一起转身,看到盖文和艾米正沿着车道往院子里走,虽然外边光线黯淡,但从他们疲惫的步伐中也能看出两人在雪中跋涉了很久,跟斯科特①和沙克尔顿爵士②在南极的遭遇一样,被迫弃车步行到这里。

   “嘿,伙计们,”盖文大声嚷嚷着,“赶快把炉火生得旺旺的,倒一大杯威士忌给我。”

   盖文才华横溢。可他的缺陷也是致命的。除了狂妄自大之外,他的问题是不但没有兴趣引导和好好利用自己的各种天赋,更不愿费心思考聪明才智除了能给他带来成功,是否还能让他实现比成功更重要的成就。

   里奥觉得,盖文自从十二岁开始逐渐显露天赋之后,就散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磁力,吸引着身边的人,让他总是处在众人的焦点之中。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使他根本无暇静听自己的内心,更没有耐心去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盖文总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家之主。大姐萨拉的性别让她完全没有资格当家主事,他也从没把她当长姐对待。父亲已经年老体衰,智力也大不如前,可是让人讨厌的是他不舍得拱手让出家长的位置。圣诞节开车去父母家过节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妥协,让他觉得颇为屈辱,而恶劣的天气让他更加烦躁。

   十八年前他在剑桥橄榄球队获得过运动员的称号,之后在哈乐昆橄榄球队打过一段时间的球,打到第七场比赛时下巴粉碎性骨折。躺在圣托马斯医院,他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拿到国际性比赛的奖杯,所以应该接受四个月前推掉的奥雅纳工程顾问公司的工作。他再次联系奥雅纳工程公司,发现补他空缺的那个女子,一个星期前乘一架轻型飞机在纳米比亚骷髅海岸上空失事而亡。这个部门的老板又恰好是个橄榄球迷,对于盖文一开始拒绝这份工作并未心怀芥蒂。在盖文的生命当中,机会总是唾手可得,所以出现这么巧的际遇,于他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奥雅纳公司当时正忙着两个大项目,一个是为二○○八年北京奥运会修建中国国家游泳中心,另一个是纽约肯尼迪机场五号航站楼。不过公司没把这几个大项目派给他,而是派他去了贝尔法斯特和拉恩之间的双向A8公路的建造项目,很快他就不耐烦了。运气总是不错的他恰好遇到一个同在剑桥彼得豪斯学院上学的老朋友,这次见面让他得到为天空电视台做评论和采访的机会。他能说会道,思维敏捷,在镜头前毫无心理负担,非常放松,哪怕有三百万观众正在看他的节目,他也能够挥洒自如。橄榄球评论之后,他又尝试做了几期田径和自行车赛的评论节目,但很快又没了兴趣。对他来说,这些工作都没有挑战,影响力也不够大,他渴望更大的名气。这时,好运再次降临。参加皇家电视协会颁奖典礼的时候,他去上厕所,BBC四台一档真人秀节目的头头正巧站在他边上如厕。两人都有些醉醺醺的,在厕所里就激烈地讨论起有钱又善于自我吹捧的布鲁内尔①和出身下层社会、不爱出风头的斯蒂芬森②孰优孰劣。就这样不打不相识,绕了几个弯之后,盖文做了一档英国工程领域十大杰出贡献(超音速推进号赛车、黑斯廷斯东山缆车、皮特斯通风车房,等等)的系列电视纪录片。同时,他没有用影子写手,而是独立撰写配套发行的书,并在《泰晤士报》开设了一个科技专栏,专门介绍各种科技产品和科技成果,其实也就是些不带键盘、没有屏幕的新奇玩意儿。他还到处演讲,收入丰厚。后来,在拍摄一部世界上伟大的桥梁建筑的纪录片时,他遇到了克莉丝汀·戈麦兹,并娶她为妻。客观地说,她并不是他认识的人里出挑的那一个。如果她是,也就不会嫁给盖文了。但她性感得像卡通片里的尤物,而且是为数不多的那些不把他当回事、粗鲁对待他的人之一。他们在里士满买了一栋房子,生了一个儿子,索姆,现在十一岁。出乎大家的意料,婚后的他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好过很多了解他的人的预期。可是很快他对扮演丈夫和父亲这两个角色及所要承担的职责感到无聊。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个兼职丈夫和爸爸。索姆现在和母亲住在一万英里之外,毗邻一座跨度长达五百零三米的大桥。那座大桥正是他父母相遇的起点。

