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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丙燕:演戏给谁看

演给观众看之前要演给自己,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被誉为“中国演技好的女演员”,一年内斩获8个影后的桂冠。她又是不合时宜的演员,从来不接拍商业广告,也从没同时跨演过两部戏。

颜丙燕,北京人,是孔子四大弟子之一颜回的后人。1972年出生于一个工人家庭,跟随爷爷奶奶在山东老家长大,11岁考入北京歌舞团,成为职业舞者。1994年进入影视行业,作为新人,她有着令人羡慕不已的高起点。《甘十九妹》《红十字方队》……两年间,颜丙燕全部出演女一号。她的表演才华得到业内外的一致赞誉,演艺事业风生水起。

而就在此时,颜丙燕的母亲被查出身患绝症,随后8年中,从24岁到32岁,颜丙燕几乎放弃了表演舞台,错过了女演员走红的黄金年龄,多数时间陪伴在病床前,直至母亲离世。

颜丙燕复出后的部电影是《爱情的牙齿》。虽然远离银幕8年,但她的演技再一次惊艳了所有人,并因此摘得了金鸡奖影后的桂冠。有评论说,颜丙燕几场戏的表演甚至可以被写进表演系的教科书里。随后她出演的电影《万箭穿心》,更是拿下了当年各大电影节的8个影后。

然而,颜丙燕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因为没有遇到好剧本,2016年她推掉了所有的通告,整整停工一年。颜丙燕说:“我宁可观众暂时忘了我,也不愿意他们看到一部烂片的时候想起我。”

 面对亲人,理解是的出路

 

毕啸南:你母亲去世前的七八年时间里,你基本一直在病床边陪伴,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件没有太多遗憾的事。但为什么在你后来的表述中,似乎始终觉得那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颜丙燕:我觉得这个遗憾就是亲人的离开。所以我一直都跟我身边的人说,尤其是那些和长辈关系不是特别好的朋友说,趁着老人还在,趁着还来得及,趁着有机会可以做出改变,要珍惜这段时间。他们是给了你生命的人,你要尝试着多去了解他们的生活,多去了解他们的经历,多去了解他们的心声,多去了解他们的性格,可能就会理解他们所有的一切,包括你之前看不惯的东西。我跟我妈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我妈手术前一天晚上,我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丫头,你睡了吗?我说还没。他说,爸爸决定还是要跟你说一声。我说,怎么了?其实医生之前跟我谈过,说病人这个手术有可能支撑不下来。我爸说,当天医生又找他谈了一次,他心里扛不住了,想要跟我商量。我当时说,爸,没事儿。我说,你别听他们的,我演过医生,我知道医生一般说什么事情都会很夸张,因为他是有责任的。但你别听他的,一切都没问题。我说你赶紧睡觉,我明天一早就过去了。我爸说好,你也早点儿睡。当晚我定了闹钟,很正常地就睡了。

第二天闹钟一响,一大早就得去医院,我瞬间就想起我爸昨天说的关于今天手术的话,然后就突然意识到,万一手术要是不行的话,这个人(我妈)就走了。那一刻我的感觉是—不行,这个人(我妈)我还不了解,我还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我对她一无所知。

 

毕啸南:到那一刻,你对你妈妈依然一无所知?

 

颜丙燕:一无所知,我一直很回避她,即便在她刚生病的时候,我还是回避的状态。那一瞬间突然就觉得,她今天如果真的走了的话,这事儿不太对,不行,不可以。然后我突然间就开始哭。你知道吗?我都没下床,坐在床上就开始哭,可能哭了有10分钟左右。突然想,不行!赶紧刷牙、洗脸,就往医院跑,然后就看着我妈被推进手术室。那个时候我看着她,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当时我想老天爷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了解她。起码她带给我生命,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给了我感受一切的机会。她现在可能要走了,然而我对她一无所知。那个原本计划一个半小时的手术,终做了七个半小时,我几乎是一直站在手术室门外,看着医生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进去,一直在折腾,麻醉师出来进去了两次。后执行手术的医生出来,对我说手术成功了,然后拿了一大盘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从她身体里掏出来的东西有这么七盘子。我听病人没事了,手术成功了,就往后退,从头发到脚指甲都是软的。我一下就坐到凳子上,然后特别虚幻地看着我爸跟那个医生说话。(我)心里觉得太好了,谢谢医生,真的给了我这个机会。想到这里,我突然就蹦起来,因为七个半小时的手术过程中医生都没吃东西,要赶紧请他们吃饭,于是我就跑去订饭店。

