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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儿子

根本没有所谓 “复制”这回事,两个人一决定要生小孩,就开始投入 “制造”。大家爱用复制一词来指生小孩的活动,暗示着后代只是父母两人相加后的结果,但这充其量不过是委婉的说法,用来安慰即将手忙脚乱的准父母。在人类潜意识的幻想里,生育后代之所以难以抗拒,常是因为我们希望看到自己的生命永远存在——是自己,而不是某个有独特性格的人。我们预期身上的自私基因会大步往前迈进、代代传承下去,若是生了个有陌生需求的孩子,许多人往往措手不及。当上父母,意味着突然和某个陌生人建立永远割不断的关系,而这个人越不像我们,我们就越难接受。我们都是在孩子的脸上寻求生命不死的保证,若孩子突出的特质打破了这永生的幻想,我们会视为一种羞辱。爱孩子,就该爱孩子本身,而不是因为能在孩子身上看到美好的自己。这一点很难做到。爱自己的孩子,其实是种想象力的练习。

然而,不论现代还是古代社会,血永远浓于水。没有什么比孩子有成就又孝顺更让人心满意足,也很少有什么状况比养子不肖或亲子离弃更为不堪。但孩子不是我们,孩子身上有无数代的基因和隐性性状,而且打从一开始 (自受孕起)就受我们无法控制的环境所刺激。然而我们却是我们的孩子,因为一旦勇敢历经成为父母的蜕变, “为人父母”的现实就永远抹不掉。英国心理分析师威尼科特说: “根本没有新生儿这回事。意思是,如果要你描述某个新生儿,通常你描述的除了婴儿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婴儿无法独立存在,在本质上,婴儿就是某段关系的一部分。孩子若像我们,2就是我们宝贵的仰慕者;若不像,就可能是激烈的诋毁者。从一开始,我们就哄着孩子模仿我们,满心期望孩子遵循我们的价值体系而活,认为这就是对我们人生的肯定。虽然很多人会为自己不像父母而自豪,孩子不像自己却是我们一生的痛。

身份会一代传一代,大多数的孩子身上至少有部分性状和父母一样,这些是 “垂直身份”。特质和价值观一代代由父母传给子女,不只是借由DNA链,还通过共同的文化规范,例如种族就是垂直身份。孩子若是有色人种,通常父母也是有色人种。肤色的基因代代相传,身为有色人种的自我形象也是,虽然自我形象有时可能会随世代流动而变。语言也通常是垂直身份。说希腊语的人抚育的孩子也讲希腊语,虽然孩子的用语可能稍有不同,或大部分时候都说另一种语言。宗教是中度的垂直身份,虽说孩子后可能不再信教,或是改信其他宗教,但信仰天主教的父母多半会养出天主教信徒。不考虑移民的话,国籍也是垂直身份。金发和近视也常由父母遗传给子女,但多半不会构成重要的身份基础——金发算不上重要特征,而近视也很容易矫正。

然而,我们也常看到某些人身上的先天或后天性状和父母不同。这时这个人就必须从同伴那里获得身份认同,也就是 “水平身份”。水平身份反映了隐性基因、随机突变、孕期影响,或是孩子和家中长辈相异的价值观或喜好。同性恋就是一种水平身份。同性恋孩子的父母大多是异性恋,而虽然性倾向并非由同侪所决定,但同性恋的身份认同却是借由观察、参与外界的次文化而获得。肢体残障倾向于水平身份,神童也是。病态人格也常是水平身份,罪犯很少由歹徒抚养长大,恶行都由自己首创。自闭症及智能障碍等症状亦然。遭奸成孕所生的孩子,生下来就要面对情绪问题,虽然问题源于生母的伤痛,母亲本人却无从得知。

 

1993年我受 《纽约时报》委托,调查听障人士的文化。当时我原以为听障不过就是缺乏某种能力。接下来几个月,我发现自己沉迷在听障的世界中。听障孩童的父母大多是听人,也常常认为教养的首要任务,是让孩子在有声世界中正常生活,因而投注大量精力在口语及唇语训练上,可能忽略了其他方面的教育。虽然有些听障人士善于读唇语,说出的话别人也能听懂,但也有许多听障人士做不到这一点,却年复一年坐在听力师、语言治疗师身边,而不是把时间花在学习历史、数学、哲学上。很多人在青少年时期无意间获得聋人的身份认同,从此解脱。他们投入一个认可手语的世界,在那里发现了自我。有些听人父母愿意接受如此重大的新进展,其他人则十分排斥。

