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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离人共感,所以千古传诵

  在上一篇里,我们看到了人是多面的,历史是复杂的。陈子昂作为唐朝复古派的开路先锋和开山祖师,却出现了阳违阴奉的作为,也就是对于他不遗余力地反对的六朝文学,在表面的批判之下,其实是大力吸收的;而唐代诗歌的内涵之丰富博大,更是必须立足于六朝所打下的深厚基础,才能青出于蓝,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登峰造极。因此,对于诗人和诗歌史,都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看待古人的问题时,也不能太过单向化。
  除了单向化,以致削减了人与历史的多面性之外,一千多年后的读者对于唐诗的理解还有哪些问题呢?另一个常见的问题是深度。我们要谈的是王维的《杂诗》(其二):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对于这首短短的五言小诗,我们很可能是爱得不知所以然,原因在于:我们对人性的了解不够。
  不过,在讨论这首诗的可能意涵之前,应该说明的是:从目前的版本来看,这首《杂诗》(其二)是该一组诗中的第二首。原作《杂诗》组诗如下:
  家住孟津河,门对孟津口。常有江南船,寄书家中否?(其一)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其二)
  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心心视春草,畏向阶前生。(其三)
  如果限定在三首作为一个整体的情况下,这组诗很可能就只是一般角色扮演式的代言体叙事诗,由诗人代替分居两地的征夫、思妇抒发心情感受,彼此问答响应,则整组诗的抒情主体便不是王维本人,所表达的是诗人所拟想的他人的处境与心情。
  但我们可以注意到,王维诗集中的《杂诗》有好几首,除了这一组之外,另外还有两首独立标示“杂诗”的作品,可见这是王维喜欢采用的诗题;而这组《杂诗》是在创作伊始便有意一体化的有机结合,还是在流传过程中才被编成一组?这或许不无疑问。
  考虑到这几首杂诗都是无法判断创作时间的未编年诗,再加上王维的作品里也有拼凑成组的情况,例如《偶然作六首》这一组诗,根据考证,其中的第六首应独立成篇,题作《题辋川图》[陈铁民:《王维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卷五,第477页。
  ],那么,这组《杂诗》是否也可能存在这样的情况?在如此的可能情况下,将第二首独立出来加以分析,便不是不可行的做法。
  其次,即使是在三首一体的限定下,将第二首独立出来进行分析,也是完全可行的方式。毕竟若是没有诗人自己的生命体悟,又如何能够推己及人,为他人的存在感受设想代言?倘若所设想代言的并不是出于切身所感,又怎能感人至深?从这个角度来说,《杂诗》(其二)的抒情主体不论是谁,其中必有王维在,也是因为王维,才能使这个代言如此触动人心。因此,透过王维的生命史与性格特质来诠释这首诗,应该是更好的切入点。
  更何况文学理论早已指出,对一篇文学作品而言,它的意义是在历代读者的接受过程中才被完成的,因此很多时候,重要的不是诗人的写作动机,而是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效果、所给予读者的触发与共鸣。确实,对许多娴熟古典诗词的智识文人而言,这一组《杂诗》的价值往往只在于其中的第二首,历代评论家所点评、赞叹、分析的都是这一篇,遑论一般社会大众甚至以为它是独立的一首诗,另外两首仿佛并不存在。
  这个现象已经清楚说明了在诗歌的接受史上,《杂诗》(其二)的内涵已经脱离了三篇一组的特定框架,以完整自足的形态与意义被单独看待,既不受另外两篇的限制,也不限于代言对象的立场、身份与口吻,从而扩大了、提升了、深化了它的内容与意义,具备了离人共感的普遍性。这是此诗得以传诵千古的原因。
  因此,与其说触动人心的是隶属于《杂诗》组诗中的第二首,不如说就是这一首诗本身;也因此,将这首诗视为王维的夫子自道,便未尝不可。