从那天开始,我就开始主动跟我妈说话了,逮着任何机会都聊。聊的就是她小时候的事情。我妈妈小时候很坎坷,我听着都会觉得生活真的是永远比编剧编出来的剧情更狗血、更奇特。我也会去问,除了我爸你还喜欢过别人吗?我问各种隐私,各种试图了解她的问题,这个过程中当然也聊到了有我之后,包括把我送回山东的事情,对于我妈来说那是一件令她极其后悔的事情。

父母是双职工,三班倒的那种,就算把我送到幼儿园也经常会没有人接,他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想来想去就只能送回山东老家爷爷奶奶那里,每个月多给一些钱。在当时来说,这是一个特别完美的决定。那时候我1岁多,我爸送过我两次,我不停地哭,他一心软就又带我回家了。后来我妈也送了两次。次(我)也是哭得不行,又(被)抱回家了。后一次我妈故意让我跟奶奶睡一个被窝,半夜我悄悄爬到我妈这边,说妈妈再抱抱我。我妈妈就一边流眼泪,一边说到奶奶那边去睡,要把我轰走。然后我就开始哭,我妈也开始哭。就这样,她把我放到山东,自己哭着回去了。但她说的这些事我都没有记忆,根本想不起来。后来他们也没有时间回到山东去看我,所以我的记忆中是没有爸爸妈妈这个概念的。

 

毕啸南:所以这就是你在妈妈手术后的六七年时间里没有拍戏的原因,你其实是在完成一次和母亲的重新相认?

 

颜丙燕:对,就是母女之间一种特别的重新认知。她讲我从山东回家后天天闯祸(她)打我的过程,我对这个印象很深刻,之前总觉得她天天帮着外人打我。然后当我从她的角度来听这一段的时候,我就对我妈说,我要是你,这孩子早被我打死了。

 

毕啸南:你是颜回的第79代孙,你的奶奶是孔子的第78代孙。这样的家族背景对你的童年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颜丙燕:没什么太深刻的影响,如果说有影响,应该是从小听奶奶讲了很多颜回的故事,耳濡目染。我基本上就是散养,睡醒后就出去野了,满野地里跑。那时候的小伙伴基本都是男孩子,因为在农村女孩子让出门的少。我是一个特例,因为我是北京来的,爷爷奶奶又宠我,所以我可以天天跑出去玩,饿了就跑回家,屋里有奶奶蒸好的大馒头,我抓一个馒头,咬一口就又出门去了。不过我很小就会做家务事,也会带弟弟妹妹。

因为是散养,又天天跟男孩子一起玩,所以我其实没有什么规矩感。搞得我6岁回北京上学后,我妈就疯了。城市里的孩子是一个样子,我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我妈说她每天都提心吊胆,不知道这个孩子放出去之后又要干什么。

比如一、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个班长,说了我几句,我不高兴,抄起了一个土疙瘩,里面包了半块砖,就直接拍到人家脸上了,然后血就流下来了,粉碎性骨折。我直接就走了,回家了,还觉得他怂,一个男的这就哭了,连手都不带还的。一会儿,人家家长带着孩子来了,我爸蹬自行车带人家去医院,我妈就胖揍了我一顿。我那时候会想,这个妈妈是干什么的呢?怎么帮着别人修理我!我就觉得她跟外人是一伙儿的。

开始的几年,她天天揍我,没多久就把我打服了。

 

毕啸南:你妈也是个狠角色。

 

颜丙燕:她那时候经常会说我是一个女流氓。她说,你这个样子就是女流氓,抽烟、早恋,是要被枪毙的你知道吗?我就特别不以为然,觉得有代沟,就不和她聊。我跟我妈妈在一起超不过15分钟,她就会挑剔我的衣服为什么要这么穿,头发怎么梳成这个样子,化什么妆,打什么耳朵眼儿,等等。一直就是这样的状态,直到她生病。

我现在特别理解她。那时候她给我立了很多规矩,当我回头看这个过程时,会觉得自己的叛逆好可笑。所以那段时间我经常会跟我妈说对不起。

 

毕啸南:你跟你妈妈说对不起的时候,她会跟你说什么呢?