我是同性恋,以上状况我无比熟悉。同性恋族群通常在异性恋父母的教养下长大,这些父母往往认为,孩子如果是异性恋,人生会更顺遂,有时还会逼孩子就范,让孩子十分痛苦。同性恋往往从青春期开始发现同性恋的身份认同,从此解脱。我开始写作听障的相关内容时,人工耳蜗植入手术才刚问世。人工耳蜗能模拟部分听觉,发明者认为这能治愈可怕的缺陷,带来奇迹,聋人圈却强烈谴责,认为这种手术是在对生气勃发的聋人圈进行种族屠杀。此后两方激烈的论调稍见缓和,但由于人工耳蜗好及早植入,理想的时候是在婴幼儿期,因此父母通常在孩子还无法充分思考或还无法表达意见时,就先替孩子做了决定。我看着这些争论,心知肚明,要是也有类似手术可以改变性倾向,我父母一定也会欣然同意让我动手术。我毫不怀疑,这样的技术即使在这个时代,也会消灭大部分同性恋文化。这样的隐忧让我十分难受,但随着我越来越了解聋人文化,我发现,虽然我认为父母的态度蒙昧无知,但我若是生出听障孩子,可能也有类似反应。我的个念头可能就是竭尽所能矫正异常。

我有个朋友生下了侏儒孩子。她不知道养育女儿时,是该让她觉得自己和别人并无不同,只是矮了些?还是该替她找到侏儒的角色模范?要不要去了解骨骼延长手术?我听她诉说自己的彷徨,从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模式。之前我注意到自己和聋人的共通点,感到十分惊讶,现在我又开始认同侏儒。我开始想,不知还有哪些人也等着加入我们这个洋洋自得的人群。同性恋是种疾病,之后却发展出同性恋的身份认同;听障是种疾病,也发展出聋人的认同;侏儒症显然是种障碍,却也出现侏儒的身份认同。我心想,在这片夹缝地带,一定还有许多身份类型。这个领悟令人变得激进。我一直以为自己属于微不足道的少数,但突然间,我发现身边有为数庞大的同伴。与众不同让我们成为一体。虽然这些经历会把当事人孤立起来,但这些人集合起来就有数百万之众,并因彼此的奋斗而紧密相连。 “例外”无所不在,而所谓的 “典型代表”,境况其实既罕见又孤寂。

我的父母当时并不理解我,同理,其他父母也一定常常误解自己的孩子。很多父母都把孩子的水平认同视为羞辱。家中若有个明显和家人不一样的孩子,一般父母多半没有能力,或至少一开始没有能力提供相应的知识、能力和行动。这孩子也会明显和大部分同伴不同,因此往往不受众人理解或接纳。暴虐的父亲较少对长得像自己的孩子施暴。如果生父是个恶霸,祈祷自己长得像他吧。家庭多半会在孩子幼年就加强垂直身份,但许多家庭会打压水平身份。垂直身份通常被尊为身份,水平身份则往往被斥为缺陷。

黑人在美国可说相当弱势,却少有人研究如何改变基因表现,让黑人父母得以生出亚麻色直发及乳白肤色的下一代。在现代美国,亚洲人、犹太人或女性的处境有时很艰难,但也不会有人因此认为,这些人若有机会变成白人男性基督徒却拒绝,便是愚不可及的选择。很多垂直身份让人不安,但我们却无意弭平这些差异。同性恋的劣势不尽然多过这些垂直身份,但大部分父母却不断设法把同性恋孩子变成异性恋。畸形的身体常会吓到旁人,身体的主人反而不觉得有那么可怕,然而孩子的肢体若出现异常,父母却会迫不及待地矫正,往往让自己和孩子承受莫大的精神折磨。孩子一旦贴上心智不健全的标签,不论那是自闭症、智能障碍还是跨性别,背后反映的更可能是父母本身感到不自在,而不是这些特征让孩子不自在。很多受到矫正的事情,也许一开始就该任其发展。

 “缺陷”一词向来被视为过于沉重,自由派论述往往避用,但取而代之的医学术语如 “疾病”、 “综合征”、 “症状”,也可能各有轻蔑之意。同一种存在方式,我们常会一方面用 “疾病”一词来贬低,一方面又用 “身份”一词来认可。这是错误的二元对立。在物理学中,哥本哈根学派认为能量/物质的行为有时像波动,有时像粒子,这显示了这两种现象都存在,也指出人类的局限:无法同时看到两者。英国诺贝尔物理奖得主狄拉克指出,在探讨跟粒子有关的问题时,光看起来就像粒子;若探讨跟波动有关的问题,光看起来就像波动。人的自我中也有类似的二元性。很多状况既是疾病,也是身份,如果我们遮住其一,当然就只能看到另外那个。身份政治驳斥疾病说,而医学则忽视身份的价值。这种狭隘的态度同时贬低了两者。

