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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张兆和致沈从文之一

二哥:

乍醒时,天才蒙蒙亮,猛然想着你,猛然想着你,心便跳跃不止。我什么都能放心,就只不放心路上不平靖,就只担心这个。因为你说的,那条道不容易走。我变得有些老太婆的迂气(迂腐的习性、脾气)了,自打你决定回湘后,就总是不安,这不安在你走后似更甚。不会的,张大姐说,沈先生人好心好,一路有菩萨保佑,一定是风调雨顺一路平安到家的。不得已,也只得拿这些话来自宽自慰。虽是这么说,你一天不回来,我一天就不放心。一个月不回来,一个月中每朝醒来时,总免不了要心跳。还怪人担心吗,想想看,多远的路程多久的隔离啊。

你一定早到家了。希望在你见到此信时,这里也早已得到你报告平安的电信。妈妈见了你,心里一快乐,病一定也就好了。不知道你是不是照到我们在家里说好的,为我们向妈妈同大哥特别问好。

昨天回来时,在车子上,四妹老拿膀子拐我。她惹我,说我会哭的,同九妹拿我开玩笑。我因为心里难受,一直没有理她们。今天我起得很早。精神也好,因为想着是替你做事,我要好好地做。我在给你写信,四妹伸头缩脑的,九妹问我要不要吃窠(kē)鸡子。我笑死了。

路上是不是很苦,这条路我从未走过,想象不到是什么情形,总是辛苦就是了。

我希望下午能得到你信。

兆和

一月八日晨

张兆和致沈从文之二

从文二哥:

只在于一句话的差别,情形就全不同了。三四个月来,我从不这个时候起来,从不不梳头、不洗脸,就拿起笔来写信的。只是一个人躺到床上,想到那为火车载着愈走愈远的一个,在暗淡的灯光下,红色毛毯中露出一个白白的脸,为了那张仿佛很近实在又极远的白脸,一时无法把捉得到,心里空虚得很!因此,每一丝声息,每一个墙外夜行人的步履声音,敲打在心上都发生了绝大的返响,又沉闷,又空洞。因此,我就起来了。我计算着,今晚到汉口,明天到长沙,自明天起,我应该加倍担着心,一直到得到你平安到家的信息为止。听你们说起这条道路之难行,不下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有时想起来,又悔不应敦促你上路了。倘若当真路途中遇到什么困难,吃多少苦,受好些罪,那罪过,二哥,全数由我来承担吧。但只想想,你一到家,一家人为你兴奋着,暮年的病母能为你开怀一笑,古老城池的沉静空气也一定为你活泼起来,这么样,即或往返受二十六个日子的辛苦,也仍然是值得的。再说,再说这边的两只眼睛,一颗心,在如何一种焦急与期待中把白日同黑夜送走,忽然有一天,有那么一天,一个瘦小的身子挨进门来,那种欢喜,唉,那种欢喜,你叫我怎么说呢?总之,一切都是废话,让两边的人耐心地等待着,让时间把那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带来吧。

现在,现在要轮到你来告诉我一些到家后的情形了。家里是怎么样欢迎你来着?老人家的精神是不是还好?你那大哥,是不是正如你所说的,卷起两只袖口,拿一把油油的锅铲忙出忙进?大哥大嫂三哥三嫂你记着替我同九妹致意没有?尤其是大嫂,代替大家服侍了妈十几年,对她你应该致的尊敬。嫂嫂们,你记着,别太累她们。你到家见妈时,记着把那件脏得同抹布样子的袍子换下来,穿一件干净的么?你应当时时注意妈妈房里空气的流通,谈话时,探听点老人家想吃点外面的什么东西,将来好寄。真的,有好些事我都忘了叮嘱你,直至走后才一件一件想起来,已来不及了……还有到家后少出门,即或出门也以少发议论为妙。苗乡你是不暇去的了,听说你那个城子,要不了一会儿能可以走遍,你是不是也看过一道?一切与十五年前有什么不同?

三三

九日侵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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