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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 遇上贵人:阴差阳错远赴中国

归国后的包腊已经变得成熟老练,这大大有利于他在随后两年中的发展。家人为他感到骄傲,老朋友埃德蒙·布莱和爱德华·克拉克(Edward Clarke,刚刚辞去印度事务部职员的差事,正在攻读律师课程)也都对他的游历和冒险羡慕不已。然而,英国的海关部门却对他的英雄事迹不以为然——这其实也不足为奇,毕竟包腊的行为违背了勤勉学徒的行为规范,即寸步不离自己的岗位。他们的评价是:此人性情多变,不够稳重。就这样,这个四平八稳的政府部门拒绝接受他回海关工作。

再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谈何容易。有一段时间,包腊甚至为1861年的全国人口普查服务。磕磕绊绊地摸索了半个世纪之后,这个机制终于走上正轨,并延用至今。他也曾在伍斯特郡(Worcestershire)的金斯诺顿(Kings Norton)谋得一个职位。后,包腊还是借助那个年代必不可少的家族势力,才有机会参加驻中国领事馆进修生翻译考试。但他只考了第七名,以微弱差距落榜——当时只有6个名额。多年后,包腊的儿子称此次落榜实乃万幸。因为如果考中,这辈子包腊就注定穷困潦倒,惨淡一生了。

包腊在意大利结交的那帮上流社会的朋友也没帮上什么忙。当初,他性格热情开朗,人缘也好,很快就获得大家的喜爱,加上他为捍卫英国军团荣誉而决斗的仗义行为,得到这些人的一致赞许。现在,这些人回到自己无忧无虑、歌舞升平的世界,仍然希望与包腊保持情谊,并纷纷出面以“尽地主之宜”。然而,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的时代,上流社会、权贵阶层与头脑清醒、勤奋工作的普通阶层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所以,整日与这些公子哥儿吃喝享乐,包腊很快就变得入不敷出。他在到上海后不久写道:“我必须付给哈里特公司(Hallett&Co.200英镑,还得偿还尼科尔斯及科布公司(Nicholls&Cobb50英镑的欠款。”在当时,对一个一文不名的年轻人来说,这确实是一笔大钱。

说到名门之后,当属那位西摩尔爵士。此时他尚未摆脱那不勒斯不轨行为的阴影,但不久后被封为“圣茅尔伯爵”(Earl St.Maur),继而进入英国上议院。他帮了包腊一个莫名其妙的忙,即把他引荐给“自己的裁缝以及其他商人”。据包婀娜说,“他让包腊代替他,到巴黎的布洛涅森林参加决斗”。这又是一个真假难辨的家族传说。当时,西摩尔爵士根本不愿意出场为荣誉而战——这是对手攻击他的众多把柄之一。[1]

在与这些上流社会人士打交道的日子里,包腊根本性的严肃人生观没有改变,但找工作屡屡受挫对他打击颇大。1862年春,他写了一首水平马马虎虎的长诗,以表达自己的心情。诗的题目是“播种与收获”。节与后一节如下:

 

十一月天空阴沉晦暗,

冷雨凄凄令人惆怅,

寒风呼啸犹如悲叹,

种子播撒进土地,

麦垄起伏犹如坟茔,

只等待冬日逝去。

寒冬中播下种子,

暖日里萌芽破土,

而你要精心呵护,

收获时节尚需等待,

辛勤付出不辞劳苦,

精诚所至胜利终至。

 

这首预言般的诗歌居然应验了,好运后来果真降临。10月中旬,包腊接到在意大利服役的退伍证明,上面还附了一封言辞友善的信笺:

 

亲爱的包腊:

非常高兴随信寄去您的证明。

虽然您在与敌人的交战中无过人之处,但可以肯定地说,您在炮火下冷静勇敢的表现,还是令我刮目相看。

衷心希望您事业有成,前途光明。

您真诚的埃芬汉·劳伦斯(E.Effingham Lawrence

青年军官俱乐部

决定命运的晚宴

这封信如同雪中送炭,令心情沮丧的包腊精神大振。不久,包家世交威廉·维尔纳爵士(Sir William Verner)任命包腊为自己的私人秘书。他的侄子曾经在卡塞塔决斗中充当过包腊的助手。威廉爵士现在是阿马区(Armagh)议员,趁着议会开会的契机,在位于伊顿广场(Eaton Square)的家中大宴宾客,出席晚宴的都是当时的重要人物。包腊有意躲开社交寒暄,却碰上一位身材不高但结实健壮的年轻人。此人长着鹰钩鼻,眉眼粗犷,脸庞四周完全被浓密的黑色胡须覆盖。相比之下,即使是加里波第座下的好汉也略逊一筹。他嘴巴边缘的胡须都刮得很干净,但两鬓蓄着络腮胡,胡须犹如鬃毛般直立着并向两侧伸出,足有两英寸长,愈发衬托出他那倔强好斗的宽下颏。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跟别的宾客相比,显得十分孤傲。见包腊过来搭讪,他便打开了话匣子,之后简直变成了他的个人演讲,内容全是当下中国的政局、财政、贸易。就连男管家隆重地宣布“晚宴开始,请女士们就座”也没打断他侃侃而谈的兴致。他坐在女主人左边,美酒佳肴一道接一道端上来,似乎无穷尽。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中期,晚宴以冗长费时著称。席间,他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后他的听众们开始难掩烦躁之情。

但包腊却听得津津有味,心驰神往。在他脑海里,对中国的印象不过是黄皮肤、拖在脑后的长辫子以及几首依稀记得的童谣而已。别人口中的总督、户部[1]、买办、各省造反、圣谕等名词,包腊完全不知所云。但他听出了一个重要事实,即讲话者此次英国之行的任务是为中国海关招募欧洲雇员。包腊脑海里若隐若现地浮现一些英国海关的工作程序,这一星半点儿的知识就是他拥有的资历了。

女士们离开了宴会厅。亚瑟爵士端着波尔图葡萄酒来到桌子另一端,坐在这位颇为健谈的客人身边。一番推杯换盏之后,亚瑟说起自己年轻的私人秘书,简单介绍了他那并不简单的事迹。客人边继续高谈阔论,一边从燕尾服口袋里摸出一个破烂小本子,记下了包腊的名字。一周后,包腊接到一封极为简短的面试邀请函:

 

包腊先生:

李泰国先生(Horatio Nelson Lay)责我告知您,他很乐意于下周一上午11点与您见面。

您忠实的仆人金登干(J.D.Campbell)秘书

小乔治街6号中国政府代理处

186327

 

整个面试过程只进行了不到5分钟,但包腊第二天就收到了一封信。是正式聘任他为中国海关职员的信函。

信函落款时间是23日,也就是那次决定命运的晚宴之后一两天写成的,比头一封信早了整整4天。显然,包腊碰到了一位与他一样容易头脑发热、办事冲动的人。信的后一段指示他“搭乘跨大陆邮轮前往中国,开船时间为320日,地点是南安普顿港”。

于是,在那天晚上6点,英国海岸渐渐消失在包腊视线中时,他又开始记新的日记了。

远赴中国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太平岁月里,假如有人搭乘大英轮船公司(P.&O.)的轮船前往中国,那他肯定可以每晚都安睡在同一张床上,直至在上海登陆为止。但在包腊那个年代,他会惊讶地发现,到达上海之前要换四次船。首先,他要乘“埃洛拉”号(Ellora)轮船,经直布罗陀、马耳他到达亚历山大港。然后换乘火车,经开罗到达苏伊士。在那里,会有更多的有钱人登上轮船加入航行,他们都来自于欧洲大陆甚至是马赛那么远的地方。人们乘“西姆拉”号(Simla)轮船,一路经过亚丁、加勒(去往印度的部分旅客告别其他旅客,在此下船)、槟城,到达新加坡。接着,换乘“渥太华”号(Ottawa)轮船继续沿着中国海岸行驶,到达香港。后一程是乘坐“北京”号轮船抵达上海。这段旅程一共有长达7周的闲暇时光。

