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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楔子

  九镇,位于长江中游,洞庭湖西,五河交汇之处,十万大山中的一片蛮荒之地,自古以来穷山恶水,王法不及,镇上男子除了安守本分捕鱼打猎之外,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做杀人的匪,二是当杀匪的兵。
  明末清初,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如此局势之下,各种军用民用物资极度缺乏,货物流通也随之变得异常重要。而九镇地处中国南北水路中心,堪称野心家的必争之地。各方势力鱼龙混杂,也因此让小小九镇迎来了一片热火朝天的畸形繁荣。但底层百姓却依然贫穷困苦,民不聊生。对于美好生活的强烈追求,丛林法则的横行无忌,没有了秩序约束的人们,各展其能,努力成为乱世当中的强者。
  失学少年、破产手工业者、无业游民、捞偏门的流子和寻生计的外乡人,洞庭湖畔到处都是焦虑和病态的身影,致命的危机隐藏在繁华的街市和错综的小巷中。
  这是一个乱世,也是一段传奇的开始。
  巫毒、虫蛊、赶尸匠的传说尚未远去;土匪、苗家女、捕蛇人的故事仍在流传;而新时代的枭雄即将登场。
  故事开始的那天,陈骖刚好十八。
  “平生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这句话,也还根本不曾出现。

  一连环失踪

  四月二十五日,那一天,很冷,清明刚过,谷雨未到,正是南方山区为难熬的梅雨季节。连续十多天没有停过片刻的大雨让整个九镇变得泥泞不堪,就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娼妇的下体,阴冷潮湿中透着一股衰败糜烂的霉味,令人很不舒服。
  屠夫陈永华坐在自家肉档后面,摇着蒲扇,时不时驱赶一下肉案上的苍蝇。肉案前方,摆着两大桶粥。
  今年,北边的战事越来越激烈,无数难民纷纷南逃,一时之间,就连小小的九镇街头,都出现了一大批衣食无着的可怜人。镇上的那些大户人家,隔三岔五地都会出来请个戏班摆个善场,给难民们发点粥饭衣物等。
  陈永华没有那么丰厚的家底,也办不起那么大的排场。但是自从去年入冬以来,每天肉铺开门之后,他都会在店门口摆上两桶粥接济难民,要喝的就自己来取,不收一文,取完为止。
  可奇怪的是,同样是行善,那些大户人家的老爷们早就在人前人后被吹捧得上了天,可喝他陈永华粥的人不少,却从来没有人喊过他一声“善人”。
  当然,陈永华并不计较这些。他每日施粥,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行善,更多的,是为了积阴德。
  平心而论,陈永华的性子其实很温和,这辈子从来都不曾与任何人红过脸,更别提吵架打架,可他却还是一个朋友都没有,甚至,连动物都不愿意靠近他。
  住在陈永华家不远处的猎户张麻子,养了一条叫作“夜叉”的大黑狗,极为凶猛,张麻子只要上山打猎,就必定会带着它。别说什么野鸡野兔这样的小动物,就连和牛犊一样大小的野猪,都照样被这条狗咬死过。平日里,这狗看家护院也同样是一把好手,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敢靠近张家,扑上去一口咬住,如果张麻子不作声,就打死也不松口。可是,这样一条猛犬,只要一见到陈永华,尾巴就立刻夹到了屁股里面;假如陈永华再走近点,那狗马上就浑身发抖,趴到了地上,连跑都不敢跑,不管张麻子怎么叫怎么喊,都没用。
  对于这样反常的事情,陈永华感到非常无奈,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因为,他知道为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当陈永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一句老话:“杀生不过百,过百鬼见愁。”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杀了一百条以上的生命,那么,不管他手底所杀的是人还是畜生,这个人的身上都已经有了杀气,连鬼见到了都要远远躲开。
  陈家祖祖辈辈都是靠着屠宰为生,每一代的长子,都要从六岁开始杀生,先杀鸡鸭,满一百之后,再杀狗羊猪,等狗羊猪的数量也分别过了一百,这个孩子差不多也就长大了。那个时候,陈家长辈才会让他主刀宰牛。
  初次杀牛的那天,陈家的大人会送给晚辈一把刚打的新刀。然后,用童子尿、无根水、乌鸦血、黄牛乳、蛇果等物配酒,分别喷酒于天、地、刀刃之上;礼毕之后,这把刀才可以见血。
  对于陈家人来说,男丁次杀牛,叫作“掌刀”,是个极为隆重的大日子,代表着孩子正式长大成人,可以自立门户了。
  陈永华今年正好四十岁,从十八岁掌刀那天开始,至今为止,在他的手下,“黄水奶牝牯耕犊”各色品种的牛,他已经杀了八百零八头;宰掉的猪狗羊等牲畜,数目更是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得。所以,经过这无数条性命累积下来,如今的陈永华虽然比不上那种铁甲钢刀“杀人过百是为雄”的真正大人物,但在他的身上,也早就有了远别于常人的杀气。
  杀气如刀,鬼神辟易,人畜不近,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去,石板路上,除了几个蜷缩在街角喝粥的流浪汉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一天的生意,也终于到了可以关张的时候。
  陈永华收拾好一切,关上店门,牵起门口那头用来宰杀的大牯牛,拿着一个两尺来长的麻布包裹,在一阵“叮当叮当”清脆之极的牛铃铛声中,走入了沉沉夜色。
  那个包裹里面,放着一把崭新的屠刀,这是陈永华送给自己儿子的礼物。
  不知道是从哪一代的陈家祖宗开始,传下来了一个规矩:
  牛是人间善物,光天化日之下杀牛,有伤天和,比杀人还要作孽。所以,举行掌刀礼,必须要是午夜,阴阳交替的时候,才能行事,以求孩子能够侥幸逃过因果。
  今天午夜,正是陈永华的儿子陈骖年满十八,掌刀之日。
  只不过,在此之前,陈永华还要再做一些准备。
  怀着心事的陈永华实在是太过专注,当他走过街角时,并没有发现身旁那几个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子看向自己的眼神。如果他看见的话,一定会觉得非常熟悉。因为,每次当他举起手中屠刀的时候,他的眼中也是同样神采。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历史的改变,在这一刻,已经注定。

