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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殷的上空依旧下着暴雨,位于西北方的冀州治所安泽城却是风和日丽。

冀州是古三代帝王建都所在,它的诞生来自远古大禹治水时对天下的划分。大禹将中原分为九州—冀、青、豫、扬、徐、梁、雍、兖、荆,处于辽河与黄河间的富饶冀州便是九州之首。

明媚阳光遍洒在冀州的肥沃土地上,万物在春季暖阳中自在生长,在南方过完冬天的黑色玄鸟也纷纷飞回北方。

早晨,本应忙于劳作的人们却向安泽城北的祭祀场所拥去。冀州侯妇虎将在这儿举行一场祭祀天帝的射箭比赛。他设下左中右三个靶场,还准备了昂贵的奖品—三个月前由骊戎族送上的文马。这是传说中天下跑得快的马,据说即使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它也能毫不疲惫地日行千里。

方方正正的祭祀平台上摆起了靶场,士兵们忙碌地维持秩序。骊戎文马早已被拴在平台一侧的石柱上,雪一般的皮毛在日照下闪闪发光,赤红鬣毛如火焰在它脖颈上燃烧。此刻,它正愤怒地圆睁着黄金般耀眼的眼睛,不驯服地用蹄子敲打地面,发出阵阵声响。

围观的人们艳羡地盯着这匹马,不时发出阵阵议论和感叹。比赛前,冀州侯妇虎就声明,贵族和平民可平等参赛。这次射箭比赛几乎轰动整个安泽城。

“说是平等参赛,后获胜的还不是那些贵族?”一个瘦削的驼背青年懒洋洋地交叉起双臂,嘴里一边嚼着草茎,一边发泄不满,“忙于生计的平民哪有时间练习箭术?”

这话传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葛衣少年耳里,他笑笑,上前问道:“那你怎么不参加,好替平民出这口气?”

驼背青年哈哈大笑:“我只是个搬砖运土的奴隶,连弓箭都没摸过,怎么参赛?”他打量少年,指着对方背上那副破旧的弓箭,笑着反问,“我看你倒是会射箭啊,怎么不代表平民去参加?”

少年淡淡一笑,摇摇头:“我没兴趣。”

驼背青年做了个鬼脸,指着不断拥向靶场的人群:“你看,那么多人都参加了,难道是你胆怯吗?”

少年眯起眼睛,凝神注视方台上弯弓搭箭的参赛者。沉吟片刻,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平民也不妨去试试。”

 

“父亲真是大方,竟舍得将名贵的骊戎文马当奖品。”靶场右侧高台上观望的一小队人马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猎装少女,她被冀州骄阳晒得微黑的脸上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几颗朱红的玛瑙珠随意点缀在长及腰际的发辫上,更显得俏皮可爱。

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骊戎文马,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父亲规定比赛只能让男子参加……”

随从中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连忙解释:“冀州侯的意思是,男子参赛更能显出威仪,而女子参赛,未免不雅……”少女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沚割,你身为我父亲的得力手下,怎么变得如此啰唆?”

面对斥责,沚割讷讷地低下了头。少女看了看矮小的沚割,眼睛一亮:“沚割,我们来换衣服吧。”

“啊?”沚割吃了一惊,他猜不透这个顽皮的小主人又要玩什么花样。

少女看了满脸疑惑的沚割一眼:“因为,那匹马,我得要回来。”

 

这场几乎使安泽城万人空巷的射箭比赛,也吸引了两个路过此地的外乡人。

那是两个身着皮毛衣饰、骑玄黑马的披发男子。两人高大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左脸颧骨处的朱红刺青,已清楚标明了他们的国家—位于殷北面的鬼方。

相貌威严的中年黑须男子随意地扫扫靶场的情景,便继续赶路。另一个系着黑色额带的十七八岁少年则好奇地勒住缰绳,久久不肯离去。

“成燧,别看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中年男子催促。成燧回过头来,顽皮一笑:“父亲,您说我也参加这比赛怎么样?”

儿子突如其来的提议使他一惊,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成燧已翻身下马,大步向人群中走去,大大咧咧地嚷道:“让一让,鬼方神箭手来了!”

父亲气急败坏地叫道:“成燧,快回来!别闯祸!”可一眨眼工夫,儿子的身影就已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

“鬼方人!”“是鬼方人!”成燧的出现立即引起人们的注意,沉默观看比赛的冀州侯妇虎感到一丝不悦。

妇虎举办这次比赛,名义上是祭祀天帝,实际是想笼络民心,同时宣扬冀州威仪,所以得胜者好是冀州本地人,不料居然有鬼方人要参加比赛。

鬼方,是北方游牧民族所建的国家,势力西起甘青草原,环绕在黄河流域以北的广大地区,东至太行山一带。该国民风强悍善战,三岁孩童就能射下天上的飞鸟,几乎每个男子都是神箭手。若这个鬼方少年取胜,岂不是和他的初衷背道而驰吗?可他在赛前已宣布参赛者不限身份和民族,事到如今,妇虎也只能暗暗祈求天帝让这个人输了。

“我要用自己的弓箭。”当士兵不情愿地将一副弓箭递给成燧时,他笑着推开了,大步向靶场左边那组参赛队伍走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士兵生气了。

成燧从后背取下弓箭,大笑道:“你们中原人的东西都是小孩的玩意儿,我们鬼方人才不用它!”

