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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里烛火通明,比外面看起来还要小些。廉价的熏香溢满了整个屋子,像是松树的香味裹挟着臭袜子的味道,还有股体臭味。体臭味应该是躺在帐篷中央桌子上的老人发出来的。

如果不是轻微的鼻息声和嘴巴里流出的口水,我肯定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穿着臃肿的套装,使得那精瘦的身体就好像一只乌龟,随时准备缩回到壳里。一顶彩格呢高尔夫帽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

山姆闯了进来,门帘晃动,惊扰了帐篷里的平静。他差点就撞到我身上。山姆看了一眼那个老者,然后轻轻敲了敲我的肩膀。

“你,”他低声说,“给我出去。马上。”

“不。”我用正常的嗓音回道。

他重重地打在我的肩膀上,疼痛瞬间就席卷了我的整条胳膊。

“噢!”我喊道。那个老者怎么这么聋?盼着他醒过来救我是不是一种奢望?

这一次,我很走运,他真的坐起来了。

“有客人!”他喊道。

山姆和我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老者瞪着我们两个人,“山姆,你正打算走呢,是不是?把门外边那几个小混混也一起弄走吧。我想跟本杰明谈谈。”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老者,但他知道我的名字!山姆转身离开了,一脸的茫然,就好像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

老者仍旧盯着我看,他的眼睛相对于脸来说,似乎太大了点,而且,他比我一开始想象的要虚弱,牙齿黄了,眼睛也不亮。“欢迎到我的帐篷里来!”他一边说,一边试图站起来,但只起来了一半,就再没有力气了。

“嘿,”我说,“刚才……”我朝身后的门帘瞥了一眼。

“我怎么帮你呢,本?”老者问道。

我皱了皱眉,“我认识你吗?”

他摇了摇头,“不过我认识你,保证比你自己认识得还要清楚。我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叫路易斯,了不起的记忆大师。”他的手炫耀似的挥动了一下。“请坐,”他说。

“哦,”我说着,拿过桌子前头的椅子,感觉自己在校长办公室。我的脉搏跳得不那么剧烈了,呼吸也缓慢了下来。帐篷外头,扩音器传出播报声,让所有人知道碰碰车大赛即将在三十分钟后开始。“谢谢,我是……呃……本,本杰明。”不过他明明已经知道了,怎么知道的啊?

路易斯整了整自己的红色领结,拍了拍双手,微微一笑,“嗯,本杰明,我刚才说了,我是个记忆大师。可以经销昨日,借用过去。”他把裤子往上拉了拉,其实他的裤头都已经提到胸口了,不过就是有种往下掉的趋势,虽然他是坐着的。

“什么意思?”我问,“你,是不是……想让我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说一说?”

路易斯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了,我的孩子。我可以把不想要的记忆拿走,确切地说是买走。把它们从你的脑海里消除掉。”他弹了弹手指,应该说是试着弹了弹,“就是那样的。”

我再度皱了皱眉,“什么样的?”

“你遭遇过那种非常想忘记的可怕时刻吧?我可以让你忘掉。各种可怕事物,失恋、梦想破碎、尴尬的情景,我全都可以拿走,用钱买。当然了,那种记忆卖不了多少钱,美好的东西我才会多付一点。比如那些你很喜欢,但没什么用的记忆,赢了拼字比赛啊,迈出人生的步啊。你都不知道脑子里存着这些东西吧,虽然你现在还玩拼字比赛,对不对?”

我坐在椅子上,尽量不让自己动弹,他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他声明道,声音大概比他预期的还要大。

“你会读心术?”我冲口而出。

他耸耸肩,“老实说吧,我可以读记忆。可以在你想完一件事后,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路易斯伸开双臂,“跟你说了,我的孩子,我是个记忆大师。”

管他是什么呢,“我以前没在集市上见过你。”

“我以前没来过这里,不过,即便我来过,你也不记得,除非我想让你记得。我在找人,今天刚到这儿来的。你见过一个胳膊上布满了文身的女人吗?或者,有没有见过结队旅行的一组房车?”

