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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接班人问题的困扰和突围 

周亚夫之死:少主容不得强臣 

 

    景帝一过四十就多病,近些年来又常常有一种不久人世的预感。为此他得抓紧时间,再替皇太子构建一个能确保其顺利继位并迅速成熟的班子,特别是其中丞相的人选,至关紧要。

    于是景帝又想到了周勃。

    鲁迅在《古小说钩沉》中辑录的《汉武故事》,说到一次景帝宴饮诸大臣,列席者包括时任丞相的周亚夫和刚刚年满七岁的皇太子刘彻。其间发生了这样一个细节——

    太子在侧,亚夫失意有怨色,太子视之不辍,亚夫于是起。帝曰:尔何故视此人耶?对曰:此人可畏,必能作贼……

 

    《汉武故事》历来被列为小说家言,算不得信史,不过所记的这一细节似乎也并非向壁杜撰。从《史记》和《汉书》的记载来看,亚夫的死确实与刘荣被废、刘彻被立有着某种联系——

 

    景帝废栗太子(即刘荣),丞相(指亚夫)固争之,不得。景帝由此疏之。 (《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景帝在开始疏远亚夫时,肯定会记起在平定七国之乱中亚夫曾经抗旨那笔旧账,很可能还会钩起乃父周勃以诛灭诸吕之功自傲、致使文帝浑身都不自在的陈年记忆。因而景帝的这种“疏之”就意味着那柄仅用一根马鬃系着的达摩克利斯剑,已悬在了亚夫头顶。不幸的是,偏是亚夫自己没有看到,或者看到了,却不愿设法躲避。刘邦和司马迁评论周勃都用了四个字,前者称“重厚少文”(《汉书·高帝纪》),后者称“木强敦厚”(《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周勃的儿子周亚夫,不仅保留了父亲的这些遗传基因,恐怕还得加上一句:坚执。他坚执着自己认定的某些道义,即使面对九五之尊也不肯稍加通融。于是不久又发生了一次不识时务的应对,从而使他又向坟墓跨进了一大步。

 

    那是有五个匈奴单于属下的部落头领来降汉,景帝想封他们为侯,目的是以此吸引更多的匈奴头领来归降。作为丞相的周亚夫却反对。他说:此等人都是背叛了自己的主上来降汉的,叛逆之臣,罪不可赦,陛下反封以为侯,将何以激励人臣忠于君主的节操呢?

    景帝显然认为亚夫此论简直是冥顽不化,根本不予理睬,顾自将五个匈奴头领皆封为列侯。


    亚夫因在与吴楚之军作战初期置被围的睢阳于不顾而得罪了梁王刘武,从那以来,刘武每次入朝总要在窦太后面前说亚夫的坏话,这就使窦太后对亚夫留下了一个相当可恶的印象。通常人们处在亚夫这种境况下,为求自保,总要百般去讨好这位当时对朝政颇具影响力的皇太后,但亚夫却非但拒绝那样做,即使面对的就是这位尊贵的皇太后,他也决不妥协。一次窦太后提出要封王皇后的哥哥王信为侯。老太后这样做,很可能是背后受到皇后王娡和长公主刘嫖或明或暗怂恿的缘故;或者也有可能,上文已提到,这个王信曾为窦太后的小儿子梁王刘武求过情,老人想借此偿还一笔人情债。景帝却觉得不妥。提出的理由是,王信是他的小舅,而他的两位舅父窦建、窦广德,文帝在时都没有封,到他即位后才封的。不过此时窦建已死,只好封其子窦彭祖为南皮侯,封窦广德为章武侯。不料,窦太后听了非但没有被说服,反倒钩起了那段伤心事,愤愤地说:你不知道我正为那事恼恨过呢?你快去给我封王信为侯吧!


    景帝还想缓冲一下,就说:容臣儿与丞相商量后再定。这实际上就是把亚夫推到了与窦太后正面较量的地位。

    好个周亚夫,撞着了南墙还是不回头!他当着景帝、窦太后的面义正词严地说:当年高祖皇帝与诸大臣刑白马而誓: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倘若有谁违约,天下共击之。如今王信虽是皇后之兄,但无尺寸之功,封之为侯,就是违约!

    真是冤家路窄了!当年窦建、窦广德封侯的障碍是周勃,这回硬顶着不让封王信的是周勃的儿子周亚夫,这对戆父子!

    景帝听了默然,窦太后听了也同样默然。封王信为侯的事就这样搁了下来。

    难道一个受雇于汉家的朝臣,真能独臂阻挡端坐于皇室峰巅的皇太后的懿旨吗?

    这样的奇迹当然绝不可能出现。

    周亚夫,这位顽固不化的丞相,终于有一天发现自己已置身在悬崖上,而且就只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已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还能在相位上坐下去吗?