在整个行程中,包腊每日不断地记着日记。本打算大量引用他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但又发现,他在意大利时表现出的文字天赋此时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的日记时而警句连篇,字字隽永(思念家乡);时而调侃打趣,满纸荒唐(海上晕船)。但多数时候,他的文笔平庸,有时展现出来的自我优越感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其早期的文采在日记中似乎只能偶然得见。例如:

 

就我的判断而言,乘客们都是彬彬有礼的绅士。今晚晚餐,未见到女士(除了一位年长的富婆,她执意与我共饮,但我猜她是想自己喝个大醉,找我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不过,我在大厅的一个舱门口瞥见一双小巧精致的皮靴,想必主人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

 

他写道,“吃饭是船上的主要任务”,并列出如下接连不断的可怕的餐饮清单:

 

910点早餐

1314点午餐,有啤酒和红酒

1618点正餐

1920点茶

2122点晚餐,有朗姆酒或威士忌酒兑水制成的格罗格酒

 

亚历山大港的欧式景象令他惊讶——到处是“双轮双座马车、四轮轻便邮车、英式路灯柱”。后来到了充满东方气息的开罗,他才松了口气。他爬上巨大的金字塔,领略了那里的风光,但又以“浪费人力、挥霍资源的纪念碑建筑”一笔带过。只有狮身人面像让他印象深刻,可以排在臭虫之后,名列第二——床上的臭虫让他夜晚备受煎熬。

 

窗帘可以阻挡嗜血蚊子的进攻,却无法挡住“诺福克·霍华兹(Norfolk Howards)”的偷袭。这些臭虫爬满衣物,企图劫持你的躯体。你可以大把大把地拍死它们,犹如大力士参孙(Samson)击杀非利士人(Philistines)一样,易如反掌。你可以把它们的尸体从床罩上抖落。但它们还是会一个营一个营、一个旅一个旅地朝你扑来,前赴后继,源源不断,带着更坚定的意志,更强的嗜血欲望——你的大开杀戒毫无效果。束手就擒办不到,撤退也不现实。到后,你只能无条件投降,并祈求“昏昏欲睡的上帝”帮忙。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你看到成堆的尸体,都是你诛杀的生灵呀,不由得目瞪口呆。但当你看到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时,你会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口中也不再念叨“我主慈悲,天降甘露”。你只能抓起脸盆、刷子,一边大声咒骂,一边仓皇逃离。你会对自己的脸深感厌恶,对自己的失败满腔愤怒。

 

邮轮向南,行驶在红海里。旅客们开始互相搭讪,慢慢熟悉起来。女士们纷纷在甲板上亮相,那双“小巧精致皮靴”的主人也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原来的确是“一位容貌端庄、受过良好教育、举止优雅的年轻女士,只是脑子里空空如也,也许根本没打算往里面装东西”。

包腊的旅伴之一正是金登干,就是在伦敦通知他前去面试的那位。他比包腊年长10岁,但和包腊一样,都是次去中国。他于前一年12月辞去财政部的职位,通过比较正规的渠道进入海关。在那个年代,志愿者运动方兴未艾,他同样对业余军旅生活充满热情。

所以,他很快发现包腊这个年轻人很有激情,也容易接受新鲜事物。之前他已经与热情奔放、喜欢高谈阔论的李泰国交往了三个月,也开始谙熟远东近代史。此时,与包腊漫步于甲板之上,他又把这些新学到的知识全盘告知包腊。

