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死亡电椅
战争，已全面打响。原本两种不同技术标准的单纯路线之争，不断恶化，逐步升级为一场谎言与恐吓横行的怪诞搏杀。涉及代价之高昂，使得置身其中的每个个体人性中的罪恶一面，开始暴露无遗。在这场直流与交流的制式之争中，赢家将在未来的数十年乃至更长时间里 主导电力市场;输家则被迫付出惨痛的代价，重起炉灶，改弦更张，抑或被迫退出这一行业。电本身的神秘属性，使得各方得以轻易进行这种耸人听闻的公众呼吁与动员。无论对于直流制式还是交流制式来说，任何理性的倡导，都不及对于恐惧心理的营造，毕竟，千百万年来，人类对于闪电的恐惧，根深蒂固。
哈罗德?布朗无师自通，将残留于人类潜意识中的此类恐惧玩弄于股掌之中，依靠当代科技手段，唤醒这些来自黑暗时代的心魔。1888年秋，布朗开始编纂一份因遭遇电击致死或致残的受害人名录，这对于何种电流制式更具危险性的凸显，自不待言。在《电子世界》上发表的一封公开信上，布朗写道，根据他所进行的研究/‘这个国家交流电受害人的数量，已显著失衡。绝缘不佳、地面测试不足或电压过高每多杀死一人，都将让立法机关禁绝交流制式增加一分可能性。寄希望通过完善立法的方式解决问题，纯属臆想。对此，哪怕交流制式一方专门为其导致的意外伤害设立总额为两千万的信托基金，也无济于事”。
就在几个月之前，布朗鼓吹的，还只是交流电于无心之失间选择了一种不安全的技术标准。但现在，他却公然指控重利轻义的黑心商人通过设置所谓两千万的信托基金，将公众置于水火之中。为了回敬布朗日益咄咄逼人的指控，交流电支持者延聘声誉颇佳的电学专家彼 得?冯?韦德博士（Dr. Peter H. Van der Weyde)，撰写文章，将布朗的所谓实验贬斥为伪科学。对此文章，支持交流电标准的“全美光电协会”（National Electric Light Association)给予高度肯定，甚至还一致同意通过了一项决议，声称“我们坚信，直流电与交流电在安全性方面毫 无差别，二者都可以在被使用前加以调整，从而在无害且可靠的情况下，为整座城市提供电力”。
在交流电所占市场份额极速蹿升的同时，其支持者在公众舆论的角斗场上却明显居于下风。很大程度上，交流电公司仅仅满足于在专业技术期刊上驳斥布朗的悍然攻击，而其所主张的，也仅仅是交流电和直流电一样，不具备内在的危险性。但哈罗德?布朗不会这样收敛克制。在他看来，科学，只不过是用来痛殴对手的大棒，仅此而已。
布朗将关注点放在争取纽约医事法学会的支持，竭力说服其相信，交流电乃是处死罪犯之绝佳武器。对于布朗以犬只为对象的电击实验，有批评意见认为，这些动物的体重仅为几十磅，因此，电击一位比方说体重为180 磅的成年人，效果可能会与动物实验截然不同。为了对抗这种相当有力的质疑，布朗再次挥起了自己钟爱的科学大棒。
12月5日，布朗在爱迪生的实验室，进行了新一轮的动物实验，并邀请医事法学会的艾尔布里奇?托马斯? 盖里莅临指导，当然，到场的还包括大量新闻记者。爱迪生本人也出席了此次实验，由此不难窥见，布朗所进行的这一公开展示，对于这位发明家以及其所创立的直流电帝国而言，何其重要。
这次使用的实验对象，是两头145磅重的牛犊，以及一匹重达1230磅、“精壮有力”的骏马。布朗将两枚电极放在头牛犊身上，其中一枚被固定在牛背中央的脊骨处，另外一枚则被直接安放在两眼中间。电极用海绵包裹后，在盐水里蘸湿，布线工作较之前的实验复杂了许多。布朗特地安装了一个继电器，只要电流接地，线路就会自动断开，从而在移除动物身上附着的电极时无需担心触电的问题。他还不由自主地谈到，这一安全设置可以十分便捷地装配在弧光灯上，从而使其彻底摆脱漏电之虞。他自己也是灵光一闪，想出了这一点子。