   他向德加玛-普里斯特事务所一个神经兮兮的年轻人咨询关于离婚抚养权的问题,不过没得到任何有用的帮助,这个年轻人居然建议他把孩子“绑架走”。后来盖文决定放弃儿子的抚养权,万一后达成一份离婚协议,协议上规定儿子以后每年要和他一起生活一定的时间他就完了。他可不想冒这样的风险。一般人和儿子分开后会痛苦,会失落,可是对自信的盖文来说,距离再远,他和儿子之间也不会产生这样的问题,所以,他的情绪并未因此而低落。可是他却把对儿子的感情和记忆尘封了起来,不再触碰。他是否真的不思念儿子,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大家也只能猜测而已。就像一栋大房子里的一个上了锁的地下室,在空寂的夜晚,偶尔可以听到里边传来莫名其妙的动静,是什么动静,没有人关心,因为通往地下室的门锁得牢牢的,只有傻瓜才愿意走下那窄小霉暗的楼梯去探个究竟。

再婚的妻子艾米是一个演员,一个非常不错的演员(在英国国家剧院和敦玛剧院演话剧,参演过一些电视节目,还演过一部小制作电影。她主要的兴趣,还是在舞台剧上)。她对工作的热情和激情是他所欠缺的;但她身上也缺少他拥有的品质,那就是对自我的强烈认知,这使得她在演完一个角色,还没开始下一个角色之前,常常处于迷失的状态。她的工作本身是扮演一个又一个想象中的人物,因此,她不知道如何做回真实的自己。他爱慕她惊人的美貌—“邦德女郎”是萨拉对艾米不太客气的描述,以及由此带来的魅力。实际上,两人经历了三年的婚姻生活还能保持感情鲜活的主要原因是他们俩都忙于工作,聚少离多。比如今晚,从十一月初开始,两人就各忙各的,艾米演亨利克·易卜生的话剧,盖文也有自己的工作安排,今晚是他们两个月以来共度的第四个夜晚。

   这会儿他们一起坐在他父母的厨房里喝着大杯的热茶,身上裹着干爽的毛巾,湿透的牛仔裤像杂技演员一样在烘干机里翻滚。盖文心情愉悦。他其实挺喜欢冒险(他正在向BBC兜售一个重走丝绸之路的系列纪录片),就算外面的积雪再深两倍,徒步的距离拉长五倍,他也会走得心甘情愿。艾米的心情说不上开心,但是盖文过于自信的驾驶没出什么意外,能够毫发无伤地安全抵达,就让她心满意足了。

   欢快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晚餐,用餐的气氛也非常融洽。馅饼和奶油水果蛋白饼超级美味,盖文喜颜悦色,艾米近在《涉外大饭店2》里演了个小角色,可以在饭桌上八卦几个不甘心随着岁月流逝而老去的著名演员的逸事,所以每个人,包括平常视此类粗俗的闲谈为垃圾的马丁,都听得聚精会神。

   晚餐后,萨拉坚持让妈妈休息,她来收拾桌子,艾米和苏菲打下手。这是他们每次回家都默默遵守的一项传统,说明男女分工不同,同时也通过这种夸张的表现,表明在自己家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她们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水,餐盘里剩余的食物倒进水斗下绿色的垃圾桶,脏碗碟装进洗碗机,启动洗碗机,煮一壶咖啡,泡两杯薄荷茶,端回到餐厅。那一小盒薄荷茶是苏菲从杜伦带来的。奶酪盘放在餐桌中央,因为男人们有可能还想吃上几口。

