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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春天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她半边身子都沐浴在阳光下,头上的金饰璀璨夺目,刺得无涯眯了眯眼睛。她坐得笔直,交领处露出的脖颈优美纤弱,让他脑中浮现出《洛神赋》里的那句“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单看背影,他就知道她一定是个美人。
  他有点儿不太习惯她这身明艳的装扮,他脑中浮现的是那晚如月色一样清幽的她,眉若初叶,眼似寒星。今天她穿着华丽的衣裳,戴着精美贵重的头饰,那她的眉眼呢?还是令他心动的那片浅浅月色吗?无涯望着她的背影,不敢叫她回头。
  他很感激冰月,她让他知晓自己的心还会为女子怦怦狂跳,哪怕她只是与穆澜拥有相似的眉眼。
  今天,穆澜出现在他眼前,他身后是灿若云霞的辛夷花。他次看他穿除了青、黑、蓝色的衣裳,大概是被邀请来首辅的府邸,他穿着一件象牙白的锦袍,发饰由青布带换成了一根白玉簪,像浮在花间的云。
  以前许玉郎被姑娘们蜂拥围观的时候,他曾笑评道:“公子优雅,淑女好逑。”今天看到穆澜的瞬间,他竟想起了曾评说许玉郎的话。他甚至觉得,哪怕去握着穆澜的手,也能坦然走在阳光下。
  然而沐浴在阳光下,满头珠翠的冰月却令他如此失望。无涯怔怔地坐着,自行想象着背对着自己的冰月依然拥有那样清新的眉、那样清亮的眼睛,不施粉黛的模样。
  穆澜很想把肩垮下来,铜镜中只能看到无涯的半边肩膀,她非常不喜欢这种看不到对方的情景。或者说,她非常不适应这种把后背露给别人盯着的情形。可是,无涯进房间句话就是:“不要回头。”
  他来看冰月,难道不是为了那晚露在面纱外的眉眼?为何今天他来却不想再看了?这样也好,免得他忘不了核桃。不然,纵使有一天他不想,他身边的人也会将核桃弄进宫去,如了面具师傅的愿。但是他不再来找冰月,面具师傅又该怎么利用核桃呢?
  穆澜沉默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越来越觉得有一万只虫子在背上爬……她终于用吴音缱绻地问道:“公子打算这样一直瞧着奴的背影坐一整天?”
  略带陌生的口音吓了无涯一跳,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穆澜的身后。穆澜背部一僵,笼在袖中的手就握得紧了。忽然,脑袋轻了轻,坠着明珠的翠玉卷荷被抽出来,放在了妆台上。穆澜愣了愣,无涯想做什么?紧接着是花簪、钗饰……没有干透的黑发自由地披散开来。
  嫌她戴的珠翠过多?也是,宫里头的贵人们头饰繁复,他早已看厌了吧。穆澜没有动,然而无涯的手突然移到了她的腰间,她下意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可她从来没有过温柔的举动,所以就如老鹰叨小鸡般捏着无涯的手腕,同时将垂至胸口的面纱也握在了手里。
  “大白天的……”她想娇嗔一点儿,声音却干巴巴的。
  无涯盯着自己的手,照理说,不是该轻柔地握着吗?这动作怎么看着如此别扭呢?他便用力往外一抽。尚未意识到自己动作不像姑娘家的穆澜自然没有被他甩开,可这一扯,却将她的面纱扯掉了。她惊愕地抬起脸,看到无涯投来的目光。
  阳光将她的脸映得纤毫可见,仿佛眼前有一团白光闪过,无涯吃惊地微张着嘴,忘记了她还擒着自己的手腕。穆澜松开了手,深吸口气,正视着他的打量。
  初叶般清新的眉,眉梢略长;眼尾晕染着红,让清亮的眼妩媚如春……无涯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穆澜闭上了眼睛。
