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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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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岁的一生。十五岁从皖南农村考入北京大学,毕 业后被分配至中国政法大学工作,期间除了两次西北之行和一 次南方之旅外,主要是在北京郊区的小城昌平教书度日;大学 期间开始诗歌创作,七年之后骤然将生命自行结束;在其短促 的、为整个八十年代所覆盖的诗人生涯里,仅仅用两年时间就 突破了起始阶段的稚嫩,在抒情诗和长诗这两个领域都激烈而 深刻地改变了旧有的诗歌传统,并创造出一种新的语言,这种 语言在他死后,迅速被大范围地接受,直到今天都依旧是汉语 新诗的一种基本语言:这就是海子需要被我们知道的生平。
海子去世十年之后,1999 年,《不死的海子》一书编辑出 版,收集了历年来数十位诗人、评论家的怀念与评析文章,是 海子研究的奠基之作,却也几乎成为盖棺之作。其中在《海子 神话》一文的开头,作者说道:“在当今诗坛,海子作为一个 巨大的神话的存在,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在这个神话的内部,未完成的少年天才,农业文明的孤魂 野鬼,背负形上使命的诗歌烈士或先知,大抵是旧日论者构筑起来的几种人所共知的海子形象,这些形象和上世纪八十年代 这个特定文学时期捆绑在一起,和“诗人之死”这个古老精神 话题纠缠在一起,进一步扭曲着我们这个民族对于现代诗人的 认知。现代诗人,遂一再成为某种悲剧主角而非作者,也就是说,人们关心诗人的遭遇,胜过关心诗人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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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把诗人的教诲区别于哲人或先知的教诲,也就是说, 将诗区别于思和启示,将诗学区别于诗化哲学和宗教体验。这 种区别在近几十年的汉语诗歌界被极大的漠视或者说无力重 视,其后果是,我们不得不首先费力地将一个诗人区别于妄人 或小丑。
诗人终得以对世界起作用的直接方式,是词汇和韵脚, 而非理念。偶尔写诗的法国画家德加曾经抱怨,他有太多的想 法在脑子中,这让他的诗歌遭到了损坏。马拉美回答他说,诗 句不是用想法,而是用词语来造就的。然而,如果我们回顾 近几十年的汉语新诗以及关于新诗的讨论,我们会发现,层出 不穷的,恰恰是各种各样的想法,而非词语。它们起初魅惑于海德格尔等现代哲学家的想法,随后又受制于后现代乃至当代 诸多观念艺术家的想法。诗人们汲汲于构建某个观念,如同写 论文一般地写作艰难的诗,以便也可在同行的阅读中还原成论 文般深刻的分析。而众多异域的本是依靠不同音调与节奏被人 熟记乃至在记忆中被辨识的杰出诗人,在大量译诗中又都被轻 率地改造成持汉语口语写作的散文作家,变成诸多想法和意象 在纸上的絮絮叨叨的回声,并被照猫画虎成各种所谓的语言实验。
需要在这样的背景下重新理解海子,理解他曾经做过的诗 学努力和给现代汉语注入的活力,理解残存在这个时代深处的 那个被称作“我们的海子”的存在。那些受益于海子的年轻而 严肃的写诗者,他们尚且还是有些羞于提及他的,因为假如他们还没有完成对他的超越,他们就无法将他大声指认成一种令人尊敬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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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传统,首先是口语的、听觉的和仪式的传统。在这个 传统里,所谓想象力,首先诉诸于听觉,而非画面。这种“听觉想象”曾经被艾略特予以明晰地界定:“对音步和韵律的感 觉,深深渗入思想和感觉的有意识层面之下,激励着每一个词 语;沉入那原始的和被遗忘了的事物,返回源头并携带某物 归来......将古老的和文明的智性熔铸一体。”

  我们支起了耳朵
  我们听得见平原上的水和诗歌
(《海子小夜曲》,1986.8)

说到古老和文明,很多人热衷于把海子的诗歌纳入类似文 化寻根、德国浪漫主义、存在主义哲学这样的理念视域,或就 亚洲铜、月亮乃至麦子等诸意象进行古今中西的深究,却无视诗人自己早已讲过的话:

我喜欢塞尚的画。他的画是一种实体的画。他给这个世界 带来了质量和体积。这就足够了。诗,说到底,就是寻找对实 体的接触。......实体就是主体,是谓语诞生前的主体状态,是 主体的沉默的核心。我们应该沉默地接近这个核心。实体永远 只是被表达,不能被创造。它是真正的诗的基石。才能是次要的,诗人的任务仅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这黑乎乎 的实体照亮,使它裸露于此。这是一个辉煌的瞬间。诗提醒 你,这是实体——你在实体中生活——你应回到自身。诗不是 诗人的陈述。更多的时候诗是实体在倾诉。你也许会在自己的 诗里听到另外一种声音,这就是“他”的声音。(《寻找对实体 的接触(《河流》原序)》,1984)

中国当前的诗,大都处在实验阶段,基本上还没有进入语 言。我觉得,当前中国现代诗歌对意象的关注,损害甚至危及 了她的语言要求。......月亮的意象,即某种关联自身与外物的 象征物,或文字上美丽的呈现,不能代表诗歌中吟咏的本身。 它只是活在文字的山坡上,对于流动的语言的小溪则是阻碍。(《1986 年 8 月日记》