  《杂诗》(其二)逐句解

  这首诗如果从王维的生命史来考察的话,比较有可能是在他年轻的时候所写,因为王维从十五岁离家到长安寻求出路,到他二十一岁考中进士,其间就已经有六年的时光;但考上进士并不等于宦途顺遂,甚至有学者认为,王维为了应试而在长安折腾了近二十年[〔日〕前野直彬著,洪顺隆译:《唐代的诗人们》,台北:幼狮文化公司1978年版,第183页。
  ]。如此一来,便算是一篇少作。另一种看法是,古代读书人从年轻时就在外做官,像贺知章,到年纪很大了才辞官回家,于是感慨“少小离家老大回”(《回乡偶书二首》其一),所以也有可能是王维在外面做官已经很久了,遇到从故乡来的人,于是问了这样的话。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
  首先,比较表面的基本语义要解释清楚。什么叫“来日”?这不是未来的某一天,就中古时期的用法,指的是过去时,“来日”正确的意思是昔日、往日,跟我们现在把它当作将来的用法,所谓“来日方长”的“来日”是不一样的。张相说得对:“来日,犹云往日也。与作将来解者异。”[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台北:洪叶文化事业公司1993年版,第793页。
  ]也就是王维遇到这个朋友,问他从故乡出发来到长安的启程时间。那已经过去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已经是过去时了,王维之所以问那个“来日”,因为那是乡亲所能掌握的近日期以及消息。
  而王维所问的状况,则是“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所谓的“著花”,就是开花,是平仄不同的同义词,当必须遵守格律的时候,可以替换使用。句尾的“未”这个字,是一个句末的否定疑问词,今天的口语里已经不这样使用了,但是保留在闽南语里面,例如:吃饱未?困饱未?“未”就是中古的用法。“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意思是:种在雕刻精美的窗前的那一株梅花开花了没有?
  闽南话就是“河洛话”,对应它的文字就是黄河、洛水的河与洛,就是中原的音与义。这是因为随着历史的发展,包含六朝时发生的五胡乱华,后来又有各式各样的动乱,中土人士一路到了南方,中原语言的古音古义也就跟着被留了下来。实际上闽南语是所有的地方方言里被公认保留多唐代中古音的一个语系,在唐诗里这样的例子很多。像“请问”这个用法,用闽南语来说,就是“借问”,而唐诗里用到不少“借问”这个词,例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清明》)、“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崔颢《长干曲四首》其一),李白也说“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春日醉起言志》),以及“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清平调词三首》其二),显然这就是直接从唐代延续下来的河洛话。
  至于句末表示疑问的否定词,除了王维所说“寒梅著花未”的“未”,还有“无”这个字。白居易有一首著名的绝句《问刘十九》,诗中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后一句提问的“能饮一杯无”,这个“无”字今天闽南语也仍在使用,与“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未”字是类似的用法。理解这些用语的传承,确实印证了“共饮长江水”的道理,令人倍感亲切。
  回到王维的这首《杂诗》(其二)上来。照理说,一般人在离家已久,好不容易遇到乡亲时,迫切想知道的应该是父母家人是否平安、家里是否安然无恙。确实,从常情来说,好像是如此。可是奇特的现象出现了,王维问的不是父母家人,而竟然是“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如果好好面对这个写法,读者们通常会产生困惑,毕竟,寒梅开花了没有,是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怎么会是种种“故乡事”中重要的?即使这株梅花是王维亲手种植的,对它特别有感情,但首先问的不是父母亲人,而是窗前的梅花,并且除了“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的提问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提问,父母亲友都完全没有涉及,这诚然是非比寻常的情况。
  对于这样一个不想则已、一想便疑虑重重的现象,留给读者很大的思考空间,而如何解答,当然和读者个人的知识学问以及人生体验息息相关。
  其中,有现代学者提出了一个令人惊骇的说法,声称这首诗证明了王维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为什么呢?因为离家那么久,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故乡来的人,他竟不问家乡好不好、父母平不平安,问的是他窗前那株梅花开了没有,这不就证明他很自私吗?然而这个说法立刻产生很大的问题,一首证明诗人自私的诗,竟然会让无数游子传诵不已,难道历代的读者都喜欢自私的诗人,喜欢表现出诗人自私的诗篇?而王维这首《杂诗》(其二),毋庸置疑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被传诵了一千多年,也收入重要的诗选课本里,那么,我们千古以来一直在欣赏一首证明这个诗人很自私的诗,这是可能的吗?
  即使读者并不是以道德作为评价一首诗的标准,但一首证明这个诗人是很自私的诗,竟然能感动无数的读者,是不是太不合情理?还是说后代的读者都很盲目,没有看出这首诗显示了王维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才会被这样微不足道的提问所触动,那么多人的心灵都在盲目中千古共鸣吗?这显然也很不合情理。毕竟历史是残酷的,批评家是严格的,被反反复复地吟咏、检验、分析了一千多年,能够留下来的必属杰作,其中必有深刻的道理。再说,写出“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王维,又怎会在羁旅异乡、思乡情切的情况下,对故乡亲友问一个自私的问题?这当然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所以这实在是一个太奇怪的说法。
  值得思考的是,人们很容易以为,个冒出来的问题就应该是他关心的问题,这个推理看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其实是对人性一点都不了解的想当然耳。真的,人性太复杂、太微妙了,不是一般所以为的那样简单;而当我们没有这样的人生经验,也不想好好透过别人的经验去学习、体认,于是用想当然耳,甚至轻慢的逻辑去推论古人的作品,就会落入疏忽、无知与狂妄的地步,得出荒谬的推论了。
  英国诗人艾略特(T.S.Eliot)曾经说:“诗人只是把人们早已熟悉的感情用更富有自觉的方式表达出来,因而能帮助读者更加认识到他们自己。”[T.S.Eliot,OnPoetryandPoets(NewYork:NoondayPress,1961),p.9.中译见孙康宜:《末代才女的“乱离”诗》,李丰楙主编:《文学、文化与世变》,台北:文哲研究所2002年版,第328页。
  ]必须说,这首《杂诗》(其二)和王维另一首思乡名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样,都是大家朗朗上口,传达了他们集体的内在心声的一首代表作。如同《送元二使安西》这首诗,都属于“得人心之所同然”,也就是触及人心共通点的杰作。明朝李东阳《麓堂诗话》曾经评论说:
  辞能达意,可咏可歌,则可以传。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迭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外。必如是方谓之达耳。
  清代赵翼《瓯北诗话》也认为:
  王摩诘“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至今犹脍炙人口,皆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也。
  同样地,这首《杂诗》(其二)也是“得人心之所同然”,能够代表许多人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所以才能流传千古。那么,到底这首诗的优点在哪里?“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此一提问,到底碰触到人心的哪个层次?探测到哪一个人性的面向?为什么会跟一个离家很久的游子的心境如此深刻地联结在一起,而且深深触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