物理学家把能量视为波动,得到一些看法,把能量视为粒子,看出另一些端倪,然后再用量子力学把资讯整合起来。同理,我们也需要正视疾病和身份,并认知到,通常仅会在其中一个领域观察得到,因此必须有一套方法来调和两个领域。我们还需要一套词汇,让这两个概念不是彼此对立,而是在同一状况中相容互补。关键就在于改变我们评判个人价值及生命价值的方式,并用更全面的方式来看待健康。英国哲学家维根斯坦说: “我所知道的,仅是我可以用语言表述的。”没有语言,也就没有亲近感,上面提到的经验都亟需描述的语言,否则就会濒危。

本书所描述的孩子,都拥有父母十分陌生的水平身份。他们是听障或侏儒孩子;或患有唐氏综合征、自闭症、精神分裂症,或有多重严重障碍的孩子;有些是神童;有些是母亲遭奸成孕所生,有些人犯了罪;有的是跨性别者。古谚有云: “苹果落地,离树不远。”意思是孩子都像父母。但上述孩子却落到别处,可能是几座园子外,也可能落到世界的另一端。然而,世上有无数家庭学会包容、接纳,终以这个和原本想象不同的孩子为荣。这个转变的过程会因身份政治和医学进步而更加顺畅,有时也可能变得更棘手。身份政治和医学进步渗透家庭之深,即便只在二十年前都难以想象。

在父母眼中,所有子女都令人惊奇,前述例子纵然,也不过是一个普遍主题的变化式。想知道药物的药性,我们会看极高剂量的效果;想知道建筑材料是否耐用,我们会将之放在不合常理的高温中。看看这些的例子,也可以让我们了解家中有异类孩子这种普遍现象。特异的孩子能凸显父母的秉性,原本只是不称职的父母变得糟糕透顶,原本称职的父母则变得极为出色。我与托尔斯泰持相反见解:排斥特异子女的不幸家庭,家家相似;努力接纳孩子的幸福家庭,各有各的幸福。

由于当下的准父母有越来越多选项,可以选择不生下另有水平身份的后代,因此我们若想进一步了解差异,生下这类孩子的父母经历了什么事便显得至关重要。父母一开始的反应、和孩子的互动,决定了孩子如何看待自己。这一切经历也会深切改变父母。如果你有身心障碍的孩子,你就永远是身心障碍者的父母,这是你生命的重要部分,强烈影响别人如何看待你、解读你。这样的父母往往把异常视为疾病,直到习惯和爱让他们有能力面对奇异的、全新的现实,而这样的转变多半是因为认识了 “身份”。亲近差异,便能适应差异。

今日,前述身份认同都变得脆弱易灭,让众人知道这些父母如何学会快乐,成了延续身份认同的要务。这些故事为所有人指出一条路,告诉我们该如何扩大人类家庭的定义。自闭症者对自闭症有何感受,侏儒者又是如何看待侏儒症?这些都十分重要。接纳自我固然是理想状况的一环,但若不受家人及社会接纳,仅有自我接纳,其实无法消除水平认同族群不断面对的不公平,也不会带来足够的变革。我们身处恐惧异己的时代,大多数人支持的法规剥夺女性、LGBTLGBT为女同性恋 (lesbian)、男同性恋 (gay)、双性恋 (bisexual)及跨性别者 (transgender)的合称。、非法移民及穷人的权益。然而,纵使社会有这样的同理心危机,家庭中却满溢关爱。我所记录的双亲用爱跨越了鸿沟。如能了解父母如何珍视孩子,我们或许便有动力和智慧做一样的事。深深望入孩子的眼睛,在孩子眼里同时看到自己和全然陌生的事,然后慢慢生出一股热切襟怀,亲密接纳孩子的每一面。做到这一点,为人父母便学会了既关注自己,又无私坦然接受特异孩子。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竟然有这么多人做到这样的亲密无间,有这么多父母原本以为自己无法照顾特殊的孩子,却发现自己做到了。爱是父母的天性,即便身陷严峻的困境也能战胜一切。世界上的想象力,其实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