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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  山谷回声饼干

从高中食物专业毕业,进入山谷回声饼干工作,我离开母亲身边开始了独立生活。母亲在临盆当月同父亲离婚,靠着给红十字医院帮厨一手把我带大。她特别担心我,又备感寂寞。城里没有一个我可以依靠的亲戚或朋友。独自在车站下车的时候,我的随身物品就只有一只小小的手提包。

山谷回声饼干除向本地的超市及粗点心铺批发产品外,仅靠工厂附设的直销店勉勉强强做一点生意,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高中的就业指导部也曾经贴出酒店餐厅、大型西洋点心生产商及百货店大食堂等待遇更好的招聘广告,可我笨,又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所以面试一场接一场被淘汰,结果只能上了山谷回声饼干这条船。亲自前来面试的厂长显得比我还要战战兢兢,始终拿指甲咯吱咯吱地抠着白大褂袖口粘着的面粉块。啊,我多半会被这个人挑中吧——我望着落向地板的面粉想道,果然猜中了。

正如名称所示,山谷回声饼干只做饼干,与曲奇、焦糖杏仁饼干、玛德琳娜蛋糕、年轮蛋糕、纸杯蛋糕及其他所有点心无缘。既没有巧克力味,也没芝麻味,就只有普普通通的饼干一条线。当然,用料独此一味,原材料的调配方法打从上上代的创业期起就没变过。

但是,山谷回声饼干唯独对饼干的形状十分讲究,种类足足超过六十种,打从创业起一回也不曾减少,一直在持续增多。除基本款的动物系列、交通工具系列、天体系列外,还有菌菇、昆虫(受男性喜欢)、蔬菜、花朵(受女性喜欢),还有地图、家用电器、立体图形(可用于数学学习)、乐器、体育用品、面部器官(可用于玩蒙眼拼像游戏),等等,数不胜数。更有甚者,各大系列进一步细分,例如:动物的话,扩展为哺乳类、爬虫类、两栖类、原生动物、腔肠动物、类人猿、幻想生物;面部器官终进化成为了内脏系列(脑、肺、S状结肠、卵巢??)、骨骼系列(肩胛骨、腓骨、肋骨、椎间盘??)。

在这里,重要的不是口味研究,而是造型开发。在工厂仓库里,铝制模具占据广大的空间。它们几乎全部是定制的。一个一个打磨得漂漂亮亮,密密麻麻摆放在仓库货架上的模具们,看上去竟然比产品饼干显得得意、神气得多。

烤好的饼干按照不同系列分装在大中小三种袋子里。包装袋上的象征性标记,是一幅一个小女孩冲着大山大喊“呀——嗬——”的插图。由于实在太拼命踮脚,小女孩的小腿肚绷得紧紧的,草帽眼看就要飞跑。“山谷回声饼干”这几个红字印刷的时候,就盖在那胖乎乎的小腿肚上。

但是,无论怎样绞尽脑汁研究出许许多多的形状,味道却千篇一律。山谷回声饼干的饼干就是这样,消防车也好,S状结肠也好,一旦放进嘴里就完全相同。

 

公寓距离工厂步行大约十五分钟,位于一条拥挤的小巷的尽头。这是一栋与房东家建在同一块地基上的、狭小逼仄的木结构公寓。一楼和二楼各有四间房间,走廊深处有共用的冲澡间与投一枚硬币烧五分钟火的炉子。走廊墙上贴满写有“整理整顿”字样的白纸。公寓外就有一级河流流过,长长的堤坝与两排樱树延伸开去;一到晚上,就有拍击桥墩的水声隐隐传来。这一带是战时烧剩下的一角,房子全都非常陈旧,而且隐藏在陡峭堤坝的背阴处,采光很不好。

但是,这栋公寓的房租令人难以置信地便宜并非由于采光的缘故,这一点很快就清楚了:是因为房东受到全城人疏远并嫌弃。

“废话少说,快点拿出来!”

头一回去交房租的时候,先从房东口中说出的就是这句话。

“呃,不是,那个,我是,203房间的??”