布朗同时决定，要用有别于以往实验的一种更为酷炫的方式来接通电路。连接两个电极的导线，与安放于室内中心的一块金属板接在一起。用锤子快速击打这块金属板，梆的一声，电路将在瞬间闭合。布朗当仁不让，敲下了锤，770伏特交流电击人牛犊的身体。随后马上对第二头牛犊进行了电压为750伏特的交流电击实验。死亡来得干净利落，两头牛犊都在10秒之内翻倒在地。给电极包裹浸过盐水的海绵，无疑堪称巨大进步，这种溶液乃是绝佳的导体。当布朗从牛头上移除电极时，在空洞无神的牛眼间，一个约1美元银币大小的灼痕清晰可见。
接下来的实验对象，轮到了那匹骏马。根据爱迪生提出的建议，电极被接在了马的两根前腿上。布朗将锤子砸向铁板。但那匹马一脸茫然地望向人群，丝毫没有为之所动。面红耳赤的布朗赶紧让人检查线路，据称有一个变压器出现毁损，并随即遭到更换。布朗再次挥锤， 当啷！什么都没有发生——马儿依然屹立不动。失落不已的布朗，开始不停击打金属板。包裹马前腿的海绵，冒出白色蒸汽，但那匹却依然毫发无损。
开始有些胆怯的布朗不得不叫停实验，将捆绑在马前腿上的电极解下后再次安装上去。这次，他只能听天由命了。当啷！锤子重重压在金属板上，700伏特交流电涌入马的身体，足足25秒，这也创了布朗历次动物实验的电击持续时间记录。电路断开后，马儿几乎同一时刻翻倒在地，气绝身亡。布朗让人拍下了这匹马遭受电击前后的照片，以期根除指控马匹在被致命电击前已奄奄一息的可能批评。
尽管在电击马匹时遇到了一些麻烦，但医事法学会的委员们显然对布朗所展示的电流杀伤力印象深刻。翌日，《纽约时报》的相关报道中就断言，“交流电，无疑将让本州负责执行绞刑的刽子手彻底失业”。这一次，布朗故技重施，仅对动物进行了交流电击实验。如果换用相同电压的直流电，也会产生完全类似的效果。然而，爱迪生的亲自见证，似乎又给这次动物实验平添了某种合法的色彩。
即便如此，布朗的实验依然太过原始，无法为电的致死问题提供有价值的数据支持。人们事后发现，电压并非影响电流致死效果的因素。同样重要的，还包括电流的频率、通电时长、载流量等影响因素。高电压如果配以高电流，一般来说是致命的，但如果是高电压加低电流的组合，却未必会导致死亡结果。杀人的，是电荷的流速，即所谓载流量，而不是其流动时产生的压力，也就是所谓电压。当下普遍使用的心脏除颤器，可以释放高达1800伏特的电压，但这种电击却不会致命，理由很简单，它所产生的电流极低。
医事法学委员会对于电学的精妙之处，不甚了了，于是一头拜倒在布朗所谓的“精”“专”裙下。交流电可以“毫无反应”地置人于死地，委员会报道称，但如果使用直流电击，则往往伴随有“呼号奔突”。因此，建议将交流电选用为死刑执行的制式电流。
就如何使用致命的交流电，委员会提出了详细的建议。初曾考虑将死囚浸在水里充作导体，但遭到委员会的否定。同样未获其支持的设想，还包括用金属板将死刑犯的全身包裹起来。“众所周知，如果皮肤直接与金属接触，通电时，势必容易引发烧灼甚至撕裂”，委员会在报告里这样表示，同时还否定了要求被处以电刑的罪犯保持站立体位的意见。“历史证明，按照之前的传统方法执行死刑时，往往会出人意料地导致受刑人出现异样挣扎甚至身体脱节。因此，对受刑人进行某种身体束缚，很明显，极为必要。”委员会提出，“我们的意见是，的电刑体位，应当为受刑人保持横卧，或者蹲坐”。
委员会建议，让死刑犯坐进“为此目的特制的椅子”——后来大众所熟知的“电椅”的原型——并用两条皮带加以固定，一条勒住其腰部，另外一条则将死刑犯的头部固定在电椅椅背上。在其肩胛骨正中的脊柱部分连接一枚电极，另外一枚则与跟电椅结为一体的头盔相连。 电极为金属质地，直径4英寸，裹以厚海绵。海绵及与其接触的皮肤、体毛，都需要用盐酸锌溶液彻底浸润。使用一台至少能够产生3000伏特交流电的发电机为电极提供15至30秒电力，以“确保”电死受刑人。委员会的上述建议获得一致支持。作为补偿，所有委员被邀请至位于第二十四大街的“调色板俱乐部”（the Palette Club)，享用饕餮大餐。
大快朵颐的哈罗德?布朗志得意满，曾经觊觎的所有目标，似乎都已尽收囊中。看起来颇为客观中立的专业医学人士，已经判定交流电比直流电更加危险，并推荐用其来执行死刑。但这群人，仅仅看到了布朗使用交流电进行的后那次实验。没有人曾目睹布朗在爱迪生实 验室所做的那些显示直流电具备同样危险性的早期实验。
