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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出版者序

  这本书的内容是一份留在我们这里的手稿。留下这份手稿的人我们称他为“荒野之狼”,这称呼他自己也用过好几次。姑且不论这份手稿是否需要一篇具有导读功能的序,但至少对我个人而言,确实有这样的需要:对荒野之狼的文稿做些补充,并借此勾勒出我对他的记忆。关于他,我知道的其实很少,对于他的过去和出身背景更是一无所悉,但他的人格特质却给我留下了既强烈又——无论如何不得不说——充满好感的印象。
  荒野之狼是名年近五十的男子,几年前的某一天他来到姑妈家,表明想租一间带家具的房间。后来他租了阁楼和阁楼旁边的卧室。几天后,他带着两只行李箱和一大箱书再度出现,就这样和我们生活了九到十个月。
  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卧室相邻,在楼梯间或走道上总会偶遇,我们很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彼此。他是个非常不爱社交的人,其不爱社交的程度,就我的朋友圈而言,真是前所未见。就像他自己偶尔自称的那样,他真的是一匹荒野之狼,是个既陌生、充满野性,又害羞,甚至可以说非常害羞的生物,他仿佛来自一个与我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陌生世界。至于他因自身禀赋及命运到底活得有多孤独,他对此孤独命运到底有多深的自觉,这些我都是看了他的手稿后才明白的。但在看这份手稿之前,我跟他毕竟有过多次短暂的相遇和交谈,所以我对他也算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认为,经由这份手稿,我所获得的有关他的印象,跟我与他的实际接触,两者基本上是一致的,不过后者的确比较笼统又不够完整。
  荒野之狼次造访我们住的地方,并向姑妈探询租屋的可能性时,我正好在场。那天,他中午来访,桌上的餐盘都还没收,且距离我午休结束,回办公室的时间大约还有半个小时。我一直忘不了他给我的印象,那种既特殊又矛盾的印象。他打开玻璃门走进来,当然,进门前他先拉了门外的铃。姑妈走向昏暗的楼梯间,探头询问他有什么事。这位先生,我们的荒野之狼,只是扬起他那头发剪得很短的头,伸长了鼻子神经兮兮地四下探闻,既没回答姑妈的问题,也没先报上姓名,而是自顾自地说:“啊,这里的气味真好闻!”他边说边露出笑容,我和蔼的姑妈也报以微笑。但我觉得这样打招呼的方式非常古怪,因此对他有些反感。
  “噢,对了,”他说,“我是为了房子来的,您不是有房间要出租吗?”
  我陪同姑妈和他,三人一起上阁楼看房间,这让我刚好有机会仔细打量他。
  他个子不高,走路的方式和昂首的模样却像极了一个魁梧的男人。他身上的大衣时髦而舒适,整体而言,穿得体面大方,透着一股随性。胡子刮得很干净,剪得很短的头发看得到夹杂着白丝。
  刚认识时,我其实不喜欢他走路的样子,有点蹒跚,有点犹豫,这跟他鲜明利落的外形和充满活力的说话方式及音调一点也不相称。后来我才注意到并且知道,原来他有隐疾。走路对他而言相当吃力。
  他看着楼梯、墙壁、窗户和摆在楼梯间的一个又高又旧的柜子,再度露出他独特的笑容。那笑容在当时同样令我不太舒服。他似乎对屋里的每样东西都很满意,却又像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
  总之,这男人给我的印象是,他仿佛来自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来自某个得远渡重洋才能抵达的国度。因此,他到了我们这里,虽然觉得一切都很棒,却又难以适应。
  他这个人,我实在不得不说,真的很有礼貌。没错,他很亲切友善,对我们的房子,对他要租的房间、房租、早餐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毫无异议地欣然接受了。即便如此,他整个人还是散发出一种让我觉得很陌生、不友好,或者说具有敌意的气息。他不仅租下了原本要租的阁楼,连旁边的小卧室也一起租了。他默默地听着姑妈说明有关暖气、用水、房东提供的各项服务和住进这里后要遵守的种种规矩,他听得诚恳而专注,听完后立刻全盘接受,还主动预付了房租。