“我说,有那闲工夫扯闲话,不如麻利地交过来。”

房东猛地将右手伸到我面前,俨然一副“小丫头迟钝成这样,懒得理你”的表情。这只手掌尽管皱纹满布、关节变形,大小几乎只有我的一半大,可它伸出来时的气势却具备令我畏缩的、十足十的吓人劲儿。

其实我丝毫没有磨蹭的意思,不过是打算遵照礼数先行寒暄罢了。察觉这个人一味地只是想快点收到房租,我慌忙拉开了包的拉链。不料,在我抓着装钱的褐色信封要拿还没拿出来的时候,房东几乎是一手插入拉链当中扯出了那只信封,敏捷得让人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一个腰都弯了的老婆婆。她咂咂有声地舔着食指,一张一张地数着钞票,反复数过三遍以后,似乎想说仍旧大意不得,又对着灯泡查验钱是真是假。

然而,一旦进入在发票上盖章的阶段,她的动作陡然变得缓慢。无论是打开印泥的盖子还是确认印章的正反,几乎都是慢动作。那样子,看起来简直好像在寻思想个办法欺骗这个小丫头,先不把发票给她,好双倍收取这个月的房租。我急于从房东面前逃跑,结果被院子里的踏脚石绊倒,蹭破了膝盖。

 

两个礼拜的见习结束之后,我被分配到了字母系列的生产线上。没被调去爬虫类或骨骼的生产线,说实话,松了一口气。字母是打从创业起延续下来的古老的系列之一,保有稳定的销量。

我的工作是从传送带传输过来的饼干当中去除质量不过关的饼干。不完整的、开裂的、变形的、烤焦的,或者相反,烤得半生不熟的??质量不过关的原因各种各样,总之就是及时发现并将它们从传动的传送带上挑拣出来放入专用的篮筐内。

大写字母和小写字母各二十六个,外加句号(.)、逗号(,)、问号(?)、感叹号(!)这四种符号,这五十六种便是字母系列的全部伙伴了。“A”一旦传送过来,一段时间里就只有一长串“A”。新鲜出炉的“A”们络绎不绝地跳跃着来到我面前,我探出身,凝神注视,搜寻“迷失”的“A”。当某一时刻蜂鸣器鸣响,传送带暂停,那是替换模具的信号。至于下一个会是什么字母传送过来,机器不开动是不知道的。既然制造多种形状,那么决定哪个种类在什么时间烘焙多少,无疑就是“山谷回声饼干”里面难度的工作,而这,按规定是厂长的工作。

就字母来讲,容易破损的形状与不易破损的形状之间还是有区别的。结实的是“D”与“O”,脆弱的是“Q”和“g”。“D”一旦传送过来,身为新人的我,心情也多少能够放松一些,但是“g”就不行。我需要屏住呼吸,甚至不眨眼睛地把视线投注到所有的“g”上,同时让手指尖也绷紧神经,一觉得怪,迅速出手。眼睛和手指,如果两者不能达到有机统一、手眼合一的话,别人就不可能承认你可以独当一面。

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我一直站在传送带旁边,一个劲地盯着字母看。为了这字母系列,我倾注了自己全部的能力。工作结束,沿着堤坝走回去时,桥、电线杆及樱树以跟传送带相同的速度从我的右手边飘向左边;视线落到脚下,小石子、狗屎及被吐掉的口香糖,都看成了字母的形状。

一旦有残次品混入装袋工序,就会受到车间主任的警告。警告次数会以生产线为单位做成柱状统计图表张贴在墙上。但是,我之所以拼命,倒并不是讨厌挨训。而是因为,望着正确的字母们以不被任何东西干扰的坚定步伐行进的姿态,心情霎时间就舒畅了。它们行进得雄赳赳气昂昂,煞是可爱。

 

房东一天到晚坐在正房的飘窗上严密监视着公寓里的租客。哪怕她是在一边织着毛衣,抽着烟,给院里的麻雀喂着食,公寓里发生的无论多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听人议论说,她是在照料体弱多病的弟弟期间错过了适婚年龄,弟弟死后一直过着独居生活。还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在她弟弟刚死那会儿,为了阻止政府停发补贴,她把遗体在壁橱里藏匿了一段时间。

她爱挑剔的是整理工作。单单是有谁把鞋脱在公寓的玄关了,或者把化学调味料的瓶子搁在炉子旁边忘了收回,房东就会当即找出嫌疑犯并加以谴责。简直让人怀疑她在某个地方安装了监视摄像头。公寓的全体租客都是受害者,我当然也不例外。

“这个,写了什么?”房东指着走廊上的白纸说。

“哦,写着‘整理整顿’。”

“再大点儿声!”

