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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傍晚开始下起了雨。我把带去的奶油蛋糕喂给先生吃。他躺在床上,将毛毯一直盖到脖子,目光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毛毯上下起伏着,他看上去呼吸很困难。我用食指和拇指把蛋糕揪成小块送到他的嘴边,他微微地张开嘴,然后像等着它溶化似的,一直紧闭着嘴,也不咀嚼。我的手指不断地触碰先生的嘴唇,他终于吃完了一块蛋糕。我的食指和拇指油亮油亮的。

“太谢谢你了,蛋糕很好吃。”

先生这样说道,嘴唇上还残留着甜味。

“不用谢。”

我微笑着说。

“难得有人喂给我吃,更觉得好吃了。”

先生躺在床上的身体一动都不动,看着像被缝在了床上一样。

“下次我再给您买。”

“好啊,如果我等得到的话。”

后一句话,几乎是与叹息一起说出来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装作没听见,瞧着自己指尖上的黄油。

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外面下雨了。花坛里的郁金香在摇曳,蜜蜂的翅膀也被打湿了。今天的郁金香是深蓝色的,犹如蓝色墨水洒出来一般的、毫无杂色的深蓝色。

“这郁金香的颜色真奇怪啊!”

我轻声说道。

“这是我和不知去向的他一起种下的。”

先生回答。

“有一天,他带了满满一口袋的球根回来。说是从花店后门的垃圾堆里捡来的,都像树种子那么小。当时我想,肯定没有几个能发芽的。没想到会开得这么好……”

先生只是转动眼珠,看向窗外。

“但他似乎一直坚信一定会开花的。那天,他先搬了个旧桌子摆在院子的向阳处,把球根都摆在桌子上面,然后仔细地数了数,按颜色分类,并在脑子里计算怎样栽种可以限度地利用花坛的空间。他计算得又快又准。对于他这个数学专业的学生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对我来说就不得了了。因为有好几种颜色的花,数量又都不同,然而经过他的计算,居然一个不剩地全部栽进长方形的花坛里去了。”

夜色从房间的角落扩散开来。放在厨房餐桌上的蛋糕盒子已经沉入了昏暗之中。先生的视线又回到天花板上,非常专注地继续说着,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附和及简短的插话。

“让球根吸收了足够的阳光之后,我们把它们种在了花坛里。花坛由于长期不种东西,土壤都板结了。他一边用水壶喷着水,一边用铲子仔细地松土。那把铲子就像小孩玩沙子的玩具那么小,没办法,宿舍里只有这把小铲子。这一连串的作业,当然都是用他的左手完成的。花坛里的土壤,眼看着变得松软起来。”

我不再附和,专心地听他讲述。

“到了移栽的时候了。他按照算好的间距,挖了许多五厘米深的坑,然后把球根放在左手上伸到我的面前。他交替地看着球根和我,静静地微笑着。我轻轻地点点头,用下巴把球根推下坑去。他沾着土的左手,与握着H铅笔写许多数字时一样美。汗津津的手上沾着泥土,一颗颗小土块沐浴在阳光下。他的手指红红的,那是握铲子的把儿留下的痕迹。球根托在他的掌心里。我的下巴慢慢接近他的手心时,是我激动的瞬间。他的指纹,微微透明的血管,热乎乎的皮肤触感,以及他的气息,一股脑儿地扑面而来。我屏住气息用下巴去推那些球根,球根扑通一声掉进坑里。我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他意识到。”

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的某个地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了一句:

“对不起,请让我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

夜色在不断地扩张。我们之间只剩下了床单模糊的白色。雨包裹着夜幕,下个不停。

先生很快就睡着了,平静而舒坦。我挨个地看着挂钟、靠垫、杂志架、笔筒等各种房间里的东西,等着眼睛习惯于降临的黑暗。房间里的东西好像都睡着了似的,没有任何声音。

在这寂静中,突然有什么东西振动了我的耳膜。我马上意识到是蜜蜂。那声音并不是时强时弱,一直以相同的波长持续着。我耐心地侧耳倾听,确实听到了翅膀摩擦时发出的嗡嗡声。外面的雨声沉淀在声音下面,没有与之发生交集。现在,我的内心只听到蜜蜂的振翅声。就像听学生宿舍里放的音乐那样,我倾听着这单调而绵长的声音。窗户外面,蜜蜂与郁金香都隐没在夜幕下。

这时,一滴水滴落在我的脚边。由于它是从我面前缓缓滴落的,所以即使是黄昏时分,我也清楚地感知到它的大小和浓度。我抬头往天花板上看去,那个圆圆的痕迹不知什么时候像变形虫那样扩张到了我们的头顶上,速度快得惊人。不只是面积扩大了,厚度也增加了。那水滴正是从痕迹的正中央,慢慢滴落下来的。

“这是什么呢?”

我自言自语道。可以肯定它不是雨滴那样清爽的液体,比雨水黏稠得多,落下来之后,很难被地毯吸收,一直浮在地毯的绒毛上。

“先生。”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先生没有反应,仍然在沉睡。蜜蜂的振翅声一直没有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