  不过,他在做这些事的同时,却又不经意流露出一种心不在焉。那种心不在焉就像他对自己现在的行为感到可笑,感到无法认同,就像他来这里租房间,开口跟人说德文,对他而言都是奇怪又新鲜的事,而他心里真正关心的其实另有其事,这就是他给我的印象。倘若他的脸上没有那些耐人寻味的细微表情来为他这个人增色和加分,坦白讲,他真的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从一开始,他令我有好感的就是那张脸。虽然那是一张充满了陌生感的脸,但我对它就是有好感。那张脸虽然有点独树一帜,有点忧郁,却显得格外清醒、充满思想、饱经历练,且极为睿智。除此之外,他的彬彬有礼和亲切友善也增添了我对他的好感。虽然要他表现出亲切有礼似乎有点辛苦,但这并不表示他这个人傲慢自大——刚好相反,隐藏在那行为下的几乎是一种诚心诚意,甚至惶恐乞怜。后来我才知道原因,知道后对他的好感更是立刻大增。
  两间房都还没参观完,有关租房的细节也尚未谈妥,我的午休时间已经结束了,我必须回店里工作。于是我先行告辞,把他单独留给了姑妈。晚上回来时,姑妈告诉我,那个陌生人当下就决定要租,还说这几天就会搬来,他的要求是不要向当地的警察局报到和登记。他说他生病了,实在经不起到警察局去跟着大家排长队,按那些规定办理烦琐手续。我还记得很清楚,这一点让我深觉自己对他的看法得到了印证,我一再警告姑妈不可以答应他的要求。他身上具有的那种令人无法信赖的感觉和那股没来由的陌生感,跟他怕到警察局去登记,刚好不谋而合,他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怕被人发现。我分析给姑妈听,他提出来的这个要求,无论如何都是个奇怪的要求,如果答应了,很可能会为姑妈招来不好的后果,我请姑妈不可以为了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去招惹这种麻烦。但我随即得到的答案是:姑妈已经答应他了。她显然决心接受那个陌生人,并被他吸引住了。姑妈每次选房客,无一例外都会选择那种能让她展现人性光辉、和蔼可亲、好姑妈特质,或更贴切的说法,强烈母爱的人。过去不乏房客大肆利用她这些特质。这次,新房客住进来后,头几个星期我总爱借机刁难,姑妈见状也总是特意维护,并赶紧送上温暖。
  他不愿去警察局登记这件事让我很反感,我问姑妈,对这个陌生人,对他的背景和来历,以及他来我们这里的目的到底知道多少。姑妈立刻把她知道的和盘托出。中午我离开后,其实他只多待了一会儿,但姑妈却已经知道了不少事。陌生人告诉她,他打算来我们这里待几个月,他想利用这里的图书馆,想参观城里那些历史悠久的古楼。姑妈原本不打算把房间租给短期房客,但他显然已成功地虏获了她的心,虽然他一开始表现得有点异于常人,但算了,房间已经租出去,我现在反对也已经太迟了。
  “他为什么会说我们这里的气味很好闻?”我问。
  姑妈有时很爱摆出一副内行人的模样:“这点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们这里闻起来确实干净又井然有序。一闻就知道我们的生活和谐又高雅,他闻了当然会喜欢得不得了!但他看起来像是已经不习惯这样的气氛了,像是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我心想:好吧,随便你怎么讲。“但是,”我说,“如果他不习惯过这种井然有序又高雅的生活,那他怎么能跟我们一起住?如果他没有办法保持干净,老把环境弄得乱七八糟、脏兮兮的,如果他晚上总喝得烂醉如泥回来,怎么办?”
  “那我们就等着瞧吧!”姑妈一脸促狭地说。木已成舟,我也只能算了。
  事实上我的担心是没有道理的。新房客的生活虽然称不上井然有序或中规中矩,但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和妨碍,直到今天我们都还很怀念他。虽然他在生活上没有给我们造成困扰,但对于我们的内心,我和我姑妈皆然,他对我们的灵魂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与干扰。坦白讲,直到今天我还深深受到他的影响。有时我在夜里还会梦到他,并且觉得自己因为他,因为他的存在方式而深感困扰、惶惶不安,虽然我是真心喜欢他。
  两天后,车夫搬来了新房客的所有东西,原来这个陌生房客名叫哈利·哈勒。其中有个真皮的皮箱非常漂亮,它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另外还有一个很大的行李箱,看起来像经历过多次长途旅行,因为上面贴满了泛黄的饭店标签和航运公司的贴纸,而且是不同国家的,有的地方甚至极为遥远。