  雨终于停了。
  皮幺儿放下锄头,拍了拍手上的泥巴,从怀中掏出一袋旱烟,点燃,心满意足地深深吸了一口。产自塞外的莫合烟,入嘴之后绵长醇厚,香气四溢,带有一种极为独特的桂子味,被那些懂得享受见过世面的达官贵人们称之为“焦桂”。
  从来没有人知道皮幺儿喜欢抽烟,更没有人晓得他居然抽得起这种堪称精品,绝不是寻常山区小镇百姓所能享用到的焦桂。
  就像,同样没有人知道,皮幺儿到底是谁。
  想到这里,皮幺儿实在是有些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皮幺儿是一个裁缝。
  父亲皮七在世的时候是镇上出了名的地痞,欺男霸女,偷摸拐抢,样样都来。母亲是镇上老裁缝的女儿,有天去河边洗衣回来太晚,路上被喝多酒的皮七糟蹋了,本分人家没有办法,顾全名声只得将女儿送入火坑,嫁给了皮七。
  女人忍辱偷生地过了几年日子,生下皮幺儿之后,一次实在没忍住皮七的暴打,将皮幺儿送到外公家,在饭菜里下了砒霜,夫妻二人双双赴了黄泉。
  皮幺儿和他父亲不同,从不惹是生非,平日里看人也都是低眉顺眼的,外公过了之后,就接下了外公的那门小手艺,做起了裁缝。一个忌双喜单,棉麻丝白绫罗绸样样拿手,却唯独从来不做缎面衣物的裁缝。
  因为,缎面意味着“断子绝孙”,从来都是往生者的大忌。
  皮幺儿不裁活人华服,只缝死人寿衣!
  九镇附近方圆几十里地,人人皆知,皮幺儿随了他外公的性格,为人本分,不仅价钱公道,缝制寿衣的手艺也好。
  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皮幺儿,或者说,这只是一部分的皮幺儿,除了白事裁缝之外,暗地里,他还有另外一门不为人知的手艺。
  鬼媒。
  湘楚多奇山,自古以来就是巫蛮之地,民风之离奇诡谲,远别于中原江南,而地处十万大山深处的九镇,更是有着一种流传千年的独特习俗——结冥婚。
  谁家少男少女如果过早夭亡,没有试过人间烟火,黄泉之下难免就会心怀怨愤,导致家宅不安。所以,家中老人长辈会设法寻找一个异性死者,送去“鹅笼”“酒海”等物为礼,举行结婚仪式之后,将两人合葬在一起,以慰亡魂。
  皮幺儿次接触到结冥婚的行当,是两年前的一个傍晚。
  那天,皮幺儿的裁缝铺里突然进来了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客,开口就说要做一套的苏丝寿衣。
  在两人交谈中,那个来自上游沅陵府的男客,终于遮遮掩掩地找皮幺儿打听起了九镇附近有没有过世不久的黄花闺女。恰好镇西头村子里前两月才死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家里大人也是找皮幺儿做的寿衣。当时,皮幺儿也没多想,就照实说给了那个沅陵客。
  没想到,第二天,那个沅陵客再次上门,才给皮幺儿说了真话。
  原来,沅陵客是个专门替人拉阴缘结冥婚的鬼媒,这次搭帮皮幺儿,又做成了一单大生意。后,沅陵客二话不说,扔给了皮幺儿一笔钱,说是这行的规矩,哄鬼不骗人。还说沅水上游那边的人都信这个,需求大,皮幺儿的消息也广,如果愿意的话,希望能够搭上伙,一起发财。
  当天晚上,关了铺子之后,皮幺儿拿着那笔当得上自己两个月收入的银子,足足数了一整夜。
  刚入行的时候,皮幺儿还算是本分,也就是上家要货,他就去附近夭亡了儿女的家里游说,然后,再转手供给上家。有些时候,实在是没有新死的,就算是一副去世多年的枯骨也能够卖不少的银钱。
  直到半年前,那个沅陵客再次上门,甩手就给了皮幺儿一锭亮铮铮的银元宝,说是遇见了一个什么祖辈为官的大客,要替亡子寻妻,不过要求很高,不但要新死未过头七的,还必须要有几分姿色。
  而且,沅陵客告诉皮幺儿,东家财雄势大,十天之内,只要能把事办好,钱不是问题,事成之后,还可以再给他一锭。
  皮幺儿实在受不住钱财的诱惑,当场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皮幺儿整整找了七天,几乎跑遍了方圆五十里,不巧的是,这段时间偏偏一个过世的都没有。皮幺儿山穷水尽,按行规,期限一到,他不仅要十倍奉还定金,还终生不能再做这门极其讲究哄鬼不骗人的无本生意。
  从小,外公就教皮幺儿,要当个守信用的人,皮幺儿一直记在心里,做裁缝,他没误过事,没坑过钱。
  做鬼媒,他也不想违约背信。
  于是,第八天清晨,就在沅水河边上,皮幺儿杀死了有生以来的个人——隔壁豆腐店里,那个一见到人就笑的哑巴女儿。一回生二回熟,那之后,皮幺儿就越来越老练了,一个月前,镇外荷花堰,他杀掉了第七个年轻女子,初夏。
  初夏是一个寡妇。
  三年前,丈夫被突然发狂的耕牛活活踩死在了自家田地的烂泥里,当时初夏正在河边洗衣,等她听到消息赶来时,那个平日连风寒都从来没有得过的壮实庄稼人,已经变成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寡妇门前是非多。
  丈夫死后,难免会有些闲汉痞子就动了花花心思,时不时地言语挑逗一下,想要在这个可怜女子的身上讨点便宜。
  闹得邪乎的一次,是个喝多了酒的地痞,三更半夜摸上门,对着窗户上扔石头,如果不是初夏拿着家里的一把剪刀要拼命,还不晓得会闹成什么样。
  可就算是如此,日子一长,在那些闲着没事做的长舌妇嘴里,还是生起了初夏和公公有染的闲言碎语。
  这个日子,初夏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除了忙活自家田地而不得不出门之外,其他时候,初夏永远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屋里本本分分地伺候公婆,为了避嫌,整整三年,她甚至连娘家都没有回去过一次。
  这次初夏的哥哥生了儿子,娘家托人带信给她,想她回去一趟,向来视初夏为自己女儿一般心疼的公婆也都再三劝她,让她回去看看爹娘。
  几番思考之后,初夏实在是耐不住那份对家人的思念,也就点头同意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初夏带了两件换洗衣服,拎着自家养的大公鸡和平日里攒下来的一点散碎银钱,在公婆的千交代万叮嘱之下,走出了家门。
  那天,初夏穿上了丈夫死后再没穿过的碎花布裙,公婆看见了苦命的初夏三年来的次微笑。
  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初夏。
  寡妇初夏成了小小九镇上,近一年半之内,第七个无故失踪的年轻女子。
  现在风声渐渐过去,今夜,正是起尸之时。