  他轻抬着她的脸,拇指温柔地抚摸而过。如果穆澜的眉也用螺黛这样画长眉梢,如果穆澜的眼尾染上春天的桃花红,大概也是如此妩媚动人吧?无涯做了自己想做又一直不敢做的事,他低下头,把唇覆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在鼻端,这一刻穆澜几乎立时闭住了呼吸。她清楚地记得,闯进绿音阁假山上的亭子时,他坐在窗前煮茶,茶香袅袅。像每一次清晨踏进竹林的感觉,薄雾蒸腾,竹叶被染得翠绿,叶尖一颗晶莹的露水悬而未滴。她之所以练成小梅初绽,就是不想惊扰了这些自然的精灵……这样美的无涯,在温柔地亲吻着她。
  她是冰月,不是穆澜。他是无涯,不是皇帝。穆澜不停地在心里念叨着,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呓语:“穆澜……”
  无涯的声音轻若蚊蚋,在她的耳中却无疑响若春雷。她几乎立时转开了脸,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盖住了她的情绪,微颤的吴音像受惊的鸟:“菜凉了,冰月叫人热热去。”
  她是冰月!柔若春水的江南软调,妩媚明艳的美丽脸庞,他怎么会叫失了口?无涯怔然,她不会生他的气吧?他语气忐忑不安道:“哦。”
  拒绝了留在胡家用膳,他还真有点儿饿了。不过,怎么可能让无涯吃热过的饭菜,反正这桌席面也是要算银子的,天香楼很快又送来一桌酒菜。依然由锦衣卫们查验过,核桃送进去。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无涯的脸,年轻的皇帝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没有少班主好看。少班主笑的时候是她见过的美的男人!
  核桃睃了穆澜一眼,见她的发髻全散了,披散着一头青丝,面纱也没有了,不由得一愣。发生什么事了?又见无涯呆愣地坐着,核桃暗想,皇帝瞧着也挺傻的呢。少班主说得没错,宫里头红墙围的天地像鸡笼子似的,左一个规矩右一个规矩,拘也把人拘成了木头。少班主对付这样的木头,定会无恙的!
  穆澜和无涯此刻都心事重重,谁也没有注意到核桃美丽的脸变幻着各种神情。
  “奴婢告退!”核桃有意提高的声音和门“吱呀”合上的声音同时惊醒了两人。
  送来的菜里有一道片皮烤鸭,穆澜不想枯坐着,取了张荷叶饼卷了鸭肉,放在了无涯面前的碟子里。无涯拿起筷子去夹,穆澜脱口而出:“手拿着吃才痛快!”
  无涯愣了愣,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直接用手拿过食物,就算是饼,也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御宴上也根本没有这道菜,虽然他知道,但一直没吃过——呈上的御宴不会出现需要直接用手拿着吃的食物。宫里的春饼很像这种吃法,但也是卷好了,用银刀切成小段。
  他无比自然地伸出了双手——既然要用手拿着吃,用薄荷青柠水洗过手才行,普通的水也可以。但穆澜误会了,她从无涯的碟子里拿起鸭饼,放在他手中,很是可怜地看着他:“吃吧,味道不错。”
  见他还愣着,穆澜又包了一个,咬了一口——鸭饼就是这样吃的!她闭着嘴嚼着,这是雅的吃法了。但是她又在向无涯示意,眉眼便灵动起来,那熟悉的感觉刹那如闪电击中了无涯。他木然地将整只鸭饼塞进了嘴里,腮帮子鼓鼓的,沾着的酱汁溢出了嘴角。他边嚼边笑,然后飞快地咽下,又挽起袖子亲自动手包了一个,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见他吃得香,穆澜忍不住就笑了,瞬间如冰河乍裂,满室生辉。无涯的心像那天被穆澜拉着翻窗而过时,一下子就浮到半空,好半天才悠悠荡回胸腔。
  他的目光太专注,穆澜赶紧低下头,吴音婉转道:“公子吃得合口,冰月再给你包一个吧。”
  “好。”无涯移开了目光,心底一声叹息。
  他笑着用完饭,柔声说道:“我给你煮茶好不好?”