  不久之后,新房客也到了。接下来的日子便进入了我和这个奇特房客慢慢互相认识的阶段。一开始我完全不愿意采取主动,虽然从见到哈勒的眼开始,我就对他充满好奇,但他搬进来的头几个星期,我完全不愿意主动接近他,也不愿意跟他交谈。不过,我得承认,我确实打从一开始就在暗地里观察他,有时候甚至会趁他不在时偷偷溜进他房里,当然纯粹是出于好奇想偷窥一下他的生活。
  关于荒野之狼的外表我已经做了不少描述。他给人的印象,应该是个重要人物,是个罕见的极具天分的人。他的脸充满灵性,脸上那些极为细腻又生动的表情正好反映出其内在灵魂也必然丰富而有趣,极为生动,且无比细致和敏锐。和他交谈时,一旦他跳脱成规,跳脱既有框架——可惜他不是每次都这样——并且把他的不自在和疏离感摆到一旁,开始侃侃而谈他个人的真正看法时,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定会立刻被他所折服。他比一般人想得多,想得深刻,尤其是讨论到精神层面的问题时,他总能展现出充满冷静、理智的高度客观性,他所说出的那些无比笃定的想法和认知,真的只有睿智过人者才说得出来。不仅如此,他说那些话时丝毫不带任何虚荣、炫耀的目的,也没有想过要说服任何人,更没有要坚持己见的意思。
  他的那些至理名言,当然不是援引自什么既有的名言,而是他每次即兴说出来的真知灼见,其中之一我记得很清楚,那段话出自他住在我们这里的后一段时间。
  那次,有个名气很大的历史哲学家兼文化评论家来城里的大礼堂演讲。那个人的名字看起来应该是欧洲人。荒野之狼原本没有兴趣去听,但终究拗不过我的一再游说。当天我俩一起出发,抵达礼堂后并肩坐在讲台下。讲者上台后没说两句话,某些听众已经大失所望了;这些听众看着他登台时的仪表堂堂、气宇非凡,原本以为他会是个有先见之明的预言家。结果他一开口就先对听众送上阿谀谄媚的奉承话,并大肆感谢大家的热烈出席。这时,荒野之狼看了我一眼,就这么匆匆一眼,但那眼神却充满了批判,不仅批判讲者所说的话,也批判了讲者这个人。噢,那眼神真是既可怕又难忘,它所具有的深意,甚至能写成一本书来探讨!那眼神不只批判了那个演讲者,它简直能借由它轻描淡写却强悍的讽刺意味杀死那个知名讲者。但这还是它微不足道的作用。其实,与其说那眼神充满了讽刺意味,还不如说它充满悲伤,而且是一种既深奥又绝望的悲伤。那眼神蕴含了一种平静的、一定程度已经稳定了的,且变成了习惯和既定形式的绝望。带着这份因绝望而产生的透彻,这眼神不仅看穿了讲者的虚有其表,还对眼前的情况,对观众的期待和心情,对讲者今天所定的狂妄讲题,极尽嘲讽和不屑之能事——不,不只这样,荒野之狼的眼神看穿的根本是我们整个时代,我们所有的装腔作势、汲汲营营和傲慢虚荣,那眼神看穿的是我们那既自负又肤浅的精神性所尽力呈现的表面功夫——啊,要是只是这样就好了,可惜不是。那眼神不只看穿了这个时代的种种匮乏和绝望,也看穿了我们精神上和文化上的种种匮乏与绝望,它还继续往里挖,往旁掘,终至直捣人性的核心。那眼神在一瞬间强而有力地表达了一位思想者,或者说一名智者对尊严的质疑,甚至是对人类之生命意义的根本质疑。那眼神在说:“瞧,我们就是这样的猴子!瞧,这就是人类!”于是,人类精神所赢得的所有美名,所展现出的一切睿智与成就,连同人类所追求的所有崇高伟大、亘古长存,全都在瞬间崩溃了,全成了一场可笑的猴戏!
  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已经透露了太多,远超过我原本的计划和设想。我已经把哈勒重要的部分给说出来了。按照我原本的想法,我是想借着描述我和他之间逐渐熟识与交往的过程来慢慢勾勒出他这个人的形象的。
  但既然已经透露这么多了,若再回头去探讨哈勒所表现出的那种令人费解的“陌生感”,并深入描述我如何慢慢挖掘出和了解到这种陌生感和他身上那种可怕而巨大的孤独感,及其所形成的原因和具有的意义,那就太多余了。不过这样也好,因为我本来就希望自己可以尽量隐身幕后。我无意以阐述我个人的见解为重点,也不想写小说或做心理分析,不,我只想成为一名见证者,我想告诉世人我亲眼见证过那名奇特的男子,那个留下这份《荒野之狼》手稿的人。
  在他推开姑妈家的玻璃门走进来,在他像鸟一样伸长了脖子嗅闻,并盛赞屋里的气味真好闻时,那一刻其实我已经注意到这男子与众不同,可惜我当时竟然只是幼稚地觉得反感。