    景帝中三年(公元前147年),他以有病为由,提出辞呈,景帝连礼貌性的挽留话也没有说一句,就免去了亚夫的丞相之职,准以条侯的身份归第。与此同时,另任桃侯刘舍为相。刘舍原姓项,他的父亲是与项伯一起弃楚归汉的项襄,高帝为表其功赐姓为刘。

    一年多后,遵窦太后懿旨封王信为盖侯。


    卸去相职回到自己府第的周亚夫,就像当年父亲周勃被诬入狱侥幸获释回到绛邑后那样,过起了清闲散淡的日子,或郊游,或垂钩,或行猎,倒也自在。忽一日使节奉旨来召,命他即刻进宫见驾。虽是吉凶难料,心存忐忑,却也只好随之而行。来到禁中,看看那些掌管酒食之事的尚席正来回忙碌着摆设酒宴,知是景帝赐食几个近侍大臣,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入席后,却又感到了蹊跷:左右相邻诸大臣几案上都有丰盛的酒食菜肴,摆在自己面前的却只有一块尚未切碎的大肉,而且既不置刀,也不放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大概是尚席疏忽了吧,便大叫了一声尚席,说道:尔等做事因何如此草草,快取刀箸来!


    不料那尚席却轻慢地瞪来一眼,竟转身不理。就座在正席的景帝却笑着向这边放过话来:这难道还不够足下受用吗?要刀箸做甚!到这时亚夫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是皇上有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羞辱他,激怒他。

    景帝这一手很可能是从历史上学来的,春秋时期的晋献公就用类似的方式羞辱过他的占卜师史苏。据《国语·晋语一》载录,献公因一次占卜史苏对卜辞的解释违反了他的意愿十分恼火,在宴请众大夫时,特地命掌管宴会礼仪的司正让史苏“饮而无肴”:只给他喝一爵酒,不许他吃几案上丰富的菜肴。当年史苏知道献公用意后,只好“再拜稽首”;如今我们面前这位曾是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大功臣,也不得不免冠跪伏谢罪;只是当他额头磕到地面时,胸口分明有一股怒气喷发欲出,他狠劲一咬牙,才把它咽了下去。

 

    景帝淡淡地说了声:起来吧。

    亚夫霍然起立,整整衣袖,旁若无人地顾自快步出殿。

景帝注视着他的背影,说了载录于《史记·绛侯周勃世家》的这样一句话:

    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景帝的这句话内藏玄机和杀机,奥妙无穷。


    此时那个已当了三年丞相的刘舍,因罪被黜免。该由谁来任此要职呢?景帝一时拿不定主意;而窦太后则提出由窦婴继任。此前,景帝欲废太子刘荣,作为太子太傅的窦婴多次谏阻无效,一气之下,索性托病屏居于蓝田南山,当起了隐士,后经人劝说才回到京师,却再也无心政事,成日只顾与一帮宾客宴饮自娱。窦太后之所以提出要让这个她也很不称心的侄子为相,似乎带有怀念她的冤死的小孙子刘荣的意思。但景帝却觉得窦婴此人“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汉书·窦婴传》)。据此,我们是否可以作这样猜想:景帝此次对亚夫如此奇特的宴请,很可能是一次精心安排的特殊考察,有意使之受到羞辱,就是这次考察的科目,看你这个下台丞相如何应对。如果亚夫不“怏怏”,即如果他能表现出诚恐诚惶的样子,以示他的彻底臣服,景帝会不会稍予宽宥,再让他去坐此时正空着的相位呢?或者至少能容许他活下去吧?文帝曾称赞亚夫为“真将军”;不妨说亚夫的可贵和可悲就在这一个从细柳营开始此生一直坚守执着的“真”字上。面对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他居然还想保持自己人格的尊严,这就不能不付出沉重的代价了。无论如何,当景帝说出“非少主臣”这四个字时,已经完全收起了对亚夫也许曾经有过的些微宽容,因而这句话无异于一张死刑判决书,宣告那柄高悬于亚夫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即将坠落。

 

但,这还只是这句话的表面含义,它还另有深层的含义。

    毕竟,景帝还不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他要杀亚夫有他不得不杀的“理由”。如果我们站在维护汉帝国长治久安这个立场上想一想,就会觉得景帝的这句话不仅充满着智慧,而且还凝结着众多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有些还是血的教训。这就不能不再次说到我在上章末节提出的皇权传承过程中四种危机的后一种危机:交接型危机。

 

    在帝王制度语境下,帝王权位传承的资格就是血亲。当老皇帝离世时,其子嗣中被立为太子的那个人,即使尚在襁褓之中也成了合法的继位人。这样的“少主”如同一棵幼苗,是经不起风霜雨雪摧残的,如果不采取预防措施,发生交接型危机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预防措施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为这棵幼苗人为地构建一座“暖房”,待到长成时再拆除这座暖房。这也就是历代为太子设置太保、太傅、太师,“太保保其身体,太傅傅其德义,太师导之教训”(《两汉纪》引贾谊语),直至继位有时还要“托孤”,还要配备顾命大臣的原因。二是为幼苗清除害虫。对幼主来说,奸臣、佞臣是害虫,这是常人都能看到的;景帝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从众多历史教训中得出结论:那些功勋赫赫、秉性耿直、处事不善权变、动不动就要来一个强力极谏的大臣,对少主的顺利继位同样无益而有害,非事先除去不可。不妨将景帝的这一措施概括成这样一句话:少主容不得强臣。此时皇太子刘彻也还只有十二三岁,而景帝又自知不久人世,在这种情况下,像周亚夫这样的“强臣”难道还能让他存在下去吗?

