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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母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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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认识了那个住在旱桥底下的扬州姑娘。她先只是替他母亲提煤渣回家,并没进门。以后的几次就进门了,坐在桌边,帮他们母子糊纸盒。他就问她有没有跟船出去过,船要经过一些什么地方,日行几里,等等的问题。现在,他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内向,要豁朗得多。他母亲禁止他配钥匙之后,他又迷上了修理拉链,钢笔,雨伞,以及更为精密的座钟,收音机,缝纫机,他喜欢机械一类的东西。那几户拾荒的人家,凡收上来这类破玩意儿,都送到他这里,有当无地拆拆装装,竟也有修好了再能派用处的。所以,实际上,他已成了一个小小的修理匠。可惜,他们这一带,少有人家拥有这样的用品,他的名声又不可能传到更远去。所以,这个才能就无法为谋生所用。不过,此时,老工友,他称为老伯伯的,帮他奔走申请了一份残疾人生活补助,虽然菲薄,但总归是固定的收入。他母亲年岁大了,干不动重活了,邻人让出纸盒厂的一份计件工给她,母子俩从早不停手地糊到晚,再挣得一份进账。自从富萍来过一次,就时常来了。她很快就学会了糊纸盒,速度虽然跟不上他们母子,但对初学者来说,就相当不坏了。她坐在这间屋顶透亮的小披屋里,糊着纸盒。屋子里有一股湿潮的霉味,但被又一种室外的泥土,干草,太阳的气味盖住了,就显得比较洁净和新鲜。炉子上滚着一些土豆,山芋之类的炖菜,散发出酱油的带有酵味的咸酸气,是母子俩的饭食。富萍心情很安谧,因为这对母子都生性安静,还因为,这两个人的境遇甚至连她都不如,可是也过得不 坏。

她很乐意回答这个青年的问题,虽然并不以为这有什么可说的。出船,做工,提水,烧饭,停岸,过宿,不就是这些?但这青年却很感兴趣。她发现他有些像舅舅,像在哪里?就是舅舅同她说故事,帽子挂在月牙儿的钩上,那样的地方。好像他们不是大人,而是两个小孩子。她和他们母子都想起他们其实是见过面的,在那戏院子里,他母亲拉这姑娘和他们坐在一起!这青年就想起当时她站在过道中间,张皇失措的样子,很叫人怜惜呢!现在,他们已经是熟人了。这姑娘有时候会提来一篮煤渣,并且帮他们和煤面,做煤基。有一日太阳好,她一早就来了,将屋里东西全拖出去,被褥也抱出去,在太阳里晒着。自己登着一架木梯,将顶棚全糊上了。报纸掩住了黑暗霉烂的屋顶,房间变得明亮了,充斥了浓烈的油墨香,吃足太阳的家什被褥散发出饱满的干爽气味。又有一日,她提来一篮子猪的大腿骨,洗干净,放在木柴墩上,用斧背啪啪地砸几下,就烂了。放上水,葱姜,黄豆,在炉子上炖着,一会儿便香气四溅。披屋里就有了一股富足的气味。这天,他母亲一定要留姑娘吃饭,姑娘执意不从。母亲使劲将她往门里拽,她拼命往外挣。这时,他忍不住说话了。他是说:让你留你就留嘛!带了些武断和不耐。姑娘怔了一下,然后便像受了惊的鸟兽一样,挣脱了身子,飞快地跑了。接下来的几日,她都没来。以为她不会来了,可她却记得去纸盒厂送货领料的日子,准时来了。借了一部手推车,将糊好的盒子装上车,推走了。回来的时候,母亲又要她留下吃饭。她不作声,儿子就在披屋里说:人家不愿留,不要硬留。不料她对他母亲说:吃就吃!他母亲忙着添菜去了,她把纸板搬进披屋。大部分安置在屋角的一口木箱上,小部分放在床上好拿的地方。青年伸手取过一叠,在桌上熟练地工作起来。两人各自忙着,都不说话,房间里很静,炉上焖着一锅菜饭,不时从锅盖沿下发出“咝”的一声。她走过去,将饭锅略斜着,慢慢在炉上转着。房间里暗下来,门外却亮着,她的侧影就映在这方亮光里面。

吃饭时,母亲问她:不回去吃饭,舅舅他们会等吗?她说:不碍事,今晚上他们全去吃喜酒了。问是谁的喜酒,答是一个亲戚。你怎么不去?母亲问,她就没作声。

…………

 

 

二十 大 水

 

…………

披屋里,东西都摞了起来。两张床叠着,底下床里,坐了那母子。

母亲在床这头,悬了脚剥毛豆,儿子靠着半张方桌,摆弄一架收音机。那半张桌上,放了一个煤炉,炉上炖着一锅鸭壳子汤。富萍坐在上层床上,头顶到顶棚了。她在腿上放一块搓衣板,当桌子,糊着纸盒。见孩子们来,就高声叫他们上床。床上哪坐得下啊,小的就攀着床架上了二层。互相问了好,又问学校几时开学,舅舅舅妈有没有出船。说了会闲话,大孩子就说了今天的来意,原来是奉父母的命,来帮富萍他们搬家。水上运输队将戏院子开出来,让坍了屋的职工去住。舅舅舅妈想到富萍家的披屋不保险,就去占了块地方,安好床板什么的,让他们趁早过去,等屋坍了就不好办了。那母亲先还推让,富萍却说:搬就搬!说着,将小的放下水里站着,然后用块大油布,将纸板纸盒严密地包起来,扎好,交给大孩子接着。自己再下了床,站到桌上,往摞起的箱子里捡出各人的换洗衣裳,卷起来,叫年轻人背着。米,煤,菜,归拢起来,自己拿。婆婆呢,提炉子,连带炉上的砂锅。富萍又细细在屋里看一遍,关上窗户,锁上门。婆婆住的小披屋也锁好,关上窗。一行人出发了。

 

孩子们事先借了一条船,停在近的河边上,但也要穿几条街呢!好在人多,东西一分也就不多了。那年轻人腿不管用,可拄着拐,走得不比谁慢。身上还交叉背两个包,一包衣裳,另一包是他的电烙铁,电表什么的宝贝。身上湿就不管了,反正湿天湿地湿衣裳。一路走,一路说笑,路上有人停下脚来,看这支奇怪的队伍。他们就对着他笑,笑得他不好意思,转过脸走开去。终于上了船,船是舢板船,坐定以后,就离了岸。走了一段,孩子嫌船走得慢,三个孩子扑通通跳下水去,后边一个,两边各一个,推着船走。小女孩子坐在婆婆的怀里,从篮子里取出馒头吃。炉子一直燃着,飘着鸭的肉香。富萍正划船,忽然一个转身,丢下桨,对了水要吐,却又吐不出。只有婆婆一人看见,暗自笑了。那青年望着涨水的苏州河,河面开阔,河水清泠,船抬得很高,几乎与岸齐平。沿岸的大仓库,还有人家,画卷似的慢慢展开,罩着水色。天也罩着水色,一律发出青蓝的颜色。人在其间活动,都变得薄薄的,绢人儿似的。三个小孩子推着船,其实是在嬉水,将身子浮在水面上,脚踢打着水。婆婆问怀里那个小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是观音边上的莲花童子,专来送子的。富萍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去,再没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