  我可以感觉到(不只我,连我姑妈,一个跟我完全不同,且跟知识分子完全沾不上边的人,也感觉到了),这个人有病,他若非精神上,就是心理上,再不然就是性格上有病,出于一个健康者的本能我对这种人感到排斥。但渐渐地我对他的好感瓦解了我对他的排斥。这份好感是基于同情,我对这个长期承受巨大痛苦的人感到无比同情,我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他的孤独和他内在的持续死亡。那段日子的相处让我越来越清楚,这个痛苦的人之所以病了,并不是因为他先天上有什么缺乏,不,恰恰相反,他之所以生病是因为他拥有极丰富的天分与能力,但这些天分与能力却无法达到和谐。我觉得哈勒是一个承受痛苦的天才,哈勒,一如尼采曾精辟阐述过的那样,将自己锻炼成了一个极能忍受痛苦的人。他所具有的是一种超凡的、没有极限,且可怕的承受痛苦的能力。同时我还发现,导致哈勒那么悲观的主要原因并非他对这世界的不屑,而是他对自己的鄙夷。不管他在评论各种机关、单位,或某些个人时有多毫不留情与严厉,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与那些事无关。事实上被他批评得严厉的,永远是他自己。他的箭瞄准的永远是他自己,他憎恶的和不认同的正是他自己……
  针对这点,我想我必须做一点心理学方面的补充。虽然我对荒野之狼的生平知道得不多,却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肯定是在充满爱心,但严格又虔诚的父母及师长的教育下长大的,这些人所秉持的教育原则是“阻止孩子本身的意愿”。可惜他们终究摧毁不了这个学生的个性,扭转不了这个学生的意愿,因为这个孩子实在太顽固也太强悍了,太骄傲也太充满灵性了。师长们虽然摧毁不了他的个性,却导致他学会了自我厌恶。终其一生,他都把自己杰出的想象力和强大的思考能力用在对抗自己上面,用在对抗这个其实既纯真又高贵的自我上面。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管他原本如何,都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了一名基督徒,变成了一名烈士,他将自己所有的尖锐,所有的批判、恶毒和恨意,换言之,所有这方面的能力,全都用在自己身上了。至于别人,至于周遭环境,他总是以极为勇敢的方式,以极为严谨的态度去努力地爱他们,公平地去对待他们,并尽可能不要去伤害他们。因为“爱你身边的人”这句话就像他对自己的厌恶一样,都深植在他的心底。可惜这样的荒野之狼,其人生却只能沦为印证这一事实的悲惨例子:不爱自己的人也绝不可能爱别人,自我厌恶者亦复如是,终必定只能陷入悲惨的孤独和绝望中,换言之,他的下场跟可鄙的自私者其实一样。
  说到这里,是时候将我个人的看法暂搁一边,开始来聊聊他的实际生活状况了。一开始,我对哈勒的了解,部分是来自我对他的偷窥,部分是来自姑妈的转述,所以我对他的理解主要围绕着他的生活方式。他搬进来没多久我就发现,他是个喜欢思考,喜欢读书的人,而且没有从事什么工作。他留在床上的时间很长,总是快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后就穿着睡衣从卧室信步走到起居室。那间起居室其实是间有两扇窗、又大又舒适的阁楼,但他搬进去之后没几天,那里就完全变了样,跟其他房客居住在里面时完全不同。
  他把那里塞满了东西,而且越塞越多。他在墙上挂了很多图片,也贴了很多画,有时候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并且常常更换。其中一张是非洲的风景,另一些是德国某个小镇的照片,这个小镇很可能是哈勒的故乡。在这两者之间则挂了一些色彩鲜艳、明亮的水彩画,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些水彩画是他自己画的。除此之外,还有几张年轻女士,或者应该说年轻女孩的照片。有段时间他甚至在墙上挂了尊暹罗佛像,那尊佛像后来被米开朗琪罗的女性雕像复制品《夜》给取代了,后来他又取下了《夜》,换上圣雄甘地的画像。
  至于书籍,不仅偌大的书柜上全摆满了,所有的桌面,包括那张漂亮的古董写字台,还有沙发式躺椅,以及其他椅子上、地板上,全都摆满了书。书里还常常夹满了字条,并且常常更换。即便如此,书籍的数量仍持续增加,他不仅会从图书馆带回一沓沓的书,还经常收到一箱箱用包裹寄来的书。搬进阁楼里的这个男人很可能是个学者,满屋子的烟味也印证了这一点。他房里到处是抽剩的半截烟,随处可见烟灰缸。但那些书绝大部分不是学术书,而是文学作品,并且各年代和各民族的都有。有段时间,在那张他常常一躺就是一整天的沙发躺椅上放了一整套书,厚厚六册,书名为《苏菲的旅行,从梅莫尔到萨克森》,是十八世纪末的作品。另外,像《歌德全集》《让·保罗全集》似乎也都被他阅读得很频繁,此外还有诺瓦利斯,甚至莱辛、雅各比和利希滕贝尔格的作品,至于那几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夹满了一张张笔记。