他的狂妄引发了围观人们的愤怒:“你竟敢侮辱中原人!”“快让他输,好杀杀他的威风!”“让他滚回鬼方放羊去!”

成燧不急不慢地整理弓弦,拉长了声音:“那么,有谁来向我挑战吗?”

“我来!”一名脸色白皙的青年快步走上靶场,他是冀州有名的神箭手,十岁就能射穿飞禽走兽的眼睛。他的出现引起人们的一阵欢呼,妇虎脸上也露出一丝喜色。

成燧打量脱去上衣后摆好射箭姿势的青年,一笑:“喂,你怎么这样瘦,中原人都吃不饱吗?”

青年没理会成燧的取笑,稳稳地拉开了弓,一声清脆弦响后,长箭如闪电射出,向正前方的靶心飞去。

随着长箭的射入,草制靶心重重一震,几乎要倒在地上。

急于知道结果的人们拥了上去,只见那箭分毫不差地正中靶心,不由得发出阵阵喝彩。青年脸上也露出得意的笑容,他转过头来,扫了成燧一眼:“轮到你了,鬼方人。”

成燧哈哈一笑,揉了揉指关节,拉开了自己的弓。

青年的脸上原是不屑神情,当他的目光落在成燧的弓上时,脸色却一变。作为射箭的行家,他一眼就看出这个鬼方人用的是弓弦绷得极紧的硬弓,若无强大的臂力根本无法拉开。一滴冷汗悄悄从他的额上滚落。

“你快射箭啊!”“还磨蹭什么?”见成燧还没动静,人们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急什么,你们就这么想看我的神技吗?”成燧黝黑的脸上扬起骄傲的笑容,将弓拉得越来越开。

随着“嗖”的一声箭响,站在靶子两旁的人只觉得眼前的风都被这箭割开,他们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箭响过后,便是一件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人们惊讶地睁开眼睛,却没瞧见箭靶,只看到一团漫天飞舞的草絮。

“天啊!他射倒了箭靶!”缓过神来的人们这才发现,厚重的箭靶不仅已倒落在地,还在箭的力道下裂成了两半!

“这……这是什么?”拿起箭靶的人们再次发出惊讶叫喊。原来,成燧的箭竟将那青年的箭从中均匀劈开,直直插在青年的箭头上!

青年白皙的脸涨红了,他低头消失在人群里。成燧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中的弓,得意地大叫:“还有谁来比一比吗?”

人们又惊又气,却再也没人敢和他比试。妇虎不满地皱着眉头,将目光移到右边的那组参赛队伍上。

 

这边的观赛人群也发出了阵阵惊呼,因为有个陌生的平民少年竟连胜了十人。

妇虎吃惊地打量着那个中等身形的清秀少年,只见他虽一身粗糙葛衣,眉宇间却隐隐露出与众不同的气质。妇虎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左右两组的优胜者已经决出,只剩下中间那组。当妇虎的目光转到这位取胜者身上时,呆住了。他身边的仆人顺着主人的视线望去,也大吃一惊,指着那位瘦小的取胜者结结巴巴地说:“大人,那……那不是您的女儿吗?”

这组的获胜者正是不久前在高台上观赛的少女。此刻她已换上了男装,长长的发辫盘在头上,用一块朱红方布包起。她见父亲正在望自己,非但不惊慌,反而大大方方地笑了起来。

“好儿这个无法无天的孩子!”妇虎脸色铁青。

三个月前,当他提出将骊戎文马当作比赛奖品时,这个任性的女儿就闹着不肯答应,尤其是听到比赛只限男子参加时,她更是不服,甚至赌气似的在今晨带领随从去城外打猎。

仆人望着怒容满面的妇虎,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我们是不是要阻止她……”

妇虎瞪了他一眼:“你想让我在大庭广众下丢脸吗?”他看了看另外两组获胜者,怒气逐渐平息,“让她先胡闹着,反正,她也根本赢不了那两个人。”

本来还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但见识成燧的箭术后就打消了念头,不到半个时辰,三组的优胜者就已决出—左组是成燧,右组是葛衣少年,中组是女扮男装的妇好。

“请三名优胜者站出,由年长者先选择对手进行比赛,胜者再与后一人较量,得胜者便可得到骊戎文马。”一名老年卜官走上前来,大声宣告。

“年长者?不就是我嘛!”成燧得意扬扬地笑道,他扫了另外两人一眼,“喂,你们都比我小吧?”

葛衣少年只是一笑,没有回答。妇好则噘起了嘴,扭过头不理他。

“那么,选谁先和我比呢?”成燧摸着下巴,笑嘻嘻地打量着他们。

妇好见成燧向自己走近,不禁一惊。这男子箭术超群,若她先和这人比,定难取胜!