乔治?威斯汀豪斯闻听此讯，如坐针毡。哈罗德? 布朗的无端指控，现在得到了官方背书。纽约州已经宣布，交流电具备致人死地的独特属性。威斯汀豪斯连忙起草了一封公开信，并于12月13日见诸纽约州各大报纸的显要版面。信中，威斯汀豪斯批评布朗接受了爱迪生 支付的好处，同时指责其所进行的实验缺乏科学性。“相关实验使用交流电的方式，显然经过处心积虑的精细选择，以期用小电流产生的耸人效果。”威斯汀豪斯火冒三丈。他宣称，布朗的实验，说白了，是在市场竞争中节节败退的爱迪生对于竞争对手一种丧心病狂的抹黑。
被惹毛了的布朗跳起迎战，马上亲自起草了一封公开信，并于一周后投书《纽约时报》。布朗坚称：“我现在不是，过去也从未受雇于爱迪生先生或其麾下的任何企业”。当然，他并未提到自己收人的主要来源，便在于销 售直流制式产品及提供相关服务。但布朗始终强调，自己的实验毫无疑问证明了“与死神共舞的交流电”所具有的危险性，同时指控威斯汀豪斯对于直流电的持续诋毁，完全是基于商业利益方面的考量。后，布朗做出了令人目瞪口呆的惊人之举：
因此，我向威斯汀豪斯先生提出挑战，在有资质的电学专家到场见证的情况下，分别亲自接受交流电及直流电的电击实验。威斯汀豪斯先生所使用交流电频率不得低于300赫兹。实验从100伏特电压开始，每次增加50伏特。每轮实验皆由本人率先开始，直到终有人哀嚎求饶，公开认错。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直流电与交流电剑拔弩张，怒目相向。此时，距离发生在亚利桑那州举世闻名的“OK牧场枪战事件"（The Gunfight at the 0. K. Corral)仅仅八年。只不过布朗所发起的这场决斗，用电替代了枪。他应当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做展示时得到了这一灵感，当时，交流电的拥趸挑战布朗，要求他用1000伏特的直流电电击本人。面对这一挑衅的布朗并未接招。但现在，他却选择用较低伏特的电击实验向威斯汀豪斯叫嚣，显示他已经找到了让实验为己所用的门道。哈罗德?布朗，特别中意能够产生可靠结果的实验。
乔治?威斯汀豪斯对此恫吓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与布朗同台，只能证明其行径的合法性，并引发公众愈发关注交流电与死刑执行的内在联系。因此，威斯汀豪斯对布朗的挑战保持沉默，他深知，即便只是做出回应，都得不偿失。特斯拉，则完全置身于这场肮脏争斗之外，全身心投人到其他事情当中。离开匹兹堡后，特斯拉搬回纽约，在格兰德大街（Grand Street)开了一件小小的工作室。同时，他正在申请成为美国公民。
布朗不依不饶，继续挑逗威斯汀豪斯上钩。“威斯汀豪斯置公众安危于不顾，十分草率地将随时可能致人死亡的电线架在大街上，但他对此心知肚明，从而绝不会让自己的命运取决于交流电的慈悲。”布朗告诉记者：“有人告诉我，尽管交流电发电站近在咫尺，但威斯汀豪斯仍然选择在自己家使用直流电。”
布朗不断发表鱼死网破式的宣言，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映衬出直流制式自身的日益失势。仅在1888年10月，威斯汀豪斯就接到了为45000盏电灯提供交流电能源的订单，这也是爱迪生主导的直流电系统足足一年才能达到的装机容量。西屋的订单中，包括为电力安全法律较之纽约更为严苛的伦敦提供点亮25000盏电灯的装机容 量。1890年，西屋电气公司的营收飙升至400万美金。 这一来，哈罗德?布朗大可以电杀任何他中意的动物了。无论如何，市场已选择了交流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