  穆澜本不想多说话,便微笑着点头。
  西次间被布置成练功房,置了茶具。核桃只会跳舞与煮茶,琴棋书画短时间也学不会,而这里的茶具都是上品。无涯和穆澜分坐在案几对面,她默默地看着他煮茶。仿佛时光回转,回到了她和他在京都初见时,他优美的姿态如兰绽放。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诗经》里的句子在穆澜心中荡气回肠地吟哦着。
  “冰月姑娘,请。”
  “多谢公子。”
  他还是那个静月青竹般的无涯公子。她此时是天香楼妩媚动人,一舞成名的花魁冰月。
  室内安静,唯有茶香飘浮。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刻,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停留,锁定眼前的美好。无涯很少开口,目光温柔缱绻。穆澜更没有开口,只是唇角的笑意不散。
  如果他把她当成冰月,就当是她女扮男装的十年中为了自己燃放的烟火。哪怕烟花易逝,终究灿烂过。

  时间是冷酷无情的,不会因谁的心愿而停留片刻,窗外响起了春来小声地提醒:“公子,时辰不早了。”
  好像就坐着看了她一会儿,用了一餐饭,煮了一壶茶,阳光怎么就跑得这样快?午阳已变成了夕阳。室内的光如此柔和,她披散着黑发懒洋洋地靠着椅子,似想着心事。纤细的手指搭在黑金泥的茶盏上,赏心悦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别具魅力。
  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无涯的心情很好,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将她的神情、眉眼铭刻进了心间。他该回宫了,虽然恋恋不舍,但他想,他还能再见到她的。无涯摩挲着紫砂茶盏,毅然地收回了手:“冰月姑娘,多谢你的茶,我该走了。”
  明明是他挽袖煮茶,怎么谢的却是她?穆澜没有客气,将微凉的茶水饮尽,放下了茶盏:“奴送公子。”
  他站起身,她起身相送。从西厢到中堂再至门口,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可无涯走得慢,穆澜也走得慢。
  “我……每月十五晚上会来,来不了,我会嘱人告诉你。”无涯盯着地上的青砖轻声说道。每个月,我都想见到你。我怕我不说,就见不到你。
  每月十五?她能保证那一天可以顺利离开国子监吗?
  “有时候我会去上香……”穆澜斟酌着语句,不敢把话说得太死。
  无涯平静地说道:“院子里有架鸳鸯藤,如果你不在,折一枝挂在门环上,我就知道了。”
  天香楼里有他的眼线,穆澜反应了过来。今天她是从后面翻墙进来找核桃的,本来是为了防面具师傅,想必无涯的人也并没有看见她。
  她没有想到两人的对话颇有些鬼祟幽会的味道。走到屏风处,无涯回过头开口道:“你平时就用面纱吧,你的脸,我只想我一个人能看见,天香楼里的人不会为难冰月姑娘的。”
  穆澜愕然抬头。
  情意盛在无涯的眼中,他的双眸倒映出她如花的美貌。那目光如此坚定,又如此温柔。她想起在灵光寺从水潭中出来时,他冻得双唇发白,却踏前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他的眼睛会说话,他在告诉她,他会保护她……这一刻穆澜心里翻江倒海,有着淡淡的喜悦,又有着淡淡的悲伤。无涯已经看透了她,却还愿意陪着她发疯,她垂下了眼帘,声音清越:“公子有心了。”
  “留步吧,冰月姑娘。”
  “公子慢行。”
  不再是软糯吴音,但他仍然叫她冰月姑娘,她闭上了眼睛,将那股冲入眼底的酸涩压了回去,无涯却突然回身将她抱进了怀里:“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但只是一抱,他就松了手,取了帷帽戴上,拉开房门就出去了。
  笑容一点点从穆澜脸上荡漾开,眼泪终于滑落。她的腿这样酸软,无力地倚住了屏风。她的额头抵在沁凉的边框上,声音低不可闻:“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