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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比想把报纸扔进火里。这家伙还有良心吗?安娜是一个不幸的孩子,不是报纸读者夏日消遣的谈资。

“它怎么说我的,莉比女士?”

她摇头,“不是写你的,安娜。”

她瞄了一眼黑色粗体标记的头版标题,重大事件:大选、摩尔达维亚与瓦拉几亚合并、维拉克鲁兹包围战、夏威夷火山持续喷发。

没用,她对这些事毫不在意。私人护理有令人视野狭窄的后果,这份独特的工作更是变本加厉地把她的世界缩小成一个斗室。

她把报纸叠成紧紧的一条,放在门边的茶盘里。她再次检查了所有平面,倒不是因为她还认为有暗藏地点、认为安娜会在嬷嬷值班时偷偷拿出来吃,她只想做点事情。

孩子穿着睡衣,坐着织同一件米色羊毛的不明衣物。莉比暗想,安娜到底有没有说不出的“不满情绪”呢?

“该上床睡了。”她把枕头拍平整,让女孩的头枕得恰到好处。

 

水肿未见好转。

牙龈情况类似。

心跳:每分钟98次。

呼吸频率:每分钟17次。

 

当修女进来换班时,安娜还在睡。莉比乘机说:“五天四夜了,嬷嬷,”她耳语道,“我们没什么发现。”

修女点头,声音更低些,“大概因为,没什么可发现的。”

意思是,安娜确实是个活神仙,单靠祷告的精神食粮就能生机勃勃?这个房子里、这个国家充斥着乌七八糟、神叨叨的玩意儿,让莉比反胃,“我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必须加倍警惕。”

修女回看她,那双大眼睛深不可测。这位终进了慈光会的农妇无疑是心地善良的,大概也自有其聪明之处,要是她能不受东家们规定的限制独立思考就好了。如果她做不到,她有什么实际作用?莉比想起,在斯库塔里,南丁格尔小姐把一位只待了两周的护士遣送回伦敦。她对后者说:在前线,没有用处的人就是会碍事。

莉比有了主意,“我们今晚都留下来怎么样?如果我们当中有人想睡会儿,可以躺在厨房的长椅上。”

“你不相信我,对吗,赖特女士?”

“并非如此,我肯定……”

嬷嬷用柔和的手势制止了她,“你怀疑我在值夜班时打瞌睡。”

莉比感到局促不安,“这是经验的问题。”

“我在都柏林的慈善医院做了十二年的护理工作。”

怎么没人想起来告诉莉比这个?

“在修道院,我们在午夜起床值夜,然后在黎明前再做朝赞课①。”

“明白了。”莉比羞愧地说。

“每次我值班结束后,起码会睡几个钟头。”修女温和地说,“有人看见你走遍了整个教区,然后顶着眼袋来上班。”

“你们在吵架吗?”床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莉比转身与安娜四目相对,“没有。我这就道晚安了,嬷嬷。”她接着说,系斗篷时低着头,“安娜。”

“晚安,莉比女士。”女孩玩味着这个名字,说道。

《玫瑰经》开始了。莉比穿过厨房时,奥唐奈夫妇、约翰·弗林和女佣已经跪了下来,念诵着:“今天,请赐予我们每日的食粮。”

这些人没听见自己说的是什么吗?安娜·奥唐奈每日的食粮呢?

莉比用力推开门,走进外面的黑夜里。

 

在睡梦中,她一次次来到圣卡上画的恐怖悬崖底下,就是那幅画,顶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十字架,下面有一颗跳动的巨大红心。莉比不想一直在岩石表面凿出的阶梯上攀登,但她别无选择。她的腿在下面紧张、颤抖,无论爬了多少节台阶,似乎永远无法靠近崖顶。

这是星期六早上,她知道。天还没亮,第六天了。

半小时后,在奥唐奈家房门前,莉比用力在脸上挤出些绯红色。她没办法解决眼底的黑影,但要装出一副犀利的神情,这样修女就不会怪她又没休息好。

嬷嬷坐在床边,看着那小胸脯在扭结的毯子下面一起一伏。莉比扬眉,无声地发问。

修女摇头,没新发现。“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她柔声说,“食欲奇迹般消失的事,也并非闻所未闻。”

莉比忍不住反驳:“一种身体机能的缺失,怎么能叫作奇迹?”