“整理整顿。”

“得发自肺腑!”

“整理、整顿。”

“听好了,这是我公寓的首要规定,是构成根本的纲纪,是理当优先于所有事项的人生义务。”

我只有一个劲地鞠躬道歉。尽管我不过是把从市立图书馆借来的书忘在了鞋柜上而已。

“你终归认为,哼,就为这么点小事儿,对吧?”房东双手叉在弯了的腰上,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经由掉了门牙的豁口吐出充满烟臭味的气息。“这就叫大错特错。难道你不认为,‘整理整顿是自我防卫的武器’是一句名言吗?我想过的,每天下了班,全身疲惫地回到家,在玄关脱鞋,随便左右哪只脚先迈进屋,按照数十厘米的步幅走过去,开锁??这一连串动作一旦成了习惯,人类就本能地遵守者相同顺序、相同速度、相同步幅。为什么?因为这样安全。昨天、前天、一个月前,都这样做了,都很安全,没遭到敌人攻击,也没掉坑里,所以才要重复。然而,要是昨天还干净的过道上今天被堆上了多余的东西,会怎么样?预定的重复动作就没法实施了,不对吗?所以我才要磨破嘴皮子一讲再讲。我不是存心跟你们过不去,我这是希望房客们安全。”

房东咽了一口唾沫,双手摁着脊梁骨想要伸伸腰,可那个角度几乎不见一丝变化。我明白,顶嘴只会让事态陷入不必要的困境,所以只管乖乖地低着头。

“动物园里的大象吧——”房东略略降低声调,继续说道,“就因为它在象馆和游艺场之间,每天早上每天晚上都按照相同的步幅走路,所以才能在沿路同一个地方留下脚印。它的脚只踩在固定的地方,只有那地方黑得发亮。真聪明啊,大象。比起把书扔在这种地方还满不在乎的人来,可是聪明伶俐得很呢!”

动不动拿动物园的大象跟房客作比较,是她的惯常做法,俨然一种夸耀自己所饲养的大象的代入感。她极少出门,极其偶然地穿着那套的好衣服出门,目的地也是动物园——这一点也有人在传说。

“好,这是本什么书?”

“讲糕点的。我想学习??”

“学习?”

“是的。我,因为在一家糕点厂上班??”

“噢。”

关于工作单位,按理说入住时就曾经告诉过她,可看她的神情,这种事好像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总而言之吧,好好干!”

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她左摇右晃着小小的后背,以恐怕与平常分毫不差的步幅,沿着铺路石朝正房的方向去了。

 

开始工作以来好几个月过去了,稍稍习惯了一点后,除了坚决不放过一个的干劲之外,我竟然萌生出一种奇特的期待:要是残次品再多一点就好了。当然,没法上市销售的饼干肯定是越少越好,可当绵延不绝地净传来完好的字母时,内心某处总感到遗憾得不行。完好的它们以无可挑剔的爽朗姿态,从烘干生产线通向装袋生产线,朝向光辉灿烂的未来前进。没有哪个需要我帮忙。搅拌机精力充沛地搅拌着原材料,滚筒施展着均匀的力道,烤箱维持着准确的温度——这样的日子对于我,反倒是无聊的一天。

相反,所有环节都存在微妙的误差时,例如,过高的温度使原材料硬度不够,或者固定模具的螺丝松了,残次品一个接一个,这样的日子我会大大地活跃起来。残次品大致躲藏在非残次品背后。为求受损的一边成为死角,它们格外小心,静悄悄的不敢大喘气,像是在说:求求你,忘记我的存在吧!

“别怕哦!”

