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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伊卡,从希腊高高的空中坠落,肉身重重摔在土地上。梦醒了,摔在中国的黄土高原上,忘记了曾经有过的高高飞起的渴望,肉身踏踏实实贴近依靠泥土。

像泥土一样脏,一样卑微,这肉身来自尘土、又归于尘土。

像泥土的肉身是中国上古遗址里出土的俑。在陜西半坡、甘肃马家窑,许多土俑只是初具人形。五官眉眼都很模糊,甚至只有一个头,肉身只是一个瓶罐。

没有埃及的威严壮大,没有对抗死亡、凝视死亡的庄严专注。一个泥土随意捏出的人形,对自己肉身存在的价值好像毫无自信,无法展现希腊肉身在运动里锻鍊出来的骨骼肌肉的完美,也无法像印度,在极致放纵官能享乐里,发散出肉体饱满丰腴的诱惑。

走过埃及、走过希腊、走过印度,在漫漫黄土的大地上,我的肉身茫然迷惑,不知道自己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

那些来来去去的肉身魂魄,各自用不同的方式说着他们肉身的故事。

然而,我在茫然迷惑里,好像长长的甬道尽头,没有光,没有出口,彷彿一场长长困顿的睡眠,等待觉醒,却总是醒不过来。

看到自己的肉身,吊挂着许多点滴,贴着胶布,各种仪表记录器哔哔的声音响着。

我看到黄土窑洞里钻出一个人,灰扑扑的,初具人形,眉眼模糊,不知喜怒哀乐,跟遗址出土的土俑一模一样。

「这是一个人吗?」

我固执骄傲、自大、贪于爱美、尊严的肉身,却在这么卑微的肉身前面,起了巨大震动。

我知道,肉身的功课,或许没有做完,也没有做好。

许多赖在甬道门口,扒着门框,不肯离去的肉身,一点也不悲壮尊严,一点也不骄傲自信。

使我深深咀嚼着「好死不如赖活」这么粗鄙的民间谚语。

这么粗鄙,却这么真实。

肉身能够像尸毗王,为了救下一只鸽子,把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切割下来,喂给老鹰吃吗?

肉身可以像萨埵那太子,投身跃下悬崖,粉身碎骨,把这身体喂给飢饿的老虎吃吗?

敦煌壁画里一幕一幕舍去肉身的图像,与甬道里匆匆忙忙、来来去去的许多肉身交错而过。

我在寻找自己的肉身,想要跟自己好几世、好几劫来的肉身相见相认。

二〇一一年九月十二日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