“我的意思是,理论上它没有自然原因。”嬷嬷说。昨夜口角之后,她似乎有心情说话了,“这叫作极度绝食。”

这么说,他们还给它起了个专有名词,好像它跟石头或鞋子一样,也是真东西似的。确实是“黑暗时代”,它还没终结。

“接着说。”莉比告诉修女,口气冷峻又好奇。

“你知道,圣徒们都渴望向圣母看齐,她在婴儿时每天只喝一次奶。据说,他们中有不少人好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吃东西。”

莉比想起麦克布里亚第在《电讯报》中读到的其他禁食女孩,想起拉合尔的圣僧。每个国家都有超自然生存的离奇传说吗?老上校看见那人被挖出来而把其说得天花乱坠,差点说服了固执的威廉·伯恩。

“话说,圣凯瑟琳,”修女继续说着,像是在聊一个共同的朋友,“她强迫自己咽下一点食物后,会用一小根树枝插进喉咙,把它呕出来。①”

“真恶心。”莉比想到苦修者穿的刚毛衬衫和尖刺皮带,还有在街上赤身露体、鞭笞自己的僧人。

嬷嬷披上黑斗篷,“这个嘛,我觉得,为了贬抑肉身、升华精神可以不惜一切。”

莉比还没想到回答,她已经出门了。肉身和精神为什么一定要非此即彼?她本该问修女,我们难道不是两者都有吗?

一片日光在安娜身上慢慢移动,右手、胸脯、左手。十一岁的孩子通常都睡这么久吗?还是因为安娜的身体活动所依赖的养料很少、甚至没有?

此时,罗莎琳·奥唐奈从厨房进来,安娜眨眨眼醒了。女人挡着苍黄的太阳,站在她女儿面前。安娜仰头冲她微笑,但当母亲俯身过来,要用她一贯的拥抱把这姑娘围住时,安娜的反应有些奇怪。她举起手,平按在女人宽阔而骨感的胸膛上。

罗莎琳·奥唐奈僵住了。安娜摇摇头,仿佛是在跟她无声地对话。

当妈的把脸埋进手里,然后直起身,飞快地摸了摸女孩的脸。

出去时,罗莎琳·奥唐奈给了莉比一个极为怨毒的眼神,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莉比觉得被冤枉了,她没干什么,这姑娘显然厌倦了她老妈虚伪的示好。不管罗莎琳·奥唐奈是这场骗局的主使,或只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码她在女儿遭罪时袖手旁观了。

拒绝母亲的问候,莉比在记事本上记下来,接着又后悔了,因为记录应该仅限于医学事实。

在回村里的路上,莉比推开公墓锈迹斑斑的大门。公墓并不古旧,这出乎她的意料,碑铭没有早于1850年的。她猜想,一定是稀松的地面使得许多墓碑倾塌,潮湿的空气让青苔覆盖了它们。

祈求垂怜。深切追忆、深情怀念。此处安息着……的遗体。为……备受尊敬。追忆他离世的原配妻子。为……的后人而立。同样追忆他的第二任妻子。为……的灵魂祈祷。她万分坚信并期待复活,在对救世主欢欣鼓舞中死去。说真的,谁会欢欣鼓舞地死去?这样措辞的白痴一定从来没有坐在病床边,没有被死者临终的惨叫惊吓过。享年五十六岁、二十三岁、九十二岁、三十九岁。感谢上帝,赐予她胜利……莉比发现几乎每个墓碑上都刻着一小行字母:IHS。她依稀记得,这代表“我受过苦难”(I Have Suffered)。有一片很突兀的坟地,没有墓碑,宽到可以并排放下二十口棺材。

她不寒而栗。就职业而言,莉比应该对死亡习以为常了,但这像是走进了敌人的房间,孩子比大人更让她难受。另有一儿一女。另有三个孩子。另有他们早年夭亡的孩子。卒年两岁。卒年八岁零十个月……她能想象得出那些伤心的父母计算着孩子的月份。

 

天使看到花朵绽放,

播散了欢喜和热爱,

带她去往美好家园,

在天堂田野里盛开。

 

唉,这太沉重了。如果地球的土壤配不上上帝好的种子,为什么要执意将他们种在这里?

正当莉比准备放弃搜索时,她终发现了男孩的墓地。

 

帕特里克·玛丽·奥唐奈

1843年12月3日~1858年11月21日

长眠于耶稣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