她们从柜子里取出另外一套尺寸略小的酒杯,分发给大家。酒有白兰地,还有苏玳产区旭金堡酒庄出的一瓶价值九十英镑的白葡萄酒,是盖文带来的礼物。除了父亲,别人并不怎么喜欢这瓶酒。这反而让盖文有一种不为人所道的欣喜。桌上还有一盒价值三英镑的薄荷森林巧克力,是萨拉带来的。她知道弟弟一定会装大方,带来昂贵的礼物,于是她故意带上小礼物以表示并不在意。

   马丁喜欢搞一些家庭娱乐活动。这已经变成了圣诞保留节目,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情愿,却又必须参与,好让马丁也充分展现一下一家之主的权威。可以朗读书中片段,但大家会觉得你不上心。背诵比朗读好一点。如果能够准备一点自创的表演,当然比前两者都强。只有苏菲可以不参与演出,前提是她得为表演的家庭成员画铅笔素描。有些画作已经被裱了起来,挂在楼下厕所旁边的走廊上。艾米也不表演,因为她演技太好了,她要是参演肯定会抢了马丁的风头。所以她只是玩一些简单的魔术,那是她多年前在爱丁堡边缘艺术节上表演一个实验性莎剧《暴风雨》时学会的(大卫和恩雅现在还在奇怪那张20英镑的钞票是怎么消失又出现在爷爷的肉馅饼里的)。几年前,莎拉背诵过一首莎朗·奥兹的诗歌,诗歌里包含“娼妇”的字眼,她的父亲立即打断了她,并敷衍地夸她朗诵得真好,接着便说“下面该谁了”,阻止她继续往下念。这让两人的关系一度陷入低谷。

   今年双方关系得以缓和,晚上的娱乐活动应该可以顺利进行。恩雅带来了她的小提琴,准备独奏一曲《勒克莱尔》,那是她为考四级学的曲目。马丁准备演奏一曲小快板,选自弗兰克·布里奇《小牧歌组曲》中的章节。还有人会朗诵丁尼生和卡罗尔·安·达菲的诗歌。艾米准备和大家玩一玩读心术。

   “好吧,今天晚上谁先开场?”马丁说。

   “见鬼了!”萨拉突然叫道。平时,这几个字是不允许出现在这间屋子的。

   所有人都顺着萨拉的目光向落地窗看去。门灯亮着,照在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男人身上。他戴着一顶黑色羊毛帽子,留着灰白色的胡子,上身穿着一件黑色长外套,下面是迷彩裤和黑色长靴。他看着屋子里的人,好像他们是动物园里的展品。换个角度也一样。

   “那是什么人?”盖文问。

   “谁知道呢?”马丁回答。他听起来很好奇,还有一点点吃惊。

   “是邻居吗?”苏菲说。

   “怎么可能是什么该死的邻居。”盖文说。

   “你怎么说话的?”苏菲生气地说。

   里奥轻轻把手放在苏菲的后背上拍了拍。在他粗鲁的哥哥面前,他曾经试着维护自己妻子的尊严,但后局面变得很糟。“准备让他进来吗?”

   玛德琳说:“我可不想在家里招待这样的人。”

   那个陌生人又在窗子上敲了两下,缓慢而坚定。

   “我也不想让他待在我的花园里。”马丁说,还是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他以前和不少古里古怪、极难对付、莫名其妙的人打过交道,有些是他的病人,有些是病人的家属。有那么几回,他还被人威胁过。脑部手术很容易出差错,可是身处绝望中的病人及其家属才不管手术失败的概率呢。

   “我其实有点害怕吗?”恩雅说。过去几个月,她在说话的时候几乎都带着疑问的腔调,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强势或是太缺乏自信。

   “没事的,”苏菲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或许他只是饿了,冷了。”

   “爷爷会杀了他。”大卫说,好像这事显而易见,没有什么了不起。他说话的方式让里奥愈加担忧大卫长大成人之后会不会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

   “我去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马丁站了起来。

   玛德琳叮嘱说:“可别让他进来。”

   她丈夫停住脚步。“一直坐在这儿看着他也不是长久之计。”

   “要不报警吧。”玛德琳说。

   “跟警察说什么呢?”盖文问,“有个黑伙计在敲我们的落地窗?”