我摸着椅子边缘,是木质的,用了很多年了。“我见过很多女人,很多文身。现在是集市周,到处都是房车,我没仔细关注过任何一辆。”这个问题真奇怪。

“她的模样还年轻,比我年轻,当然了,谁不比我年轻呢?二十岁,棕色短发,那些文身是……独一无二的。”

“没有,”我说,“没见过她。”

“你要是看到了,别靠近她!要过来找我,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

他看着我,笑了,“相信你会的,你是个好男孩,本杰明。你父母的事,我也感到难过,不过他们会越过那个坎的。归根到底是钱在作怪,不是爱。”

“好了,”我听够了,说道,“这也太奇怪了,难道你在跟踪我?”

路易斯想了一下说:“我给你看样东西,或许能解释得更清楚一些吧。我也可以给人记忆。次算我的,免费。”他笑得更开了,露出满嘴的假牙,手越过桌子朝我伸来。“来,”他说,“把手伸过来。”

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我伸出了手。就在我离他的手只剩几英寸时,他缩了回去,眯着眼看我,就好像在想什么事情。总之不管想的是什么,他马上就下定了决心,握住我的手,他的皮肤粗糙而有韧性。

我在一架飞机上,淹没在引擎的轰鸣声里。那不是一架客机,座位是沿机舱边缘而设的,绿色的灯光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光。我旁边还坐着五十个男人,身着橄榄绿的大口袋裤子和夹克,戴着系带的圆钢盔帽,穿着大大的棕色靴子,背上背着降落伞。

我背上也有降落伞。

飞机剧烈颤动起来,引擎“嗡嗡嗡”地响。不像是电影,是真的,跟刚才的集市一样真实。我能感觉到制服的质地,以及领子周围的瘙痒感,能闻到燃油味、汗味和排出的气体味。我的身体变大了,年龄也大了,肌肉更强健了。而且,我控制不了眼下的事情,我是个旁观者——观看和经历着发生的一切,但无力改变。

飞机上的其他人在祷告,嘴唇悄声动着。引擎的轰鸣声中,我想我听到了机关枪的“突突”声。随后是巨大的爆炸声。

飞机撞上扰动气流,下降了一百英尺。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感觉很难受。一个年龄较大的男人朝门走过去,猛地把门打开了,机舱里到处是空气旋涡的“嗖嗖”声。

红色的光开始闪烁,我们全站了起来,朝门走去,一个接一个跳了出去。

我想停下来,转身回到座位上,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前边还有五个家伙,就该我了,就该跳入那片虚无了。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怎么会到这来的?只有四个人了、三个……

这应该不是我的身体,但明明很紧张。我的掌心汗涔涔的,嘴巴像棉花一样干。我前边的男子停都没有停一下,就把自己从门口扔了出去,该我了。

我以为我会停下来,拒绝往下跳,毕竟,我很害怕。我的脚离前面的虚无只有几英寸了,外边黑漆漆的。风从头发里呼啸而过,简直能把头盔吹下来,幸亏系带紧紧地绑在下巴上。在这么惊恐的情况下,人们根本没办法做出什么举动来。

但是我的身体没有停留,就那么扑到了舱门外。我想大声尖叫。我紧紧地闭上双眼,想吐,我的胃里头各种翻腾。我在下落,下落,下落。

随后,我感觉不到重量了,下落的感觉翻新了,正常了。

我在飞翔。

再之后,我就回到了帐篷里,面对着路易斯。我眨眨眼,摇了摇头。

“剩下的你就不用看了,”他放开了我的手。这地方应该装个更好点的空调,空气中散发出塑料和熏香的味道。

“为啥不用看了?”我问,思维仍旧集中在刚才的画面上,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那是一段记忆,”他若有所思地说,“是我的记忆,一点点记忆。我十九岁生日就是那样度过的,当然了,大部分人称之为‘诺曼底登陆日’。”

“是真的吗?”我问。

“你喜欢吗?”

喜欢吗?这是不可思议的视频游戏了,其他的跟它一比都显得很苍白。我再度伸出手,“给我看看剩余部分。”

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很快就要变糟糕了,我给你展示的是好的部分,相信我。有没有吓到你?”

我耸耸肩,“跳下飞机的时候有点害怕吧,我想。”

他咧嘴笑了,“我很喜欢你,觉得你很不错。”

我歪着头,“是吗?”

“你想看点别的吗?”

想都不用想,我伸出了手。

路易斯大笑起来,“呃,嗯,哎呀,怎么说呢?”他顿了一下,“恐怕,一人只能免费体验一次。”

我收回手,放到了旁边,“你要收费?”