  在这一大堆书籍和著作的包围下,房里有一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常插着一束鲜花,鲜花旁边则随手搁着一盒水彩,但水彩盒上积满了灰,然后旁边又是烟灰缸,不可不提的还有一大堆酒瓶。一个以干草编织物包覆起来的瓶子,时常装着他在附近小杂货店里打回来的意大利红酒,偶尔也能见到一瓶法国勃艮第葡萄酒,或西班牙马拉加葡萄酒。我还记得有一瓶很大的樱桃蒸馏酒,才见到没几天就已经被他喝到快见底了——但下次再见到那瓶酒时,已经被他扔到房间的角落,剩下的酒则碰都没再碰过,就这么任其蒙尘。我不想为我的偷窥和私自闯入找借口,但我实在不得不说,这男人刚搬来的那段时间,他给我的印象,虽然对精神层面充满兴趣,但生活上却一塌糊涂,不但游手好闲,还不务正业,这让我对他既排斥又不信任。我这个人不但是个生活有规律的好公民,工作上更是勤奋又守时,还很懂得自我约束和克制,更重要的是我不抽烟。我对哈勒印象糟的地方并非他那画家般杂乱无章的生活方式,而在他的爱喝酒。
  这个陌生房客不仅睡觉和工作不定时,连饮食也不规律又随兴。某些日子他可以整天不出门,除了早上那杯咖啡,什么东西也不吃。姑妈说有时她进他房里看见的厨余就是一根香蕉皮。但某些日子,他又会去餐厅大快朵颐,有时是去很棒的高级餐厅,有时则是去郊外的小酒吧。他的身体看起来不怎么健康,除了脚有些不良于行,并导致上楼常显得吃力外,其他地方好像也有病痛。他曾不经意地提及自己已经好些年受消化不良和失眠所扰。我觉得罪魁祸首是他爱喝酒。后来在我们熟了之后,有几次我陪他到他常去的酒吧喝酒,亲眼见证过他喝得又快又猛又任性,但是喝醉——不但我没见过,其他人也未曾见过。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次私人接触。在那之前,我们对彼此的认识仅止于出租公寓里隔壁邻居的寒暄。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很惊讶地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间看见了哈勒先生。他坐在那段楼梯的上面一格,为了让我方便通过,他往旁边挪了挪身体。我问他是不是人不舒服,并自告奋勇要扶他上楼。
  哈勒望着我。我发现他像大梦初醒,像被我唤醒似的。他缓缓地展开笑容,那是一种帅气却忧郁的笑容,每当我看见他这么笑时,总会心头一紧。他招呼我坐到他身边去。我说了声“谢谢”,婉拒道:“我不习惯坐在别人家门口的楼梯上。”
  “啊,是啊,”他说,笑意更浓了,“您说得没错。不过,请等一下,让我告诉您,为什么我非在这里逗留不可。”
  他指了指二楼人家的门前,那里住着一位寡妇。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之间围出了一隅铺着木板的空间。一座高高的桃花心木柜倚墙而立,柜面上嵌的金属锡已经陈旧,柜子前面摆着两个低矮花架,架上立着两盆大大的植物,一盆是杜鹃,一盆是南洋杉。这两盆植物相当漂亮,整理得一尘不染,简直完美无瑕。这份惬意其实我也早已注意到。
  “您瞧,”哈勒继续说,“有南洋杉的这一隅楼梯间,闻起来棒透了,我经过时总忍不住要驻足。您姑妈那儿的气味也很好闻,洋溢着井然有秩与高度干净的气息。但摆着南洋杉的这一小片天地却洋溢着一种纯净的气息,不只一尘不染,还光亮到、干净到犹如不可侵犯,这里散发出的是一种神圣的气息,所以每当我经过,总要饱饱地吸一口——您闻到没?地板蜡的气味和松节油的余韵,再加上桃花心木,以及仔细擦拭过的叶片,这所有的气味融合成一种境界的市民阶级式的洁净、仔细和精确,以及对所有细节的负责和讲究。我不知道那里面住的是谁,但那扇玻璃门后肯定有一座由洁净和一尘不染之市民阶级生活所形成的天堂。是啊,那屋里一定既有条不紊又井然有序,而且肯定有人用极戒慎恐惧的虔诚态度在全心全意地对待各种细微的习惯和义务。”看我不搭腔,他立刻又说,“请千万不要误会,我这么说绝没有任何讽刺的意味!亲爱的先生,这世上我不愿意的就是嘲笑市民阶级式的生活与秩序。