欧洲雇员把持的中国海关

15179月任葡萄牙使节登陆广州那天起,中国与来华的欧洲人一直是龃龉不断。双方都觉得自己天生高贵,对对方不屑一顾。几百年过去,荷兰商人、英国商人相继步葡萄牙人后尘,纷纷踏上中国土地。俄国人则将地盘从西伯利亚推进到阿穆尔河畔(即黑龙江),在那里安营扎寨。局势不断恶化,直到1840年爆发鸦片战争。结果是中国被迫开放厦门、福州、宁波和上海为通商口岸,并把香港割让给英国。

清政府深感屈辱,负责议和的钦差大臣被撤职查办。1858年,中英两国再次交战。英国人又一次占领广州,英法联军更是攻克大沽口要塞,进入北京城。中英修好似乎遥遥无望了。就在这一时期,中国海关建立。一方面,它基本上是清政府的一个部门,法律意义上应属中国机构,但同时,海关的高级职位全部由欧洲雇员担任,其中英国人占优势。

故事要从1853年太平军占领上海讲起。事件导致当地的海关机构瘫痪,对外商贸基本断绝。应中国地方政府请求,由英、美、法三国共同监督的临时海关应运而生,取而代之。当初的设想只是让它临时运作,直到紧急状态结束、秩序恢复正常,但该临时海关运转良好,富有成效。于是,1858年战争结束时签订的条约规定,将此机制扩大到所有其他通商口岸,并由外国人管辖。

1846年,李泰国的父亲去世。李泰国14岁时被带到中国,师从著名德国传教士及语言学家郭士立(Karl Gutzlaff)。三年之后,他得到份翻译差事,官职从低级领事一路飙升。1855年,他已成为英国驻上海副领事,并且显然会接替原英籍税务监督威妥玛的职位,后者如今已是海关总税务司。

身居高位的李泰国,显示出过人的精力、组织能力、管理能力以及对中国官员的影响力。他对中国与西方列强之间错综复杂的条约关系了如指掌。他陪同额尔金勋爵(Lord James B.Elgin)北上,交涉并修订《天津条约》。在一系列后续谈判中,李泰国都扮演了主要角色。谈判结果包括欧洲使节得以入驻北京;建立总理衙门(即中国的外交机构)等。还不到30岁,李泰国的地位已无人可以撼动,前途一片光明。

嚣张跋扈的李泰国

李泰国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对此有不少评说,有人出于善意,有人心怀叵测,但人们都提到他性格中的致命缺陷,即生性粗鲁、态度蛮横、恃强要挟、咄咄逼人,这倒无甚大碍。可他长期与人争斗,势如水火,而且又总是缘于零星琐事,以至双方之利益常常互相抵消。真正让人担忧的是他发自内心的仇外、恐外情绪。那是一种对所有外国人,尤其是东方人,特别是中国人的不信任和蔑视,而且这种蔑视丝毫不加掩饰。所以,他的行为遭到诸多诟病。即使是跟随额尔金勋爵谈判期间,他也让深感头痛的欧洲谈判同僚不满,让中国人深恶痛绝。他公开羞辱了德高望重的钦差大臣耆英,在大庭广众之下引用了这位老臣“佯示友好,安抚夷人”的奏疏。至于对自己在龙廷里的职位,他写道:

 

我是一个受雇于中国政府的外国人,为他们从事某种工作,但并不隶属于他们。我完全没想过,一名绅士会在一个亚洲野蛮人手下行事。那是愚蠢的想法。

 

人们对于他这种引火烧身的性格的形成原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难道是遗传?(毕竟温和的纳尔逊曾教诲年轻军官“要像恨恶魔一样恨法国人”)。但更可能是因为,这名少年初到中国时没少听到人们对其生父的苛责。少年李泰国无亲无故,孤苦伶仃,因此养成高傲、敏感的性格。无论是什么原因,其结果都是自取灭亡。

年轻的包腊很快就惊愕地目睹了这个大人物的倒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