我一边在心中这样嘟囔着,一边轻轻救出畸形饼干。

这时候指尖会微微传来刚刚烤好出炉的那种温暖,我特别喜欢,甚至产生一种自己此刻与这块饼干心灵相通的错觉,心头进而涌起想要放入口中的欲望,常常需要付出小小的努力去压抑它。

当然,山谷回声饼干的饼干没有美味到惊人的程度,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一般来说,它们是不会被当作特殊日子的下午茶点心的。好的待遇也就是,当人们嘴闲了又没有任何别的点心可吃,才把遗忘在壁柜深处的袋子扒拉出来,无可奈何地吃几块受潮的饼干。你不能指望它有多甜,而且干巴巴的,不喝水,就粘在上颚里面难以下咽。

“新鲜出炉味道到底不一样呢!”

我尝试跟站在身旁的前辈搭话,对方却只是了无兴趣地摇摇头。他似乎对于所有的字母都没有特别的感情。

厂里人个个沉默寡言。厂长大概就喜欢这样吧。无论熟练工还是新手,无论工人还是办事员,个个含胸弓背、眼神凶恶。我见状立刻闭嘴,把手中残缺的“W”放进了篮筐。传送带兀自以相同的速度往来不息。

一天,我下班刚回来,就看见房东倒在院子里。看样子是被铺路石绊倒的,额头粘着半凝固的血。我马上拜托附近的医生出诊。医生说,她神志清醒,也没骨折,估计没有大碍。说完,只给她额头涂了红药水就回去了。

“那人,就是一庸医!”走进一间像是起居室兼卧室的屋子,在摆在角落的床上坐下,房东晃荡着脚说道。

“您好注意至少一个晚上吧。”

我也终于稳定了心神,有心思环顾四周了。果然不愧是整理整顿的信奉者,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叫人叹服:信件插信件袋,报纸放报刊架,梳子摆在三面镜前面——所有一切都收纳在正确的地方。朝东的飘窗上则摆放着烟灰缸和毛线团。

打开壁橱想要取出毛毯的时候,有个疑虑在我的脑海一掠而过:万一这里面有她弟弟的遗体??当然,那样的迹象是一丁点也没有。被褥类和床单全部角对角叠放得整整齐齐,纸板箱悉数封好箱口。

完全不见有不必要的物品、奢侈的物品,眼前存在于这里的东西,无论哪一样,都差不多被使用到了极限。覆盖着整所房子的那种擦拭不去的陈旧感、寒碜感,被她利用整理整顿的技巧设法巧妙地给掩饰了。

“是因为没有遵守平时的步幅吗?”我问。

“瞎胡说什么?当然遵守了。一毫米误差也没有地遵守了。但是??”房东抬起手轻轻放在额头,以确认红药水干了没有。“都怪那粘在石头上的落叶,害我倒了大霉了。要是大象的话,这时候已经让自己的体重给压扁压死了吧。”

尽管医生刚刚特意替她消了毒,房东却像数钞票时那样拿食指蘸了些口水涂在了额头。不知什么时间,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

“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晚饭,我来做吧!”我一边想着这算不算多管闲事,一边战战兢兢地说道。

“不,算了吧。闹出这么大动静来,还有什么心思吃晚饭呀。”一副少见的软弱态度,“而且,今天没去采购,像样的食材应该什么都没有。”

一谈到吃饭的事,平日里的傲慢劲儿就从房东身上消失了,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那么,我去买点东西回来吧?我也可以在公寓里做些什么端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真的,没食欲??”

大象的法则被打破,肯定带给她相当沉重的打击。房东的腰看上去也比平时弯曲得更厉害了。

确实,收拾得过于整洁的厨房甚至飘荡着一股凄凉。泛着黑光的煤气灶显得冷冰冰,洗碗池也干透了,摆在搁架上的调料瓶无一不沉浸在黑暗里。打开冰箱,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中,只有牛奶和番茄酱和蔫成褐色的卷心菜浮现了出来。

这时,我猛然想起包里装有饼干残次品。

“如果是一点点饼干的话,大概能吃得下吧?”

“饼干?”

“是的,山谷回声饼干的饼干。我,就在那家工厂上班。所以,没法出售的产品,有时候能差不多等于免费地分到一些。”

“免费?”

房东对这个词作出了反应,从床上向前探出身子来。

我热好牛奶端到客厅兼卧室的圆桌上,和房东一起吃了起来。

“这个,是英文字的形状吧?”