 

颜丙燕:她也会跟我说对不起,她很抱歉。她经常说以后如果我有了孩子,千万不要给别人带,哪怕是你们的父母。我的经历对她来说是一个的伤痛,她觉得她永远都不能够取代奶奶在我心中的位置,使我觉得亲的人是奶奶,而不是她。她还会说那时候对我下手太狠了……

那几年中,我跟我妈通过这样的沟通解决了很多问题。我用了六七年的时间知道了“妈妈”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重新认识了她这个人。她跟别人不一样。尤其当她走了之后,你会发现她确实不一样,是奶奶、阿姨都取代不了的。这是一个特别的过程,可能就是我们所说的修行。当我拼尽所有,去感受一些事情、解决一些事情、经历一些事情、了解一些事情,等达到了那个目的以后,你会为之痛苦,因为它太极致了。我现在有时候会想,我妈妈走得太早了,在我自己还没有当上妈妈的时候她就走了。

  任何人都无权决定亲人的生死

 

毕啸南:你们母女的这一场生离死别,给你的人生带来了很多的痛苦,也带来了很多养料。当生命的消逝无可挽回,亲人的离去已注定的时候,你是如何面对的?有人选择保留生命的尊严,于是放弃,因为病人活得很痛苦;但也有人一直在坚持,像你就坚持了8年。

 

颜丙燕:其实到第三年就已经超出了医生的预期,从那时候开始,医生就不断地和我爸爸以及我讨论是否继续治疗的问题。到后来几年,医生已经很直接地劝我们放弃。一是经济方面的压力很大,我那个时候已经债台高筑,不过爸爸妈妈并不知道,他们一直认为我在拍戏赚钱。二是医生认为,病人如果还具备相对基本的生存感受,也还好。可是我妈妈很痛苦,那是如同患上骨癌的疼痛。对于这样一个痛苦的病人来说,谁对她好,谁在她身边,谁跟她亲,她就会折磨谁。她就像个孩子,疯狂、无理,这些我们都经历过。但当医生劝我们放弃时,我说,放弃不了,我做不到,因为我妈妈很坚强,我觉得她坚持这么久是因为坚强。

 

毕啸南:那她嘴上有说要放弃吗?

 

颜丙燕:她会说。但因为我是一个演员,我曾说演员等同于心理医生。因为当你呈现一个角色的时候,必须把自己和她换位,设身处地地站在这个角色的家庭背景、教育背景、成长经历以及其他所有因素当中去理解。所以,当我妈妈不断地说我不要拖累你们,让我死吧,让我走吧,我能感觉到她还没有真的放弃。那其实是她对亲人的愧疚,她觉得自己拖累了亲人。那些年我们已经习惯了医院报她病危,但每一次报病危都能抢救回来。其实我们很早就把所有的后事准备好了,可是当她真走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太突然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事实上,对于你挚爱的亲人,他们的离去你永远也准备不好。

后来我去医院收拾她的东西,从枕头套里发现了很多字条,都是她写的。她的病房里有电视,她看节目说哪个医生,擅长治什么样的病,跟她这个可能有点儿沾边,她就记下来,说不知道他能不能救我一命。可这个字条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她也从未跟我们任何人说起过。

在她离世前几天,她又写了一张:燕子,妈妈累了,妈妈想放弃了,妈妈撑不住了。

其实一个人如果真想走的时候,不需要打招呼,她只要自己放弃,自然就走了。所以我一直都说我妈妈特别棒、特别坚强。因为到后来对她的治疗,就是在平衡对她各个器官的损伤,针对需要养护的器官不断换药。后来那些年的治疗一直是这样的平衡,支撑她的真就是她心里的那半口气,如果她放下,谁都救不回来。

她一直在坚持,而我们作为亲人,不需要替她去做选择。任何人都无权决定亲人的生死,我们只需要去爱。

 

毕啸南:这句话很重要,点到了每个人生命的归属权的问题。我想我们都同意,每个人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在成长的过程中,在社会中奋斗打拼的过程中,所有人都会告诉你这句话,对你自己负责。但是为什么轮到了生命中的一个问题—死亡,忽然说你不能自己做主了,你要听别人的。

你妈妈的行为中有种惊人的力量,就是她把那么多求生的话写下来,但是却不对任何人说。你可以想象,当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当她今天写完一句话,偷偷掖进枕套里,然后面色如常地和你说话,这一定需要非常强的精神力量才可以。你母亲能够在病床上咬牙坚持那么久,靠的就是这股力量,如果遇到一些可以治愈的疾病,或者忽然找到了有效的治疗手段,那么她就可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