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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段一

《旺角东》

 

夏天的后一个周末,照旧的天台木地板,照旧的史努比棉花糖,照旧的披萨和腌过了的牛扒,香港烤什么都是腌过了的,而且是生抽,照旧的一个人的我,照旧地坐在圆形阴影里没有靠背的一张椅子上面。我一点儿也不指望葛蕾丝已经固定了的家长群还会再出现一个单身,葛蕾丝还在电话里讲会来个单着的英国哥哥,眼睛碧蓝碧蓝的,那位哥哥果真是眼睛碧蓝碧蓝,可他还带着三个小孩啊,两个儿童一个婴儿,喂奶的手势娴熟,我都震惊了。

我说葛蕾丝你当我是嫁不出去了是吧。葛蕾丝说听我一句话,你现在很好,这样就很好,你这一辈子不能犯的大错误就是嫁人,你当是忠言逆耳吧。

我说我当然知道。

然后我爸妈就到香港来了。我美漂的时候他们一年过来看我一次,我港漂的时候他们还是一年过来看我一次。我自己是不回家的了,我的城已不是我的城,我现在漂着的这座城更不是我的城。

还有葛蕾丝的爸妈,跟我爸妈是上午的飞机和下午的飞机。我们俩家什么都是像的,暴躁的父亲温和的母亲,生出来的暴躁又温和的女儿,这个独生女美漂然后港漂,的区别是,葛蕾丝终于嫁了,我没有,而且看起来是永远不会嫁了。

而我父母和葛蕾丝父母的区别是,葛蕾丝的父母搬过来了,将以香港为永远居住地,我父母却是坚决不会放弃内地的生活的,即使我找到丈夫,生了小孩。

中秋节的前一天,我休假,我先去我父母住的酒店放下了一盒月饼,然后打电话给葛蕾丝,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爸妈吧。葛蕾丝说没空。我说那我自己过去看看你爸妈好了。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葛蕾丝的母亲说,葛蕾丝太辛苦了。

我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不知道对葛蕾丝的爸妈说什么好,我跟我自己的爸妈也是没有话说的。

我们又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们也不是一定要跟着她住。葛蕾丝的母亲说,我们也是有自己的生活的。

葛蕾丝给她爸妈租了一套一室的居屋,她自己租的村屋,村屋可能是香港一种像美国房子的房子了,独幢楼,院子里可以种点花,然后她家又买了一个一千尺私家楼的楼花,但是她没有跟她爸妈讲,而且我觉得她也不希望我会跟她爸妈讲。我当然问过她为什么,她讲私家楼写的老公名字,所以没必要讲了。我说为什么是你老公的名字,她说因为是我老公的钱啊。我说你老公的钱不是你们家庭的钱吗?她说我老公的钱就是我老公的钱。我说可是你们都有了小孩,她说有小孩又怎么了。我说好吧,婚后买的楼应该算家庭的财产吧?以后离婚一人一半吧?香港的法律不保护妇女儿童的吗?葛蕾丝说我是学法律的吗?而且我会离婚吗?我说好吧。我说我也不是学法律的,香港的法律会保护妇女儿童吗?

葛蕾丝笑了一下。

香港好吗?我问葛蕾丝的父母。问完我也觉得我很奇怪,这句话好像是他们问我才对。

还好吧,葛蕾丝的母亲说。葛蕾丝的父亲眼睛盯着电视,一句话都没有。

还方便的吧?我追加了一句,转换了我的意思。

方便。葛蕾丝的母亲说,楼下就是街市,买东西方便的。

我没有话了。

我穿过一个天桥去搭巴士,一堆老年人,坐在天桥的下面。每一个老年人都自己坐着,并不和其他的老年人说话。每一个老年人都不说话。

 

 

 

选段二

《旺角》

 