没错,我确实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而非这个世界。要我待在这个有南洋杉的屋子里一天我可能都受不了。但即便我是只又老又有点粗鲁的荒野之狼,我也是某个母亲的儿子呀。我的母亲也是个典型的市民阶级妇女,也种花,也悉心照料家里的每个房间、楼梯、家具和窗帘,并尽可能将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维持得一尘不染、干干净净、井然有序,而非可以过就行了。松节油的气味,还有这株南洋杉,它们不断唤起我的回忆,所以我偶尔会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这座宁静的小花园,看着它的井然有序,并欣慰地想:原来这种生活依旧存在。”
  说完他想站起来,却显得非常吃力,我伸手扶他,他没拒绝。我虽一语不发,其实心底很清楚,我已经中了他的魔法,一如姑妈先前那样。这个奇怪的男人有时就是具有一种魔力。
  我们一起慢慢往上走,走到他房门前,他掏出钥匙都要进去了,突然转头看我,直视我的眼睛并一脸诚恳地问:“您刚下班?啊,我对这方面的事完全不清楚,我过得有点离群索居,嗯,怎么说呢,您也知道的,像活在社会边缘。不过我相信,您对阅读应该很感兴趣。您姑妈跟我提过,您是高级中学毕业的,您的希腊文学得非常好。今天早上我刚好读到诺瓦利斯的一句名言,我拿给您看,好吗?我想您一定会非常喜欢。”
  他请我进屋,冲鼻而来的是满屋子的烟草味。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书,开始翻找,“您看,这一句也好棒,写得真好,”他说,“我念给您听:‘我们应该为痛苦而感到骄傲,任何一种痛苦都能让我们忆起自己的高人一等。’写得真好!比尼采整整早了八十年呢!不过这句不是我原本要念给您听的那句——等等——噢,找到了。您听:‘绝大多数人在学会游泳前不愿意游泳。’真是好笑,对不对?哈,人们当然不愿意游泳!因为他们天生就是陆地生物,而非水中生物。就像人当然不愿意思考,因为他们的存在是为了生活,而非为了思考!是啊,乐于思考的人,把思考当作头等大事的人,虽然可以获益良多,却也可能错把水域当陆地,所以总有一天会溺毙。”
  他的这番话立刻虏获了我的心,并诱发了我极大的兴趣。我在他房里又多待了好一会儿。
  从那天起,无论我们在楼梯间相遇,或在街上巧遇,都会或多或少地聊聊天。其实从一开始,不管我们聊什么,我都会像那天聊南洋杉一样,总有一种他是在嘲笑和揶揄我的感觉。但这当然不是事实。事实是他对我,一如对那株南洋杉一样,都心存敬意,因为他是那么有自知之明,那么清楚自己的孤独,自己正游在水中、漂浮无根,正因为这样,所以每当他偶见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例如,我的准时上班,或那些帮佣者、列车人员的敬业乐群及严守纪律,便会丝毫不带讽刺意味地自觉深受鼓舞和真心感动。对于他这样的反应,我一开始觉得既好笑又夸张,觉得那根本是一种高高在上者和不食人间烟火者的浪漫情怀,是一种矫揉造作的多愁善感。但日子一久,我越来越发现,他是真的喜欢并羡慕我们这种小市民的生活,因为他的世界是如此令人窒息,他的生活是如此充满疏离感,他总是自困于他荒野之狼的状态中,他视我们这种小市民阶级的生活为确定而安全的、遥不可及的,是无路可抵的故乡和平静的归处。他每次见到帮我们打扫的清洁妇,一名忠厚老实的妇人,总会一脸尊敬地脱帽致意。偶尔姑妈跟他聊天,或帮他缝补衣物,或提醒他大衣的某颗扣子快要掉了,他听姑妈跟他说这些话时,总是听得无比专心和慎重,那模样就像他正绝望却义无反顾地拼命想借此机会,从某个缝隙里钻进我们这个市井小民的平静世界里,然后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即便只待一个小时也好。
  在我们次聊天时,就是聊南洋杉的那次,他就自称为“荒野之狼”,这称呼当时让我觉得既有点奇怪又困扰。天啊,这是哪门子的称呼?可是后来连我自己都这么称呼他。不仅仅是因为习惯,还因为我在心里确实一下子就认同了这样的称呼,除了荒野之狼,至今我想不出其他更符合他形象的说法。一只误闯我们家,误入城市,误入群体生活的荒野之狼——就他的形象而言,这名称真是再贴切不过。他那略带羞涩的孤独模样,他的野性,他的不安,他的乡愁,他那无所依归、没有故乡的模样。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有整晚的时间观察他。