  九镇东头的神人山下,有一片芭茅丛生的荒地,里面枯坟密布,埋得尽是些短寿夭亡、伏法强徒、暴毙流子等命薄之人,草席一裹,扔到坑里浅浅盖上一层浮土了事,别说后人祭拜,两节上坟,大多数甚至连墓碑都没有竖上一块。
  据星子宫的天师们说,这里水走青龙头,是积怨聚秽的至阴之地。平日里,就算是艳阳高照,九镇本地人都宁可绕路上下山,也不愿意走这里。
  然而,这个阴气森森的乱葬岗,却是皮幺儿的一块私家宝地,不仅可以让他偷尸,还能让他藏尸。他杀的每一个人,在运走之前都是埋在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见过鬼,也从来没有遇过人。
  所以,当他坐在那个刚刚挖出的穿着碎花裙的小寡妇尸体旁抽烟的时候,皮幺儿万万不会想到,居然能听见牛铃铛的响声。
  然后,就在越来越近的“叮当”声中,乱葬岗前那片漆黑的芭茅丛里,出现了一头慢悠悠走过来的牯牛。
  牯牛旁边,有一个赶牛男子,朝着皮幺儿咧嘴一笑,黑暗中,皮幺儿看不清男子面目,却看见了两排森森白牙。
  九镇第八位失踪者,也是一个男性,皮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