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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乡村之路

2016 年夏天,我们一家三口前往卢瓦尔河谷探访城堡和花园——先生想看城堡,我要看花园。我们由巴黎出发,一路往南,经过奥尔良、图尔,再往西到南特、勒芒,然后北上回到巴黎。这个区域被誉为巴黎的后花园,不仅有20多座四朵花的鲜花小镇,还有田园诗歌般美丽的乡村。

小时候我在乡下长大,喜欢在田边漫无目的地玩耍,成年后虽然一直在城市工作、生活,但我的心好像仍然不属于这里。无论走到何方,乡村总是会让我感到心安、欢喜。英格兰乡村、南法乡村、瑞士小山村,包括美国那些粗放的乡村,都是我喜欢停留的地方。我一直认为,乡村和农村有着本质的区别。这么多年的旅行,我发现自己喜欢的还是欧洲的乡村,每每到了这里,总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既欢喜又感伤:它们多么像我小时候的家乡啊!我总是觉得欧洲的乡村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故乡,或许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家乡已经回不去了。

因为喜欢乡村,只要时间允许,我们自驾时经常会放弃走城际高速路,而改走乡村小路。乡村之路蜿蜒曲折,两侧盛开着各种野花野草。我喜欢那些仿佛一直延伸到天尽头的小径,爱它们的悠远和它们通向的那个未知远方。因为人生无完美,曲折亦风景。在勒芒,我们住在了郊外的一处花园民宿里。正是麦子成熟、薰衣草和虞美人盛开的时节,很多野胡萝卜属的花朵正随意地开着伞形的白色花朵,朴素恬淡。我在心中隐隐地期待,希望能遇到大片的花田。不过,我也知道很多风景可遇不可求。

一天,我们从勒芒出发,开车沿着一条狭窄的乡村小路前行,去探访一座花园。一路上,两侧的金色麦浪连绵起伏,忽然,视野中的麦田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红色,车子驶近了一点再看,果然是我期待的红色虞美人,再近一点,天哪,大片大片怒放的虞美人花海,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我连忙让先生停车,然后抓起照相机冲了出去,一口气跑上了田埂。一直以为只有在普罗旺斯一带才能看到它们的踪影,没想到,竟然在一条无名的乡间小路与它们邂逅。它们有一小部分夹杂在麦子间,一部分则自成花田。火红的花海,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我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这是我向往多年的花田啊!要知道,如此壮观的野生花海,是大自然平衡了各种能量才形成的。其中,雨水和气温的均衡为重要:如果少雨低温,则开花数量少,难以形成大片大片的景象;如果雨水过大,可能花还没有来得及开放,就被生命力旺盛的野草占领了地盘。所以,即使是专程前去赏花,也不一定能如愿以偿。这一片火红的虞美人花田,成为我那次旅行中惊艳的记忆。

虞美人原产于欧洲,是欧洲田野和路边常见的一种野花,也是园丁们喜欢的花园植物。每年麦收季节,它就会开遍欧洲大地。著名的《法兰德斯战场》一诗,就描述了这种鲜红的花朵。这首诗歌是次世界大战期间,加拿大随军军医麦克雷用弥足珍贵的20 分钟写下的,是所有战争题材的作品中感染力、广为传诵的诗歌之一。

当时,法兰德斯地区是法国北部和比利时西南部交界处的军事要地,从英吉利海峡一直延伸到瑞士边境,是十分关键的防线。一战期间,成千上万的加拿大热血青年赴欧参战,在法兰德斯战场上死伤惨重,有无数无名战士长眠于法兰德斯的黄土之下。

In Flanders fields the poppies blow
在法兰德斯战场,罂粟花随风飘荡
Between the crosses, row on row
一行又一行,绽放在殇者的十字架之间
That mark our place; and in the sky
那是我们的疆域。而天空
The larks, still bravely singing, fly
云雀依然在勇敢地歌唱,展翅
Scarce heard amid the guns below
歌声湮没在连天的烽火里
We are the Dead. Short days ago
此刻,我们已然罹难。倏忽之前
We lived, felt dawn, saw sunset glow
我们还一起生活着,感受晨曦,仰望落日
Loved and were loved, and now we lie
我们爱过,一如我们曾被爱过。而今,我们长眠
In Flanders fields
在法兰德斯战场……

这是我非常喜爱的一首诗歌。因为诗歌押韵和意蕴的关系,虞美人在诗里被翻译为“罂粟”。自然,这个译法确实要比“虞美人”更贴近诗歌本身的内涵。但是,虞美人并不是罂粟花,只是罂粟科罂粟属植物。现在,它成为一种象征,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是比利时的国花。在每年11 月11 日的一战纪念日期间,从英国、法国到比利时,包括南半球的澳大利亚,人们都会在胸前佩戴这朵小红花,以此缅怀战争期间逝去的战士。