现代诗的一个特点是,诗人往往也承担了诗学言说的责 任。海子一生太过短暂,未及对个人诗学思想做更系统的清 理,但就现存的只言片语而论,已经碰触到了现代抒情诗的一 些核心所在。诸如非个人化,间接言说,消极能力,对沉默的 理解,对声音的回归,认识到语言并非单纯的表达工具而是丰盛自足的实体,乃至终某种风格对主观性的胜利,这些我们 今日方才借助更多的诗论翻译得以耳熟能详的现代诗歌要义, 在海子那里都已经被隐隐地感知、被热烈地实践。这使得他超 拔于整个八十年代由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构成的各种此起彼伏 的主义和宣言的威权之上。
“海子感人的地方,是他对诗歌语言近乎残酷的雕琢, 这种雕琢既谦逊又诚实,其结果又如此令人叹服。毋庸质疑, 他在沉着地尝试着以一种崭新的语言来写诗”,在一篇回忆海 子的文章里,引用完一段臧棣写于 1986 年的文字之后,西渡 继续说道,“他的这一倾向激励了北大一批年轻的诗人投身于 写作的实践,而我本人正是其中的一员。他们确乎在海子的诗 中发现了一种‘崭新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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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
    我所能看见的妇女
    水中的妇女
    请在麦地之中
    清理好我的骨头
    如一束芦花的骨头
    把它装在琴箱里带回
    我所能看见的
    洁净的妇女,河流
    上的妇女
    请把手伸到麦地之中
    当我没有希望
    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
    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
    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
    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

围绕这首写于 1986 年的抒情诗有一些版本上的分歧与争 议,但就后呈现在《海子诗全集》中的这个文本而言,依旧 可以很好地作为一种“崭新的语言”的典范。很多时候,听一首诗和看它的文本,会有不同的感受,这 首诗尤其会让人意识到听觉与视觉的差异。在文本中,醒目的 是一些重复出现的名词,如妇女、骨头、麦地,压舱石般落脚 在一些诗行的末尾,构成每一句的重心;但当你用正常的方式 读出它的时候,情况变了,文本中的压舱石仿佛掉落在河水 中,变成轻轻的回声,我们首先听到的会是另外一些短促的重 音:“看见”,“水中的”,“芦花的”,“洁净的”,“上的”,“零 乱的”,“请”,“如”,“当”,“像”......它们构成一种既谦卑又 坚定的吁请式音调,在和声的烘托下由慢及快,由弱渐强,令 人沉醉,后在第三小节消融在一片由密集的 ang 韵构成的明 亮庄严之中。
这是一种要求观看和倾听同时发生的语言。而在观看和倾 听之间自然存在的差异,令这种语言得以成为实体,正如视差 令我们获得对空间深度的感受。
这首诗里有一些一目了然属于海子的词汇,如麦地和骨 头,有论者把类似这样的词指认为海子的词根,并称他为“用 词根写作”的诗人。这本身是很有启发性的说法,但需要注意 不能将词根混淆于一个诗人的惯用词汇表,也不能将之等同于 所谓的原型或符号,因为正是这种混淆和等同,令诸如“麦子”和“骨头”这些词汇在海子之后一段时间的汉语新诗中泛 滥成灾,以至于让人望而色变。在海子这里,如果真有所谓词 根的存在,那也不是意味着某些为诗人所偏好的、可以作为自 我标志和象征阐发的具体词汇,而是一种对于词语的认知和使 用方式。即,在一首诗中,主要词语以自足的实体样态扎根于 诗句,它们直接凸显,直接被看见,无需解释和装饰,也不作为解释和装饰,它们仅仅依靠自身的潜力推动这首诗。反过 来,一首诗,在它好的情况下,也就成为一种针对词语潜力的挖掘。

5
我曾经有过一场在青海的旅行,德令哈是旅行的终点。和 大多数人一样,我是被海子的一首诗吸引而来。从乌兰出发, 坐两个小时长途汽车,就可以抵达这个青海海西州的州府所在 地。在这座被祁连雪山环抱的日照充足的小城,被宣扬的景 观,是被称作情人湖的可鲁克湖和托素湖,我在日落前坐车去 那里,在仿佛世界尽头的昏暗湖水边伫立。司机来回的路上都 用车载电视放着当地的花儿小调,一边跟我们闲谈视频中那位连唱带演的曾经是他同学的民歌手,以及自己家里妻儿老小的 琐事。深夜,柴达木东路上依旧灯火明亮,这里聚集了这个城 市好的几家星级酒店。在穿城而过的巴音河畔,有一座海子 诗歌陈列馆,置放着一些四处搜集的纪念品和海子诗歌的石 刻,我去的正午恰巧大门紧锁,空寂无人,只见到门口的一副 对联:几个人尘世结缘,一首诗天堂花开。
这些,其实都和海子无关。在海子那里,德令哈是一座他 在纸上重新建造的城,这个城仅仅是由三个汉字构成,德 – 令 – 哈。
 
  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的,后的,抒情。
    这是的,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7.25火车经德令哈

除了“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这首诗中没有任何对 德令哈的具体描绘。而即便是这样如火车般迅猛掠过的描述对 这座城而言实际上也是不贴切的,它也许适合每一座在暗夜的 雨中经过的陌生小城,它也许更适合克拉玛依。就在离开德令哈之后不久,我有幸坐车颠簸在新疆浩瀚的戈壁滩上,在一片 空茫中看见克拉玛依兀然而起的楼群,无论是从视觉经验还是 历史记忆上,它都更容易唤起类似“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的感受。
但艺术从来都拒现实和历史的亦步亦趋。自从海子之后,无数的人怀揣诗篇来到德令哈,再带着想象中已被印证的 雨水和荒凉满足地离开,你不能完全说他们的满足是空洞的, 至少他们在此地会反复听到和看到“德令哈”这三个字。三个 在当地人的生活中已经被所指消耗完全的汉字,因为一首诗的存在,让人们重新注意到了它的能指,听到它的声音,看到它的形象,并感受由诗人所赋予的新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