那是一场交响乐演奏会,我惊讶地发现他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并且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一开始演奏的是亨德尔的音乐,曲风高雅而优美。但荒野之狼却陷入了沉思,一副与外界失去了联系的模样,仿佛既听不见音乐,也感觉不到周遭。他充耳不闻、孤独且疏离地坐在那里,目光低垂,露出理智却满怀忧思的表情。曲目更换,接着演奏的是弗里德曼·巴赫的小交响曲。乐曲才刚开始没几小节,我就惊讶地看见陌生房客开始微笑了,他听得一脸陶醉,整个人沉浸其中。有长达十分钟的时间他看起来是那么幸福与快乐,仿佛做着浑然忘我的美梦。而我自己则因为看他看到忘记要听音乐。那首曲子结束后他像大梦初醒,挺直腰杆坐正,一副打算要站起来并离开的模样,但终究还是继续坐着,并听完了后一首曲子。那是雷格尔的变奏曲,许多人觉得这首曲子又臭又长。荒野之狼应该也这么认为吧。一开始他还企图专心地听,但没多久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并且把手插在口袋里,再次陷入沉思。但是这次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快乐和陶醉,只有一脸的阴郁,继而转为愤怒。他的表情再次变得深邃、灰暗且消沉,他整个人看起来又老又病又愤世嫉俗。
  演奏会结束,我又在街上看见了他,我决定跟在他后面。他整个身体缩在大衣里,疲惫而悻悻然地朝我们住的那个区走。走到一家陈旧的小酒馆前停下,略显犹豫地看了看表,终究还是进去了。我一时兴起决定跟进去。他在一张再寻常不过的酒桌前坐下。从女老板和伙计招呼他的方式来看,他应该是熟客。我朝他走去,简短寒暄后在他身旁坐下。我们在小酒馆里待了一个小时,其间我喝了两杯矿泉水,他则是先点了半升红酒,喝完后又点了四分之一升。我告诉他刚才的演奏会我也在场,他没搭腔,只是望着我的矿泉水瓶,一边读标签一边问:“您不喝酒吗?我请您喝一杯吧?”他听到我滴酒不沾,随即露出一脸懊恼与无助,“没错,这是对的。我有好多年也过着很节制的生活,甚至还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断食。可惜现在我又走到了水瓶座的状态,晦暗而潮湿的状态。”
  针对他的比喻,我半开玩笑且意有所指地说:“我不认为你这样的人会相信星象学。”听我这么说,他立刻用他那太过客气且彬彬有礼的语气——这语气常令我感觉受伤——回答道:“您说得没错,是啊,这门科学我同样不信。”
  我站起来,先行告辞。他则很晚才回到家。他发出熟悉的脚步声,并且不是一回来就上床睡觉(我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而是点着灯,在起居室里又整整待了一个小时。
  另外一晚也令我印象深刻。那天姑妈外出,我独自在家。我听见有人敲门,打开后,发现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她说她要找哈勒先生,我定睛一瞧,发现她正是哈勒房里那张照片上的女人。我告诉她哈勒住在哪个房间,说完便回自己的房里了。她先在楼上待了一会儿,后来我听见他们一起下楼,外出。两个人边走边聊,声音显得充满活力与欢笑。我好惊讶,这个遗世独立的隐士竟然也会有情人,而且还这么年轻、漂亮、优雅。突然间我对他这个人的看法,对他生活的种种揣测都变得毫无把握了。可是短短一个小时他竟然又回来了,而且是独自回来的。他的脚步声显得沉重而悲伤,疲惫地拾阶而上。接下来好几个小时他都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像极了一只被禁锢在兽笼里不停徘徊的狼。那晚直到天亮,他屋里的灯都没熄过。
  对于他的这段恋情我一无所悉,可以补充的是:有一次我在城里的街上又看见他跟那名女子在一起。他们手挽着手并肩而行,他看起来好快乐。我很惊讶,原来在他那张忧郁、孤独的脸上,偶尔也能绽放出如此兴高采烈或者说孩子般纯真的表情,我突然懂了,懂得那名女子的心情,也懂了姑妈为什么总是会对这个男人特别关怀及照顾。那晚他回来后同样既悲伤又痛苦。我在楼下的大门边遇到他,他就像前几次被我撞见时那样,大衣下夹着瓶意大利红酒。那瓶酒即将陪他回到上面的巢穴,度过悲惨的大半夜。我真是替他感到难过,他过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啊,真是绝望、迷失又无能为力!