返回民宿后,我好奇地问房东老爷爷,为何法国农田里会保留这么多野生的虞美人。他说具体原因他也不知道,但是现在,人们不会像之前那样排斥这些农田中的野生花草。虞美人本身不仅不生虫害,而且根系有利于疏松土壤和活跃肥力,对麦子的生长很有利。他还告诉我,在法国农民的认知中,虞美人也有大小年,如果虞美人盛开得特别好,就是大年,那么这一年当地果树就会丰收;反之,如果虞美人开花情况不好,是小年,那么当年的果树必然低产。并且,在虞美人之后,农田里还会有其他的野花盛开,比如蓝色的矢车菊等。听罢老爷爷的话,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在英文的园艺图书中,经常将在农田中出现的虞美人(poppy)、矢车菊(corn flower)、金盏菊(corn marigold)、麦仙翁(corn cockle)这类一年生的野生花草,统称作cornfield flowers(麦田花)。

我记起春天时在比利时乡村路边看到的那些梨园,园子里的树都很高大,正是花开之时,洁白的梨花如雪一片,美丽至极。梨树之下是青青的绿草地,其间闪烁着黄色的蒲公英。一匹白色的骏马悠闲地甩着尾巴,天就快要下雨了,白马仍不紧不慢地踱步吃草。这个场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这在我们国内的果园里是很难看到的。我们的果农为了避免园里的杂草与果树争夺水分、养分,只要发现杂草的影子,就必须除掉,甚至会动用除草剂。其实,现在这些麦田、玉米地里的“杂草”,在国外已逐渐成为生态系统平衡的标志。在美国,人们还掀起了保护野花野草的热潮,呼吁减少使用化学药剂、除草剂等。不过,近几年,随着有机农业理念的兴起,国内也有部分果农意识到不必特意去除这些杂草。果农们甚至开始在果园中养鸡、兔等,这也是很好的共生原则的理念。社会的不断进步,促使人类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

蓝铃花海

2015 年,偶然的一个机会,我发现了比利时这个国家所蕴藏的花园宝藏!在以往的印象中,比利时有巧克力、钻石、蕾丝……从来没有想到它竟然也是个花园之国——在国土两端远距离仅为280 公里,驱车两个小时就能驶出国境的面积上,有超过200 座公园、植物园,以及可以对公众开放的私家花园。尤其是比利时法兰德斯地区,有着非常完善的花园开放系统,每年6 月的后一个周末,所有这类花园都会对公众开放。

2016 年4 月中旬,正值每四年一届的比利时根特国际园艺博览会,受比利时法兰德斯旅游局的邀请,我随团前往比利时采访参观。临出发前,法兰德斯旅游局中国区首席代表李昕小姐特别兴奋地告诉我们:总部发来消息,布鲁塞尔郊外哈勒布斯(Hallerbos)森林里有一片野花正在开花期,我们这次正好可以赶上。

她所说的野花就是蓝铃花(wild bluebell),蓝铃花属于天门冬科,是一种耐阴的多年生球茎植物,在亚洲不多见,但在欧洲林地中很成规模,主要分为英国蓝铃花、西班牙蓝铃花和意大利蓝铃花三种。英国的蓝铃花占世界总量的25%—50%,受英国法律保护,野生蓝铃花不允许采摘,也禁止野生植株与球根的交易。因为自然生长和繁衍的速度很慢,通常一片林地要花很多年时间才能被全部覆盖上,因此野生的蓝铃花也成为人们界定原始林地的依据之一。每年4 月中旬到5 月初,一到开花季节,蓝铃花次第开放,森林里的蓝色一望无际,倾倒众生。我喜欢野生花海,向往的壮观景象就是漫山遍野的野花。每年2 月—3 月美国南加州的加州罂粟、7 月—8 月美国华盛顿州雷尼尔山国家公园的鲁冰花、9 月南非的纳马夸兰花海都令我感到震撼。因为蓝铃花海,我对这次旅行充满了期待。

哈勒布斯森林占地约为90 公顷, 位于布鲁塞尔西南方, 距离哈勒(Halle)镇仅有半个小时车程,很多区域依然保持着原始森林的丰茂与多样性。次世界大战以后,这里的林木曾经陆续遭到砍伐,但从1930 年到1950 年,20 年间,比利时政府有计划地开始了森林重建工作,引入了很多新的树种,现以高大的榉树为主。

我们很幸运,在法兰德斯旅游局的安排下,首席护林员皮埃尔• 凯斯特蒙(Pierre Kestemont)亲自带领我们参观森林(我是次听说这个职位,我猜这个职位类似于首席植物保护专家的角色)。当我远远地眼望见蓝铃花海时,禁不住惊呼,太美了!太壮观了!只见静谧的森林里,数千万朵小巧精致的蓝铃花绽放,虽然低矮,但于森林中随风漫卷,气势磅礴,犹如一张湛蓝色的花毯,营造出梦幻般的童话仙境。我一直以为只有在英国才能找到蓝铃花林地,没想到欧洲的蓝铃花海却为比利时所拥有!我为这蓝色心醉神迷,无比激动。因为,蓝铃花的花期只有短短的两三周,为壮观的开花时间只有十天左右,而我竟然幸运地赶上了!