 

    既已决定彻底抛弃亚夫,后元元年(公元前143年)八月,景帝下诏任卫绾为相。

    卫绾此人,论军功,根本无法与亚夫同日而语;比才干,也远逊于窦婴。但他有个两人都没有的长处:坚守君臣之礼,为人宽仁厚道。他在文帝时任中郎将,颇受器重。一次,那时还在做太子的景帝请父皇左右侍臣宴饮,别的人都去了,唯独卫绾托病婉拒。他不赴宴是因为守着“君老避太子”的古训,不想落个预先趋附未来新君的嫌疑;景帝却视之为不尊重自己的表示,一直介然于心。文帝临终叮嘱景帝:“绾长者,善遇之。”(《汉书·卫绾传》)景帝即位后却没有“善遇”卫绾,而是将他晾在一边,不加任用。对此,卫绾不仅毫无怨言,还更加勉力地克勤职事,有功让与他人,有过自己承担。这样日子一久,景帝终于渐渐看出卫绾确实是一位忠厚长者。这样到七国乱起,便任以为将,后据军功封为建陵侯,拜为中尉。只是到了要处理废太子刘荣一案需用铁腕酷吏,而生性仁慈的卫绾无法胜任时,才暂时命他告退,另任以严苛著闻的郅都为中尉。及至立刘彻为太子,再召卫绾为太傅,三年后,擢为御史大夫,这次更任以执掌朝纲的丞相之职。

 

    再颁诏以卫绾为相时,景帝想到了窦婴,毕竟他是自己表兄弟,又在平定七国之乱中立过大功。但此公放情任性,好结交而又少心机,将来极有可能招人暗算。为此,特地把他召来,授给他一份遗诏:“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汉书·窦婴传》)那意思是我死后你如果遇到了麻烦,特许你可以直接条陈上奏。

    后还剩下一件事:如何除掉动不动“怏怏”的周亚夫?

    要杀像他这样一个大功臣,总还得找个理由,或者借口。

    不过别担心,存心要找,自然也不难。

亚夫有个儿子大概是想尽点孝心吧,向专为宫廷制造器用的尚方购买了五百件甲、盾一类葬品 。但这小子可能有点霸道,他雇人搬运这些葬器,人家干得很苦,他却没有给工钱。雇工看出这些葬品是从尚方盗买出来的,一气之下就将此事告到了朝廷。尽管雇工告的是亚夫的儿子,但只要稍作引伸,杀亚夫的“理由”不就找到了吗?于是景帝便下了一道将其论罪的诏令。这天亚夫正在家中闲坐,忽见一郡尉带着大批差役虎狼般闯入。自知此去已无生还之望,想到大丈夫当慷慨而死,岂可再去折腰受辱,便愤然拔剑出鞘就要引颈自刎。偏在这时,他的夫人闻讯赶来,死活拖住,哀泣不止。亚夫看着于心不忍,只好道声珍重,随着郡尉来到官衙。郡尉百般审问,亚夫却硬是梗着脖子不肯回答一句话。景帝闻报,勃然大怒,说:不用他开口,朕也一样可以定他罪!便下令把亚夫移交给作为国家司法机关长官的廷尉。下面是廷尉在审问亚夫时一段极妙的对话——

 

    廷尉责问曰:君侯欲反邪?  (亚夫此时尚留有条侯封号,故尊之为“君侯”)

    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

    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  (《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欲反地下”即死后想到地下去谋反竟也成了一种罪名,这甚至比一千多年后宋高宗加给岳飞的“莫须有”罪还要荒唐!

    周亚夫开始绝食。五天后,呕血而亡。

    如果说,项羽乌江自刎是为了保持一个作为失败者的尊严,那么亚夫的绝食而亡则是在个人无力与强大皇权抗衡的情况下,后只好用仅存的生命来捍卫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亚夫之死,令人扼腕。草草凑成一绝,来为将军送行——

细柳当年识干城,

欲倾汉室赖昆仑;

凯复归来绝饭死,

歌罢大风已断魂。

 

    这一节我们已接连叙述了多个血腥事件:栗姬怨愤而死,其亲属株连被戮,刘荣投缳自尽,郅都含冤受诛,袁盎等大臣被刺,公孙诡、羊胜自杀,梁王热病身亡,亚夫绝食而终。实际上同是在这些事件中死去而历史没有留下姓名的,一定还要多得多。他们的死大都与刘彻的被立为皇太子有关,区别只是有的直接,有的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