  说到这里,也算说得够多了,大概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或多描述什么了,各位应该就能了解,荒野之狼过的其实就是一种自杀者的人生。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相信他会自杀。虽然他在付完所有账单和赊欠后,没有跟我们道别,就这么突然离开了这座城市,并从此杳无音信,但我还是不认为他会自杀。在那之后我们完全没有他的消息,至今还替他保留着他离开后人家寄给他的信。他在这里留下的东西是一份住在这里时写的手稿。他在上面留下了几行字给我,交代我这份手稿可以任凭我处置。
  这份手稿里提到的种种经历,我无从核实它们的真实性。但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手稿绝大部分内容是文学创作。但这里所指的文学创作并非那种随意虚构的幻想,而是一种企图借具体事件来呈现深刻的心灵状态与经历的尝试。哈勒文稿中的那些天马行空的精彩内容,很可能撰写于他住在这里的后那段日子,我甚至有理由认为,那些内容有很大一部分是植根于他当时的实际经历。因为那段时间我们这位房客不管是行为或外表,都显得很反常。他外出的频率变得很高,有时甚至彻夜不归,连他爱看的书也常常碰都没碰。我有几次遇到他,都诧异于他的神采奕奕和变年轻了,另外有几次,他甚至显得极其开心。但紧跟在这种情绪高昂后的总是一波更严重的意志消沉。他可以整天窝在床上,完全不吃东西,雪上加霜的是这时他的情人总会过来,并且跟他发生严重、激烈的争执。他们常吵得房子都快掀翻了。哈勒隔天总要为此专程向姑妈道歉。
  不,我真的坚信哈勒不会自杀。我相信他还活着,相信他依旧举步维艰地在某栋异地的房子里吃力地上下楼梯,依旧静静地凝视着某一隅铺着木板的楼梯间和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南洋杉,依旧白天待在图书馆,夜里钻进酒吧,或睡在租屋内的躺椅上,隔着窗户静静聆听世间的种种声响和人们的生活,并了然于心:自己不属于那里,自己被排除在外。但自杀,不,他不会,因为他仅存的信念告诉他:此痛苦,此根植于他内心的邪恶痛苦,他必须品尝到底;此痛苦正是他的人生目标,是他必须为之生为之死的目标。
  我时常想起哈勒,虽然他并没有让我的人生变得比较轻松,也没有裨益或促进了我的天赋、优点,抑或为我带来快乐——唉,其实刚好相反!但我毕竟不是他,过的也不是他那种生活,我过的是我的小市民阶级的生活,虽微不足道,却踏实安稳又认真负责。总之,我和姑妈,我们总是这么默默地、心存善意地想着有关他的事。其实姑妈对他的了解比我多,只是姑妈惯于把一切埋藏在她那颗善良的心里。
  针对哈勒的这份手稿,这份极为奇特,部分显得病态,部分又显得非常美好,且充满思想性的奇想之作,我必须说,倘若我是无意间拿到这份手稿,并且不认识原作者,我看了之后一定会愤而将它丢弃。但正因为我认识哈勒,所以我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这份手稿的内容,甚至认同它。而且,假如我只是把这份手稿当作某个人——某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可怜人——写出来的充满病态的幻想之作,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以此角度与各位分享这份手稿。我看出了这份手稿不仅仅是它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它还是这个时代的一份记录。因为哈勒所罹患的心灵疾病——如今我已明了——并非单一个人精神失常了,而是整个时代的病,是哈勒所属的整整一代人所罹患的精神官能症,而且首当其冲的并非这时代中特别脆弱和糟糕的那些人,刚好相反,而是那些强悍、富精神性,且禀赋的人受害烈。
  这份手稿,不管它有多少是植根于作者的实际经验,至少都是一种尝试,试着不用迂回和美化的方式来面对这个时代所罹患的重症,而是直接把这种病当作对象,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但这么做其实无异于地狱走一遭,这不是形容,而是真的像字面上所写的那样:时而惊恐万分,时而得鼓起勇气走向黑暗的心灵世界,投身纷扰,并决心横越地狱,正面迎向混乱,且一路忍受痛苦、邪恶直到后。
  哈勒跟我说过一段话,这段话对于我理解这份手稿至关重要。有一次我们聊到中世纪的种种残酷,聊完后他有感而发地说:“我们所谓的残酷,实际上未必像我们想的那样。中世纪的人也许还瞧不起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呢。对他们而言,我们今天的生活或许才叫残酷,才叫可怕和野蛮!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种风俗习惯和传统,都有它自己的风格,都存在着当时人认可的温柔、严格、美好和残酷;他们认为忍受某些痛苦乃天经地义,某些困顿本就该耐着性子挺过去。真的令人感到痛苦且像地狱一样的生活,其实只发生在两个时代、两种文化和两种宗教彼此交会时。古希腊罗马人如果被放到中世纪去生活,大概也会痛苦得要死。同样地,如果把一个野蛮人放进我们的文明社会,他肯定也会窒息。可是到了某个时间点,就是会整整一代人被夹在两个时代、两种生活风格之间,并因此无所适从,失去所有的理所当然、风俗习惯、安全感和天真无邪。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得这么深刻和强烈。但是像尼采这样天资聪颖的人却能早于一代人,甚至不止早于一代人感受到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悲惨——尼采曾饱尝孤独与不被理解,时至今日,仍有成千上万的人正承受着同样的苦楚。”
  在阅读这份手稿时,我常会想起哈勒的这段话。哈勒正是那种被夹在两个时代中间的人,因而失去了他所有的安全感与天真无邪。这种人的命运是:原本是全人类的生命困惑,一旦降临到他们身上,就会被凸显和强调得像是专属于他们个人的痛苦与地狱。
  就我看来,这就是这份手稿所能带给我们的意义与启发,也是让我下定决心要公开这份手稿的原因。另外,我想顺便一提:对于这份手稿,我既没有维护之意,也不想批评它,这件事就留给各位读者自己,跟随自己的内心判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