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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修到一个叫碧色寨的地方时,弗朗索瓦作出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把自己像一颗种子一样,埋在这片陌生而神奇的土地上。因为他这些年对铁路公司的贡献,他终于谋求到一个安宁舒适、让良心相对干净的职位——出任碧色寨火车站的站长。

和他一起在碧色寨留下来的,还有卡洛斯兄弟。大卡洛斯说:“我可不愿再干用中国劳工的尸骨来做枕木的蠢事啦。这他娘的铁路再修下去,终点站不会是昆明,而是地狱。”

弗朗索瓦那时还不理解卡洛斯兄弟为什么不愿再在铁路上干下去了,是因为露易丝小姐也离开了铁路工地、在碧色寨开了家铁路诊所吗?是因为这充满血腥的铁路,让冷酷无情的大卡洛斯先生翻然悔悟、心生敬畏了吗?还是因为这两兄弟在碧色寨看到了发财的商机?

不管怎么说,他们有修筑这条铁路的共同经历,他们都知道这条铁路是如何修起来的,他们也把生命中美好的一段年华赔在了这条铁路上。当然,如果没有这条铁路,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欧洲某个小地方一文不名的职员,甚至是四处寻找机会的流浪汉。

在法国铁路公司的规划中,碧色寨火车站是个特等大站,它位于从河口到昆明的中间位置,又刚好在北回归线上。在法国人精细准确的地图中,北回归线从碧色寨火车站的站台中央优雅地穿过,使远在法兰西的人们也很容易想起这个远东特等车站的大名。而这个站址的选择,和早年弗朗索瓦的贡献分不开。

在火车还没有开到碧色寨之前,这里和其他彝族山寨一样,是一个宁静得梦幻如歌的地方。每个晨曦都被鸟儿的鸣叫唤醒,每个傍晚牛羊嗅着炊烟熟悉的气味归圈。时间几乎是静止的,因为人们一生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春种秋收,夏忙冬闲;在外男人犁田耙地,女人栽秧除草,在内女人煮饭炒菜,男人喝酒待客;牛羊产下同样的崽儿,女人们唱着同样的歌谣,男人们在火塘边听着同样的传说,山风在他们脸上悄然刻上一条条的痕迹,黑发在太阳的照耀下缓慢发白。没有人为此感到忧伤,也没有人感叹时光如梭、生命易逝。人们和自然界的万事万物相融,草木河川有情,飞禽走兽相知。村寨里一年四季都在过节,三天一小祭,十天一大祭,需要敬畏和迎请的神灵如此之多,经常是刚把火神送走,财神又请来了;龙神远去的足迹还在大地没有消失,花神翩翩的舞步已然降临。各路神祇在人们的火塘边、在田间地头、在狭窄泥泞的小路上、在村庄外的山冈上、在龙树林茂密的丫枝间、在祭祀节日的欢歌笑语里、在山林里的野兽和放养的家禽中与人们共生共存,相知无欺。那时从神的领域到人的世界,村寨里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人,谁家的米缸里有多少米,全寨子里的人都清楚。有时一些去世很久的先辈从祖先的灵魂居住地匆匆赶回来探望家人,会带给寨子里小小的骚动。这些亡灵被村寨里的毕摩(注:祭司)超荐到洪水滔天时代彝人大迁徙前的故地许多年了,现在像一个远方的游子回到家乡,自然会带给人们许多盼望已久的信息。

碧色寨的毕摩独鲁身材矮小,脸膛瘦削,目光犀利,喜欢戴一顶黑呢毡帽,身上永远沾满新泥、草棵、鸟粪、兽毛以及和形形色色的亡灵厮打或亲昵的痕迹。他是个往返于神界和凡尘的巫师,百兽听他调遣,风雨服他呼唤,知道太阳在天上的足迹,明白流水喧嚣的语言,可与鸟儿对歌,能和鬼神通话。这样的人在世上不会太多,否则神的世界就不会神秘莫测了。他时常给人们带来另一个世界的消息,诸如张家的高祖赞同自己的曾孙和李家姑娘的婚事啦,王家的宅基地下埋藏有一罐子的白银,可以起出来给姑娘媳妇们打制身上的银饰了啦,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