“人总得吃饭的嘛!”

我翻了翻口袋,看看里面还有没有钱,结果找到了三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和两个十美分的硬币。我为啥把钱都花去买吃的呀?“九十五美分可以买到什么?”

他扮了个苦脸,“可以让你看一眼我早餐吃的什么。是一个非常棒的煎蛋饼。还有火腿和芝士。”

真倒霉,我的肩膀沉了下来,“那算了。”

他弹了一下手指,我感觉他好像在玩弄我。

“我们可以一物换一物。”他说。

“什么?”

“我们可以做笔交易,”路易斯说。他的裤子真该有根背带或者用好一点的裤带。“我把一些记忆给你,或者说借给你,你呢,就用自己的记忆来回报我。不过你才十二岁,必须先得到父母的同意才行。”

干吗啥事都需要爸妈点头许可啊?他们好像还不如我那么负责任呢。“有表格需要他们签字吗?”或许他不会仔细看笔迹呢。

“不会吧?你想签字造假?不行。要有双亲的其中一名亲自到这儿来才行。”

我猜就是这样,“如果我把父母带过来,他们说可以,我就能把一些记忆卖给你,而你给我一些别的记忆?”

路易斯用一个手指弹了弹太阳穴,“是的。我已经储存了很多很多记忆,有些可以追溯到中世纪。你可以体会到做一个圆桌骑士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其实桌子不是圆的,更像是椭圆形的,不过亚瑟王和他的椭圆桌骑士听起来不太好听,你觉得呢?”

“我猜……是吧?”

“我还有些关于贝比·鲁斯的记忆,都是些棒的比赛。你喜欢棒球赛吗?”

我摇了摇头,“我爸爸才喜欢那些。”我再次想起了刚才那个二战时期的场面,实在太生动了,“你有没有太空疾走的记忆?比如某个人在月球上行走?”

路易斯笑着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你品位真不错。那类记忆我碰巧有一些,是从某个过世前的宇航员那里弄到的,得来很不容易,买那个要花天文数字的价钱。知道吧?宇航员的记忆!天文数字的价钱!”

我没有笑。他清了清喉咙,把头发往后捋了捋,然后重新把帽子戴上,“不过,我可以租给你,收取较合理的租金。”

我想象着在月亮上走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失重?看到地球悬挂在天空中?

“你这里怎么没啥人气呢?”帐篷里应该人满为患的。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碰碰车大赛拥去,没人往这里边窥探。

“人们不相信我,”路易斯说,“认为不过是视频游戏和电影,他们看了看标牌,就走开了。”

“那就到外边去,”我说,“让人们见识一下,只要他们知道你能——”

“这事让我自己来操心吧,孩子。”他说。我感觉,他不是很在意推销自己这事。要么就是,他太虚弱了,没办法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把记忆搞乱……对某些人来说,这应该是很有用的一种手段。我换了下脚底重心,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热切或求之不得,“你能不能让一些人忘记他们曾相互憎恨?”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就算消除你爸妈的记忆,他们也和好不了。”他的声音很柔和。

我张大了嘴巴,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他能读记忆这事。

“而且,”路易斯继续说,“你也不希望把人们的记忆搞混了。你瞧,记忆可不光是拿走就行,还要放到某个地方去,除非拥有记忆的那人死了。有时候,还是什么都不动比较好。”

“可我爸妈——”

“你不能偷走核心记忆和情感。你希望你爸妈改变,成为不同的人吗?你的记忆能塑造你,本杰明,也能改变你。那些核心的东西如果拿到别处,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是满屋子的纸牌而已。”

又是一阵沉默。路易斯盯着我,一脸严肃。我又皱起了眉头。拥有偷记忆的本领,却不好好发挥,那意义何在呢?不过,半小时以前,我甚至都没想过记忆能被偷走呢。如果不是山姆把我追到了这儿……路易斯还在盯着我,我打破了沉默。

“好吧,”我说,“你整周都在这儿吗?”

“差不多。我有时会出去走走,不过,我不在的时候,你在这儿等着就行,我总会回来的。”

我喜欢他把裤子提到腋窝底下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喜欢。他让我想起了我爷爷活着的时候。我跟他摆手再见,离开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