谁知这人将她上下打量后,笑了起来:“我可不能让别人说我们鬼方人欺负一个小孩子。”他向那个葛衣少年走去,指着对方的胸口,“我先和你比。”

“我才不是小孩子!”她虽松了口气,却被他的话气得涨红了脸。

成燧回头一笑:“是吗?可我看你嘴上的毛都没长出来呢。”

“你!”妇好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儿,两名少年并排站在靶场上,同时拉满了弓。春风轻拂他们的衣衫与头发,两人的夺目光辉使人想到了太阳和月亮。

人们激动地屏住呼吸,目不转睛,靶场上,只听见天上的黑色玄鸟在清脆鸣叫。

一片静谧中,听得一声马儿有力的嘶鸣响起。一匹剽悍的玄黑马从靶场右侧的高台上一跃而下,旋风般来到成燧身旁,马背上的骑手单手将始料不及的成燧抱上马背,突破人群,疾驰而去。

人们的惊叫声中,马儿已飞快地奔至冀州郊外,另一匹拴在树桩上的玄黑马正在等候他们。骑手将成燧往另一匹马上一抛,厉声斥道:“快赶路!”

成燧大叫:“父亲,我就要赢了,为什么要拖我走?”

父亲愤怒地压低了声音:“我们是要去殷办正事,不是让你来这儿惹祸的!”

“我不能让没用的中原人取胜!”成燧准备掉转马头往城内赶去。

父亲一挥马鞭,重重抽在成燧手腕上:“你是不是鬼方人?连大事和小事都分不清吗?”

成燧一咬嘴唇,低下了头。片刻后,他用力一抽马背:“父亲,我们走!”

两匹玄黑马四蹄如风,掀起阵阵白色沙尘,载着主人向殷的方向驰骋而去。

 

参赛的鬼方人突然被掠走,使观赛的冀州人大吃一惊。妇虎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走上前来,大声宣布:“比赛继续进行。”

“请剩下的两位取胜者比试。”老卜官再次宣布。

葛衣少年和妇好准备拉弓时,妇虎却笑着挥了挥手:“后的比赛,让我们换一种比法。”

一名侍女捧出一只长方形漆盒,呈到妇虎面前。他打开盒盖,轻轻取出一根晶莹剔透的中空玉管。这玉管约有大人手臂长,三岁孩童的拳头宽,被打磨得极薄,仿佛只要稍微用力一捏就会碎裂。

妇虎做了个手势,两名侍从拿出两根长长的细绳,将玉管两端牢牢系在两根长木杆的顶部,他们再小心翼翼地将木杆立在靶场上。珍贵的玉管就像秋千高悬在靶场中央。

“你们谁能将箭从玉管中穿过,便是优胜者。”妇虎扫视两名参赛者,微微一笑。

人们议论纷纷。要知道,稍有不慎,薄如蝉翼的玉管便会四分五裂,即使是神箭手后羿在世,恐怕也觉得是个难题。

妇好生气地攥紧了弓。她知道,父亲根本就是在为难她!

“谁先来?”妇虎问道。

沉默片刻后,葛衣少年平静地答道:“我来吧。”

他稳步上前,眯起一只眼睛目测玉管的大小和距离,缓缓拿起弓箭。

阳光将玉管镀上了一层灿烂金色,它在春风中微微晃动,好像在嘲笑自不量力的葛衣少年。只听“嗡”的一声,一支长箭迅速而又准确地穿过了玉管。

人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妇虎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他拿出玉管的目的不光是不想让女儿胡闹,更不想让这个陌生的平民少年取胜。可万万想不到,这少年竟成功射穿了玉管!

葛衣少年擦了擦额上汗水,微笑着转过身,对惊讶万分的妇好说道:“轮到你了。”

妇好一愣,她抬头看了看高高在上的玉管,流露出为难神色,可又不能怯懦地中途退场,只好硬着头皮拉开了弓。只听“啪”的一声,玉管竟被她的箭射成了两半,掉落在地化为碎片。围观的人们哄笑起来,又羞又气的她将弓箭往地上一掷,满脸通红地推开人群离开赛场。

人们发出阵阵欢呼,拥向葛衣少年。

妇虎虽有千万个不愿意,也只能解开骊戎文马的缰绳,将它递到了少年手里:“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低声答道:“我没有名字。”

妇虎一惊:“有父母者,必有名字。你怎会没有名字?”少年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

妇虎不悦地皱起眉头:“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家住何处?”

少年淡然回答:“我以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这少年的回答如此冷淡古怪,妇虎在不悦的同时也愈加好奇。他仔细端详少年有几分面熟的脸,却依旧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他清了清喉咙,缓缓道:“你箭术高超,若留在我麾下的话,必定前途无量……”

少年微微一笑:“多谢冀州侯美意,我本是个无知平民,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恐怕难以为您效力。”接着,他牵过骊戎文马,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