“是的。不过每一块都是做坏了的。”

“说起‘山谷回声饼干’,别名叫做‘孕吐饼干’。”

“有什么说法吗,这个?”

“至少我周围的人是这么叫的。因为怀孕呕吐得吃不下东西的孕妇,就算一边哇哇地吐,也能吃得下这个。记得我年轻那会儿,这一点还被写进广告词了呢。”

“不过,这事儿跟我可没关系啊!”

房东吃了少掉上面一横的“F”,吃了裂成两半的“V”的其中一半,把烤得半生不熟的“e”送入口中,等它们粘到上颚上,就喝一口牛奶。她说是说没食欲,没想到咬得假牙轻快地格格响,吃得还挺津津有味的。

“我小时候曾经把这种字母系列摆成各种各样的词语来玩。”

“嗬!”

房东抬起头来,嘴边粘着牛奶膜。

“比如说,自己的名字呀,心仪的男孩子的绰号呀??房东太太的名字,我也能摆出来哦!”

“别摆,怪难为情的。”

房东出乎意料地当真害羞了,小指指尖在“R”的圈里一会儿戳进去,一会儿拔出来。

“那么,就摆您喜欢的词语。”

“这个的话,当然——”房东猛地一抬下巴,仿佛对着谁夸耀似的说,“就是‘整理整顿’喽!”

我在印着少女小腿肚的袋子里翻找起来,尽可能挑拣出破损较少的字母,对里面大写混小写视而不见,一块一块摆起了饼干。不由得回想起以前,在摆母亲的名字时老缺一块“K”,不知什么缘故,都找得满手是粉了,连一个“k”也找不到。我被一种不祥的忧思攫住,哭得昏天黑地。

[sEIrIseITOn[1]]

“整理整顿”好歹在圆桌的正中央完成了。尽管这里开裂那里残缺,“O”更是用“G”的半个圈和“Q”的半个圈拼接成的,可毫无疑问就是“整理整顿”。

“跟走廊上的标语相比,真够拙劣的,对吧?”

“用英文字母也能写‘整理整顿’啊。挺不错的,我喜欢。”房东一边伸出舌头把牛奶膜拖进嘴里,一边说道。

我们俩盯着[sEIrIseITOn]看了一会儿,随后分着吃了。房东吃了“s、E、I、r、I、s、e、I、T”这九块,我则吃了“O、n”这两块。

 

打那以后,每回分到残次品,我必定拐去房东那里一趟。由于分配的优先权归于前辈,所以没法做到隔三差五地过去。尽管如此,一个月里总有一回或两回,我们俩在一起度过夜点心时间。对她来说,没准并不是点心,是晚饭也说不定。不过这一点我没去深究。我始终贯彻一个态度,认为这是有空闲的独居者彼此分享免费获得的一份幸运。回自己屋前,我总把余下的饼干留在那里。下回再去时,饼干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然而,房东收取房租时的贪婪,还有整理整顿遭到破坏时的恼怒,还跟以前一模一样。虽说她正蒙受这“山谷回声饼干”的恩惠,却并没有对我手下留情。对她来说,房租是绝不容许被人抢夺的猎物,整理整顿则是无需理由的生存本能。

我越发强烈地巴望多一些残次品饼干。甚至一度认为,实际上残次品恐怕才是饼干本来该有的面貌吧?如果说平安到达传送带的终地点,被装入袋中,乘上卡车运往某地的是“山谷回声饼干”,那么,半路被抓出来,被当作累赘,被撵到角落里的字母,就是为我而烤的饼干,是我和房东的伙伴——这是我内心的感受。

尤其对用于“整理整顿”的字母,更是产生了加倍的依恋。有瑕疵的“i”或“t”或“N”传过来,我就嘟囔说:“真乖,努力走到这里。来,到等着你们的人身边去吧!”如果是头上稍微有一点点残缺的大写“S”传送过来,我就很高兴:“啊,太好了!这下子就能用大写字母开头了。多亏了你,正儿八经的‘整理整顿’能摆成喽!”



[1] “这里整顿”一词日文读音的罗马字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