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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无疆的太空中,千万年的相隔,不过咫尺一瞬。一颗模样怪异的陨石正在高速移动。

我们逐渐能听清的是只属于人类的惶恐。

当撞击来临的一刻,仿佛星云在哂笑。

 

 

广场上,几个女学生点起蜡烛祈祷,旁边的人正在牌子上写着“末日危机”的字样。但他们很快停了下来,看着一队人念经前行,从他们当中穿过。烟雾缭绕中有人呢喃着,领头的人举着巨大的画像,步履蹒跚。队尾有几个人在鞭打着自己,发出痛苦的哀嚎,行人不敢说话,这痛苦的声音便传递得更加清晰。

 

在仅仅一街相隔的另一边,大屏幕上滚动播报着有关陨石和末日的新闻:“概率不断增高……海啸……相信……谣言,盲目和愚昧……”支离破碎的字眼传递出掩饰不住的恐惧。高楼上,两三名工人悬在摇晃的细绳上,在某楼盘的巨大广告牌上添加陨石图案——“陨石来了,你还没住进梦想的房子吗?”在广告牌下面的快捷酒店门外,悬挂着“房间已满”的告示牌。这一切组成了一幅荒诞不经的画面。

 

不论抓住的是狂欢的尾巴还是救命的稻草,人们都在试图隐藏自己心中的慌张。

 

烈日当空,一阵狂风袭来,又快速飘散。

末日到来与否对马进来说并没有区别,他和水泥森林中如蚁般的人群一样四处乱窜着,毫无目的地忙碌。他并不关心有关陨石的种种讨论,仿佛对即将到来的灾祸毫不自知。

马进在乎的是自己包里的十万块钱,他像揣着命一样地揣着包,不断地避免冲撞到拥挤的人群。没人能碰得到马进的包,他身后抱着一尊金蟾塑像的堂弟也不能。

 

“小兴,你快点。”马进头也不回地说。

今天就要跟以前的日子都不一样了。在马进的心里,他对这一点坚信不疑,因为他就要过上成功的生活了。哪怕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成功是什么样子,但只要能说服对方购买他推荐的理财产品,他就再也不会为了下个月的房租而在反复掂量后放弃一次打车,逼着自己早起半个小时,拖着疲惫的身体挤上地铁。他嘴里念念有词,钻进了一栋建筑的阴影,像被突然吃掉了一样。

 

 

马进用力把十万块钱推到雷总面前。

“十万,您点点。” 他又将另外两千块钱放在了上面,胸有成竹地说道,“这是利息。”

桌子另一端坐着雷总,脸上的墨镜让他显得高深莫测。雷总用手拍着十万块钱,随意地翻了几下,一言不发。

雷总的衣着打扮将马进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拮据放大。马进掖了几下不合身的衣服,放下袖子藏起借来的手表,并尽量隐藏自己的动作,在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马进心里默念着准备好的台词,眼睛却总是忍不住瞄着雷总轻轻捏搓那摞钱。那动作就像在翻一本不怎么好看的书,书页化成无数转动的风扇,嗡嗡地鸣响,仿佛永远不会停下,让人平添烦躁。

 

这次,我一定能成功。马进试图扫除眼前的不安,在心里不停地给自己加深信念。但他没想到,雷总没说别的,反倒问起了站在他身后的堂弟。这当然不在他预设的二十一种开场白里,他有些急了。

 

“抱着干吗,放桌上啊。”

马进看着小兴笨拙地把金蟾雕塑放在雷总的办公桌上,用眼神示意他摆错了方向,但小兴毫无反应地回到了自己刚才的位置。雕塑上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对着马进——财源滚滚。

 

雷总突然摘掉墨镜,眼中饱含热泪,冲马进竖起大拇指。

“这么些年了,从我这儿出去的钱,你是主动还回来的。”

马进知道对方能留给自己的机会并不多,他慌忙接话:“我这还真碰到一个用金融杠杆撬动收益的好项目,还有点缺口。”

马进接完这句话,心里有谱多了,他等着雷总的下一句。

“缺多少钱?”

果然!

“二十万。”

 

马进气冲冲地挤上拥挤的地铁,看着熟练地挤进车厢深处的小兴和身边麻木的人群,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脑海里印着的只有雷总后的口型。

“这是什么啊?”雷总指着办公桌上的金蟾雕塑,显得很好奇。

马进尴尬地接话:“财源滚滚。”

雷总倒吸一口气,故意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拿手挡住了前三个字,张了张嘴。

 

“滚!”

马进在人群中大喊一声,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一名正在看报纸的老大爷抬头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陨石坠落之变”的相关报道。人群也很快恢复了正常。马进将淤积在心的郁闷发泄出来,却如一颗扔进池塘的碎石子,只激起了几圈涟漪。但又一次巨大的打击,连同过去十几年里一次次的失败一起压在他的身上:拥挤灰暗的房间,同事的嘲笑和轻蔑,事业的失败和破产的账单……不知哪一次就会成为压死骆驼的后一根稻草。马进知道自己的成功又没了,令人痛苦的穷日子不知道还要捱多久。

“穷人永远是穷人,富人永远是富人。”

马进从牙缝里用力地挤出这句话,他希望小兴能够记着。他看了看车窗外,地铁正带着燥热的空气,冲向远处的黑暗。

 

 

 

