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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力永远忘不了于玲芬眼瞅他时的眼神。

  女人的眼神。

  于玲芬是妈乔琳朗的姐妹,妈带着金力去见于玲芬之前,叮嘱他见了面要叫“于阿姨”或“玲芬阿姨”。可真见了面,于玲芬的时髦和年轻让金力心中暗自愕然。他叫不出口,两片嘴唇机械地动了动,他叫了一声“阿姨”。

  就在这当儿,于玲芬凝神瞅了金力一眼。金力内心有点慌张,有点不自然,有点紧张和不安,怕她相不中自己,不要他了。于是他佯装镇定,露出了谦恭的、讨好的、畏怯的微笑。毕竟他是来求工作的,到于玲芬的房地产大公司来当保安的。如果于玲芬面试不满意,相不中他,那他还得闲逛在社会上,吃母亲的“老米饭”。那多没面子啊!他都过了二十五岁,还得靠母亲辛辛苦苦赚钱养活。

  也是从于玲芬瞅他的眼神里,金力陡地读出了他的一些自信。下意识里,他感觉得到,于玲芬是会要他的。她那眼神里有好感。

  果然,第二天当母亲怯生生地给于玲芬打去电话询问时,于玲芬回话,让金力去保安部报到,听从保安部的安排。

  母亲把这喜讯告诉金力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既像是对儿子,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玲芬总算没忘记,我们是同一集体户的知青,一起吃过苦。”

  话语中充满了对于玲芬的感激。

  金力是懂得母亲的这种感激心理的。毕竟,他不是一个小孩了。

  尽管母亲曾经和于玲芬一起插队落户在安徽当知青,但是今天,于玲芬已是堂堂的环宇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而母亲,只不过是在长乐路上租了间单开门面的铺子,卖点工艺小商品的单身女人罢了。靠母亲每月挣来的几千块钱,金力和妈相依为命。金力从妈憔悴的脸庞和她无望的眼神中,经常读出母亲内心的无助和身心的疲惫。

  也正是因为如此,眼高手低、心气自傲的金力,才会答应妈要他去当保安的请求。

  青少年时,他怎么也不可能想象,自己的职业会是给人家当门卫。

  无奈的是,在这求职必须讲文凭的时代,金力的中学学历,加上啥特长也没有,他除了去应聘保安,还能干什么?

  说真的,干上这份保安的活儿,还是人家看在妈的分上,由董事长发了话,金力才能仅仅面试一次,就过了关的。

 

  领个月的工资时,保安部的经理就不无妒忌地对金力道:

  “小子,你祖上什么时候烧了高香,于董亲自为你发了话……”

  金力不无惶惑地抬起头来望着经理,微张着嘴,不知于玲芬董事长为他发了什么话。

  经理咽了一口唾沫道:“于董亲自安排,让你每天在她董事长办公室门口值班,小子,好好干!于董看中你了。”

  哦,金力有意识地说了一句:“于董和我妈曾经一起当过知青。”

  他的意思是,于董念旧,照顾他。谁不知道,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口值班,就不用像其他保安一样,整天站在那里——那可以坐,桌子上还搁着一架电话,任何客人要见于董,都得通过他给于董打个电话,通报一声。

保安部经理哼了一声:“这我们都知道,于董和肖总夫妇当过知青,经他俩发话招进公司的知青子女,不止你一个,哪怕是在销售部、企划部干的,都没你这福气呢!”

“谢谢!”金力只得向保安部经理表示感谢。内心深处,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于玲芬眼瞅自己的眼神。

女人的眼神。

志得意满的女人除了打量人、判断人之外含情脉脉的眼神。这种眼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金力帮妈一起在单开间门面的工艺品小店里招呼生意时,购买商品的客人有时也会张扬地瞪大双眼说:

“你这么年轻,已经有这么大的儿子了?看不出,看不出,你真是好福气!”

和妈的真实年龄相比,妈的相貌可以算是年轻的。但是与事业成功,已有上亿身家,打扮入时的于董于玲芬相比,一眼就看得出,由于辛劳,由于命运多蹇,单身的母亲总有一种疲惫和没有睡够的感觉。

而于玲芬真的看上去年轻又时尚,好多怀着各种目的来拜访她的人,都以为她才三十出头。金力在大门口站着当保安的一个月里,就从他面前过去的客人的议论中,听到过好几次,夸她年轻,夸她风情万种:

  “哎,你说于董多大年纪?这么年轻就干出如此大的动静,啧啧!”

  “身家过亿哩!”

  “听说她当过知青,那至少也有四十了。”

  “看不出,真看不出。走进她那夸张的董事长办公室,乍一见到她,我估摸她就三十左右。”

  “哈哈,你小子……怪不得于董几句话,你就乖乖地让步了。”

  “你们若见过于董丈夫、环宇的总经理肖总,就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了!”

  “我见过肖总,那真是一表人才,帅气!”

  “当知青时,人家都叫他美国佬!”

  “什么意思?”

  “说他仪表堂堂,活脱是美国好莱坞电影里的男一号。”

  “这一对儿,活得真值了!”

  ……

  类似的议论,类似的背后信口开河般的胡诌,在大堂里,在大门口,金力听得多了。保安们凑一块儿喝啤酒,闹着无聊说三道四,只要说到于董于玲芬,那都是夸赞的、羡慕的、妒忌的、高山仰止般的语气。天地良心,有些人带点儿猜测,带点儿不解,甚至是眼红,说起她来,清一色的都是仰慕,是佩服,是自叹不如。

  金力从来没听到过一句对于玲芬大不恭的话。

  也正是在这些琐琐碎碎、三言两语、你说一句我吐几声的随便议论中,金力逐渐逐渐梳理出了于玲芬的发迹史。

  1978年冬,1979年早春,在中国知青大返城的潮流中,于玲芬、肖宏勋也像金力的妈乔琳朗一样,回到了上海,回到了他们从小生活的熟悉而又有了几分陌生的永加路上。

  所有的知青都在钻头觅缝地寻找出路,寻找就业门路。的当然是国营大中企业,但是几乎全部大中企业都将年近三十的知识青年拒之门外。于是知青们凭着各自的条件、社会资源和门路,施展出各自的能耐,寻找安身立命之地。

  一部分不甘心的男女,埋首于课本,温习丢弃了许久的功课,恶补英语,想拼命一搏,挤进大学里去,挣得那张文凭。大量的对读书已经绝望的知青,面对现实,及时降低门槛,市属大中企业进不了,区属工厂、街道工厂、里弄生产组,都愿意进去。条件再差,待遇再不济,收入再低,总比插队落户的乡下好啊!还有些知青,连街道工厂、里弄生产组也挤不进去,咬咬牙只能做一些小生意,有的人甚至执照也不办一张,就摆开了摊头,卖点心,贩水果,修洋伞,补皮鞋。什么都干。

  于玲芬和肖宏勋哩,什么都没干。他俩干出的是一件让回沪知青们震惊的事:把他们后一年在安徽乡下偷食禁果怀上的孩子小杰克生下来。

  真是惊世骇俗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