   “如果你们没有更好的主意……”马丁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门。一阵冷风夹杂着雪片扑进屋子。壁炉上放着的几张贺卡被吹落下来,在放木块的篮子上翻飞了几下,落到地板上。

   “你有什么事吗,先生?”

   “你不准备邀请我进屋吗?”这个人的嗓音低沉浑厚。他们以为他会带有特立尼达或者哈克尼①的口音,但他的口音不那么明显,听不出从什么地方来。

   “我不准备让你进来,很抱歉。”

   “外面天气这么糟糕,而且我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

   “你从哪里来我一点都不关心,”马丁说,“我就想知道你在我的花园里做什么。”

   “您的欢迎词在这天寒地冻的夜晚似乎不太热情吧。”

   “照眼前这种情况,我这么说还算是礼貌的。”马丁回答。

   “太可怕了。”萨拉说。

   “这比再听里奥念一次该死的谢默斯·希尼的诗要好些。”盖文说,声音不大,但刚好让里奥听见。

   “你想要钱吗?”马丁问。

   “我只希望得到你们的热情款待。”

   “让这个家伙进来吧。”盖文说。

   “盖文,求求你别瞎指挥了。”玛德琳小声嘟囔着。

   “给他一杯白兰地,一块肉馅饼暖暖身子,然后他就可以开心地走人了,”盖文说,“这样才符合圣诞精神嘛。”

   里奥插嘴道:“盖文,这真不是个好主意。”

   恩雅把椅子往苏菲身边挪了挪,蜷缩在妈妈的怀里。

   “就待五分钟。”马丁说。

   陌生人走进了房间,在门垫上擦了擦脚,动作缓慢而从容,和他敲窗玻璃的动作一样,好像在向不懂礼仪的人展示该如何正确地做这个动作。马丁关上大门。陌生人脱下羊毛帽子,塞进口袋。

   屋里的人立即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不是流浪汉身上难闻的味道,这味道闻起来更像是一个天天做农活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皮革、牛粪和柴火味混合在一起,沧桑,古老如游牧民族,让人联想到远古高原上奔腾的蒙古马、圆顶帐篷和展翅高飞的雄鹰。他穿了一件拿破仑风格的外套,磨损的黑色哔叽配着如假包换的黄铜纽扣,衣服的下摆毛毛糙糙。雪花在他的肩头一点点融化。

   “节日快乐,”盖文把肉馅饼和白兰地递给他,“肉馅饼是我母亲亲手做的,五星级。肉馅里放了很多很多的水果干。”

   “拜托,盖文,”里奥轻言轻语地提醒他,“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陌生人啜了一口白兰地,在嘴里含了片刻咽了下去,接着又吃了一口肉馅饼。他闭上眼睛。这一幕如果被外人看到,肯定以为这家人都等着他对食物的评价呢。

   马丁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旧时的记忆。如果这个人的头发再短点,没留胡子的话……

   陌生人点点头。肉馅饼味道很不错。屋里的气氛松弛了下来。他又啜了一口白兰地,然后上前一步把杯子和装肉馅饼的盘子放到桌子上。艾米和苏菲赶快往椅子里挪了挪,以防被那个陌生人碰到,不过陌生人潮湿的外套下摆还是从艾米的膝头擦了过去。放好杯盘,他退回到房间正中,胡子上沾上了一点馅饼渣。“谁想来玩个游戏?”