她一转身就看见了他。他和他的同事,可是她只看见他。就那么,扑面而来。眼神对接的瞬时,她只有一句,我要死了。

这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如果她会拍点什么,她该是拍下这样的镜头:流动人潮,静止的她,他擦身而过。如果相机可以拍得出电光石火的瞬间,如果笔可以写得出一毫米的距离却远过了一亿光年。

葛蕾丝说,我刚才数了一下他肩上的星星。

什么?她说,什么。

葛蕾丝笑笑。

她扭头望去,只看见他的背,他真是不能与她相认,偷情的男女,旺角的街头,陌生人一样的错过。

阿Sir,阿Sir,葛蕾丝追过去。

她惊呆,只是跟住她。

阿Sir呀。葛蕾丝的普通话讲得怪异,两位阿Sir,请问朗豪坊在哪里呀?

他的同事说,的那幢啊,就是。

她低着头,只望见他的腰身,手铐,枪袋。她有试过叫他铐住她,他不肯,说根本就不可以带出来的。他不肯说爱她,他也不肯同她玩,即使在床上。

怎么过去啊阿Sir?葛蕾丝笑得清脆,像一颗豆子。

走过去啊。他的同事说,就这么,走过去。他的手一指,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这么滑稽过。

葛蕾丝又笑,身体都在动。

她竟然不知道葛蕾丝也是会勾引人的,而且是街上的警察。

谢谢阿Sir呀。葛蕾丝笑得妖娆,我们头一次来香港,香港真是太好玩了。

她低着头,看见他的脚移开去。

她抬头,只看见他的侧面,真的是陌生的。他的脸时常在她的上面,他的身体总是盖住她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陌生过。

那你爱不爱她呀?葛蕾丝突然说,脸对着她,眼睛却是看他的。

她的心都要静止了。

不爱,她说。

他的同事往后退了一步,这样的情景,他们巡街当是经常遇到的,习惯了的。

他是早已经退进暗影里了,旺角的夜,真的很黑。

选段三

《到直岛去》

 

我站在沙滩旁边,一棵树下,很多人在沙滩上玩,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濑户内海玩。

那儿那儿。刘芸指向远方,(草间弥生的)南瓜在那儿。

我眯起眼睛,看到一个阴沉的轮廓,如果南瓜真的会坐,我真的看到一个下垂的南瓜,坐在世界尽头。我可以去写艺术评论了。

我不去,我说。

我去。刘芸说,我马上就回来。

我望着刘芸往南瓜的方向走去,她走得真的很快,就像一条虫。

我转过头,看到小卖部的牌子上写着,冰淇淋热狗。我想象了一下,冰淇淋包住一条香肠?会好吃吗?会好吃吧。我这么想着,就往牌子走过去。

一个人走得比我快。冰淇淋热狗,他说。

他得到了一个面包,里面夹着一条冰淇淋。

我已经站到窗口,我只好也说,冰淇淋热狗。

没有了。小卖部里面的人说,刚才是后一个。

哦,我说。

小卖部的人很抱歉地关闭了窗口,看起来他们不仅仅是热狗冰淇淋没有了,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松了一口气,回到树下。我看不到刘芸,她不在沙滩上,她也不在南瓜那儿。我再看了一眼,南瓜前面站着几个人,都不是她。她被南瓜挡住了?她被南瓜吃了?我就这么来回想了几遍。即使是在树的下面,我都要热得炸了。

我知道我在直岛,我吃了一个咸的冰淇淋。二十岁那年我对刘芸说过没有人爱你我的心太疼了,好像没有人爱我一样。然后四十岁了,我说我好怕你死啊,你死了我就死了。我总觉得我们没有六十岁,六十岁我们肯定都不在地球了。刘芸说我们要熬过这段。

我也不知道刘芸是从哪条路回到我的面前的,我一直看着沙滩和沙滩上的人,每个人都是下垂的,他们一定没有我知道。我不知道刘芸到底走了哪条路回来,现在我们一起站在树下,一丝风都没有。

南瓜跟你说话了吗?我说。

没。刘芸说,但是南瓜对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