小兴看着堂哥从自己手里拿走了彩票,夹进被堂哥奉若神明的《成功学》中。

马进仔细地将书页上的皱褶辗平,露出上面标满的歪歪扭扭的笔记,他看了几眼,然后将书放进了自己的胸口处,像把自己的心硬生生地塞进空虚的身体。

“还是老号码。”小兴看着马进把书揣了回去,对自己完成任务很满意。他伸出手去要钱,却被直接打掉。

 

“行了,等中了奖有你一份儿。要不是我二叔是你后爹,我才懒得管你。我真不该把你从汽车修理厂拉出来,应该让你摸一辈子油泥。”

小兴听到这句话赶紧把手收了回去。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到车底,那里黑漆漆的,分不清楚白天和黑夜。直到有一天堂哥把他介绍到公司上班,哪怕夜里加班到再晚都有亮堂堂的灯光,他才有了本该属于二十几岁这个年纪的光明。想到这里,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刺鼻的汽油味,好像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一样。

 

小兴低头看到裤子上有一滴油渍,他局促地试图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能让他蹭掉油污的缝隙。他抬头看到车厢上不时明灭的小灯管,隔上几秒就以稳定的频率闪烁着。他认真地观察着灯管的型号,心想如果是自己的话,很快就能修好了。

 

其实小兴很擅长维修工作,这么多年一直是优秀员工,但这种优秀让他在城市里的这几年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意思就是没钱。他无法以曾经幻想过的方式回到乡下的老家,更无法兑现曾经懵懂的有关爱情的承诺,他只能离开家乡,甚至回避提起这两个字。

 

一个毛头小伙子,非但没能衣锦还乡或者混出点名堂,反而不得不伺候更多缠绕着肮脏泥泞的机器,甚至还得给其他上年纪的师傅们清洗油腻的衣物,他身上渐渐地积聚起了一股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生命力,而这股原始的潜能,对那些在城市里上完大学、打着哈欠泡着网吧就能找到好工作和女友的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小兴跟裤子上的油污较上了劲,不知道是在哪里蹭到的油,他回想不起来了,但那让他想起他在车底摸爬的日子。他每天抬头只能看到冰冷的钢筋铁骨纵横交错地盘踞在一起,自己就这样不分昼夜机械地维修着,身体也像一颗螺丝,一点点地被拧进地里。太累的时候他甚至就这样在车底下睡着过,直到被刺鼻的汽油味呛醒。

 

此时小兴看着堂哥忿忿不平的表情,不知道今天马进让自己来的意义,但他相信这几年来一直带着他的堂哥不会骗他,他期许着某一天堂哥能够真正地以他为傲。小兴心里这样想着,回想起刚才在雷总的办公室里,马进用眼神对他表示满意。他腼腆地笑了笑,蹭得更加使劲了。

 

“知道全世界有钱的国家是哪个吗?欠外债多的国家是哪个?都是美国!借鸡下蛋是我们经济界亘古不变的真理!”马进嫌弃地瞥了一眼身边挤过来的乘客。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更加拥挤了。

 

但小兴不觉得挤,这里比车底下可宽敞多了。他努力地用身体为马进撑开一片空间,就像是给堂哥一个演说的讲台,听他继续慷慨激昂地说着。

一开始小兴不能理解堂哥的思路,马进总是会讲些他听不懂的话。他甚至会感到风险,觉得冒险极有可能会带来危险,并不能理解其中关于成功的魅力。后来马进对成功的欲望逐渐感染了他,听马进讲述关于彩票的种种魅力以及投资的波折和细节,分享自己的渴望以及细碎的喜悦,他开始与马进一起担心,一起关注彩票的信息,并且一起体会幻想中的成功带来的诱人的幸福。慢慢地,他一个人在家里时会期待马进回来,不论在公司加班到多晚,他都会毫无睡意地等待着堂哥带回来的消息,在拥挤的小床上望着滴水的天花板,听马进描述有关未来的好日子。

 

就在这时,地铁猛然一个急刹车,车厢里的灯忽闪了几下,突然全灭了。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人群惊慌地议论着:难道是一直担心的陨石来了?起先还是微小的声音,然后逐渐连成片,有关陨石的讨论让人们精神紧张,不安的情绪在黑暗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滋长。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为半个小时,车厢里的灯再次亮起之后,拥挤的人群终于松了一口气,等到地铁缓缓恢复行驶才确定是虚惊一场。

 

“哥,要真中了大奖,你想干吗?”小兴忍不住问了句。

“先买辆兰博基尼!”

“给姗姗?”

小兴故意开了个玩笑,他知道马进心里永远都想着公司里的姗姗姐,但他总是不敢表白,在她离婚后也不敢表达心意。小兴倒是替堂哥着急,他无法追求自己的爱情,所以他打心底里头希望堂哥可以,他甚至觉得堂哥能够活成自己不敢幻想的样子。公司里的八卦都说张总也在私下追求姗姗姐,不过他相信姗姗姐肯定不是那样的人。

 

“那得买玛莎拉蒂啊,适合她!你想要什么车?送你!”马进说着也乐了。

“我不要,我还得买私人飞机呢。”

“光想着造了,还得把CBD七百多间底商拿下来,咱得为后面想啊。”

两个人越说越开心,小兴相信堂哥什么都能做到,而且无论如何都会带着他,就像之前一样,堂哥能让他看到阳光。

想到这儿小兴手上一使劲,刚才的那点油污终于被搓没了。他抬头看了眼车窗外,地铁正带着燥热的空气,冲出黑暗驶进站台,突然进入了光明。

马进跟这地铁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小兴心里非常认同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