   “谁都不想,”马丁坚定地说,“你没来之前,我们过得舒适又温馨,现在就等你走了我们好继续。”

   陌生人没有理睬马丁,或者假装没有听出马丁话里的怒气。

   “肯定有人想跟我玩个游戏吧。”

   “你喝也喝过了,吃也吃过了,”马丁说,“现在请你离开我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的目的地就是你家。”陌生人说。

   房间里突然一片沉寂,每个人都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突然,盖文大吼了一声:“别再耍我们了,行吗?”

   “我的天,盖文!”萨拉恨恨地说。

   陌生人解开外套扣子。外套的左侧内里有一个很深的内袋,口袋下垂,里边放了一把颇有分量的短管霰弹枪,看起来沉甸甸的。恩雅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听起来像是打了个嗝。大卫惊奇地叫了一声“哇噢”。陌生人把枪从口袋里拿出来,推开桌上的薄荷森林巧克力和奶酪盘,把一块没人用的柳编餐垫放到桌子上清空的地方,小心地把枪放在餐垫上,以免碰到光滑的核桃木桌面。

   “我的天哪!”玛德琳说。

   里奥张大了嘴巴。

   恩雅哭了起来。

   “这是真枪吗?”大卫说。

   “就当这是真枪,好不好?”马丁说。

   但大卫的问题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把枪看起来确实有点古怪,感觉有一点蒸汽朋克式的魔幻风格,一点都不像真枪。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还是让人忍不住怀疑那是否只是一个道具,不过枪落在台面上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分量之重无可辩驳。

   “我的天哪,”玛德琳又说了一次,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啊!”

   “我们真的、真的要报警了。”苏菲说。

   “你跟我们认识吗?”马丁问陌生人。他认定这人肯定是为了以前的医疗纠纷来找茬的,一种久违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感觉还不错。

   “你们当中肯定有人愿意跟我玩个游戏吧。”陌生人说。

   艾米站了起来。

   “别动。”陌生人说。

   艾米只能又坐下。盖文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

   “现在请你赶快离开,”马丁说,“立即,马上。”

   “好奇地问下,我们现在成人质了吗?”盖文说。

   “难道你们当中就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和我玩个游戏吗?”陌生人说。

   “真见鬼,”盖文说,“这不是有没有胆量的问题,问题是你闯入了我们本来非常愉快的家庭晚宴,结果你反客为主,要求我们陪你玩你搞出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游戏。”

   “盖文!”他的父亲打断了他,语气平静,潜台词是“这事就让我来处理吧”。他转向陌生人:“时间到了,走吧。”

   陌生人微微一笑。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屋里的所有人,好像在评估每一个人的分量。

苏菲紧紧抓住了恩雅的手:“亲爱的,别紧张,没事的。”

   “够了!”盖文说着,站了起来。让他不爽的不单是陌生人的闯入,更让他生气的是他父亲轻轻松松就把大权从他手里夺走,他又成了一个附属品。

   “盖文。”萨拉勉强克制住自己的咆哮。

   盖文拿起枪。

   “不,”艾米说,“盖文,请不要这样。”

   盖文把椅子推到桌边,向后退了几步。

   “我的天哪。”里奥说,双手捂住脸。

   盖文其实没想过拿起枪以后干什么,他不过是下意识地认为这把枪在这间房里代表着权力,是王之权杖,将之号角。现在枪落到了他的手里,他又有些犹豫不决。他应该还给那个陌生人,命令他把枪带走吗?还是应该没收这把枪?或者他应该用这把枪威胁那个陌生人赶快离开?“现在,赶快离开我家。”

   盖文让马丁大吃一惊。现在房间里危险的人居然是他的大儿子。他没有料到这一点,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和工作相比,家事总是复杂得多。

陌生人微微一笑。“所以说你愿意和我玩一下这个游戏?”

   “你,到底想玩什么游戏?”盖文不想被动地回答问题,他想要发号施令,但是目前他处在下风。

   “开枪打我。”陌生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