护林员皮埃尔• 凯斯特蒙是位严肃认真的中年人,据他自我介绍,他担任首席护林员这个职位已经有十年了。他告诉我们,比利时人称蓝铃花为野风信子(wild hyacinth)。哈勒布斯森林的蓝铃花海尽管如此壮观,但至今鲜为外人所知,为了保护这片珍贵的林地,比利时人更愿意低调行事,如同保守着一个秘密。皮埃尔本人也是一位蓝铃花爱好者,爱护这些小小的植物就如同自己的宝贝。他指着高大的榉树说,这些树是我们新种的,但蓝铃花却是野生的,这里的蓝铃花以英国蓝铃花为主,部分为西班牙蓝铃花,还有一些是自然杂交的品种。它们的种子不知来自哪里,鸟和风及四处漫游的动物将它们带来,在此落地生根,多少年过去了,它们慢慢长成一片,后,整座森林都开满了蓝色的花!正当皮埃尔为我们讲解时,另一队外国游客也前来参观,皮埃尔不时扫视他们,当他发现有游客试图进入蓝铃花林地时,立刻停下讲解,快步上前严厉制止。事后,他向我们解释,哈勒布斯森林的土壤非常易于板结,一旦被踩过,第二年就不会再长出蓝铃花来!所以在路边欣赏就足够了,千万不要试图进入蓝铃花丛中去。说着,他还指着不远处的一条林间小路给我们看,语气沉重地说,因为曾经被踩踏过,所以这条小路虽然已经封闭九年了,但是,迄今为止再也没能长出一朵蓝铃花来。

看了蓝铃花海,我不禁想起了南非的纳马夸兰花海。纳马夸兰花海是迄今为止我拜访过的面积、为壮观的野生花海。纳马夸兰位于南非北开普省,是地球上的生物多样化的干旱地区,也是世界上生态价值的地区之一。每年的大部分时间,纳马夸兰看起来都是广阔干燥、由荒原和山坡构成的不毛之地,而到了9 月前后,仿佛一夜之间,荒原上、砾石间,数以亿计缤纷灿烂的花朵就会竞相绽放,但是很难预报出究竟是哪几天能赶上壮观的花期。因为造物主是一位热情奔放的园艺师,它神秘,喜欢自由发挥:热情艳丽的各种菊科植物、湛蓝深邃的鸢尾、各种多肉多浆的植物及更多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草都是它的杰作。在苍茫雄浑的广阔天地中,这是一片生命的乐园。

后来,在回北京的飞机上,我意外地发现一本航空杂志上恰好有一篇介绍纳马夸兰花海的文章。原来南非各界人士对纳马夸兰花海的维护和管理都非常重视。为了保护这片闻名世界的野生花海,有当地农场主特意将领地中的野花区域围合起来,以防动物进入踩踏和啮食。但是过了两年,他们吃惊地发现,他们刻意保护的区域里面的野花数量和品种反而比未被保护的区域低。经过一番调查和研究,他们发现,人为的过度保护对自然界而言反而是一种粗暴的干涉。现在,科技和城市越是发展,人们越是意识到荒野中哪怕一朵小花都无比宝贵。在神秘莫测的自然界中,各种生物的关系相生相克,奇妙而又有趣地循环往复。所以,对人类来说,对野生花海的保护,是一个深刻而又迫切需要面对的问题。

从比利时回到北京后,我将蓝铃花森林的图片发给朋友们分享,先生看到后兴奋地说:“咦,这不是蓝精灵们住的森林吗?”我有些奇怪,蓝精灵们住在这里吗?先生同情地说:“你的童年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呀?连蓝精灵的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蓝精灵,那首著名的《蓝精灵之歌》谁不会唱呀,只是不记得故事的细节而已。被嘲笑后,我赶紧上网查蓝精灵的资料。原来这个卡通形象诞生于20 世纪50 年代,它的作者皮埃尔• 库利福德(笔名Peyo)就住在布鲁塞尔。近几年,还有两部蓝精灵的电影很受欢迎。蓝精灵英文名为“smurfs”,其实是一个臆造词,因为蓝精灵只有三个苹果那么高,身材矮小,又住在蘑菇房子里,所以作者从“small”(小)、“mushroom”(蘑菇) 和“dwarf”(矮人)三个词中各提取了一部分并糅合在一起,后形成了“smurfs”这个词。在动画引入中国时,中国的译制人员根据它们的深蓝肤色,将这个词意译成了“蓝精灵”。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它们活泼又聪明,它们调皮又灵敏,它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大森林,它们善良勇敢相互都关心……”虽然我没有查到直接的证据证明蓝精灵就诞生于这片森林里,不过我的樱桃兄坚持认为,比利时国土面积就那么大,作者住的布鲁塞尔离哈勒布斯森林那么近,他创作的时候一定会受到蓝铃花海的启发。好吧,回想那如同仙境般的蓝铃花海,我也愿意相信,可爱的蓝精灵一定就住在那片浩瀚壮阔的蓝铃花森林中。在那一天那一刻,我就那样悄然地踏进了童年的时光。
法兰西乡村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