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鏖战萨尔浒

一、杨镐临危受命

 

不上朝的万历帝终于上朝了。

这是自万历四十三年因“铤击案”后,万历帝第二次御门听政,面对臣子。

是日凌晨,东方刚露鱼肚白,大臣们便急急忙忙地到了紫禁城。“咚咚咚”的一阵晨鼓之后,臣子从午门两边的掖门渐次入内,走过内五龙桥后,及至奉天门时,只见万历帝已然坐在上首,众臣心头一凛,急忙拜倒在地,山呼“万岁”!

一跪三叩之后,殿内就静了下来,万历帝也没发话,一时间落针可闻,肃穆得叫人透不过气来。臣子们心头怦怦直跳,这万历帝行事不循常理——按照礼制,本是由文武大臣抵达之后,皇帝才徐徐出来,接受朝拜,偏万历帝不守常理,早早地就在殿上迎着了,这唱的是哪一出?

万历帝如此做,自有他的用意,他高高地坐于上首,审视着跪了一地的朝臣,见他们一个个或脸色慌张,或狐疑不定,他恹然无神的脸似乎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起来吧!”万历帝终于开口了,语气显得有些倦怠。众臣谢恩起身,立于殿内两侧。静阒之中,只听万历帝又徐徐地道:“辽东局势,原有蒙古各部落相互牵制,本相安无事。近些年来,女真崛起,努尔哈赤于赫图阿拉称帝,公然与我大明决裂。年初,那厮以‘七大恨’告天,言我杀其祖、父,欺压建州背弃盟约,发兵攻城。四月丢了抚顺,七月又丢了清河,而我大明军队竟然望风披靡,逃的逃、降的降,使那厮如入无人之境,仅三月时间,辽东全线崩溃。若非努尔哈赤粮草接济不力,沈阳、辽阳也要丢了!”

这一番话缓缓道来,声音不大,然众臣听在耳里,却如暮鼓晨钟,震荡于心。大家心里都明白,辽东战事,关系到整个大明王朝的兴衰,如若让努尔哈赤继续挺进,拿下山海关,关后便是一马平川的沃野,京师就岌岌可危了,若说是要改朝换代也毫不为过。

面对建州女真咄咄逼人的气势,与之一战,在所难免,关键是怎么打——是坚壁清野,死守山海关;还是主动出击,直取胡人的都城赫图阿拉,一时未有定论。因此众臣不敢妄议,皆屏声敛息。

“今日廷议,便是要与你们商讨辽事。”万历帝目光一扫廷前众臣,国字脸上的恹然之气明显淡了许多,换之的是一副帝王的严威,说道,“平日里你们不是都喜欢吵吗?今日朕主持,倒想看看能否吵出个子午卯酉来。”

此话一落,心细的大臣隐隐揣摩出万历帝的心思来了。当今圣上表面上看似温和,其实内心颇有主见,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任由言官如何进谏,他只“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其数十年不上朝,不过是为避免与言官费口舌罢了。今日破例上朝,先群臣一步来了奉天门,可能是想给大臣们一个下马威,至于如何处理辽事,他心中应已有了主意。

殿下群臣均偷偷地观察圣颜,欲从万历帝的脸色中看出端倪,然其暗灰色的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令众臣不知所措。

纵观晚明,党派林立,往往为一己之利,相互弹劾,不啻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一言不慎,轻则罢官,重则身死之事屡有发生。辽东战事,非同小可,如若拂了圣意,教异党趁机参上一本,那就大大地不妙了。

好在明朝言官虽相互攻击,却也是敢说敢做,不消多时,只见一人走出来,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辽东宜抚不宜战。可利用女真叶赫部、蒙古各部牵制后金,再让山海关出兵虚张声势,震慑胡人。”

说话之人乃是御史杨鹤,此人秉性耿直,并无坏心,只是不知兵事,因此遇战事一味主张以招抚为主。万历帝虽道是累年不上朝,但对朝臣之秉性皆了然于胸,见杨鹤站出来,即便他不开口,亦能预知其要说什么。待杨鹤的话头一落,万历帝只当不曾听见,沉着脸没说话。

杨鹤见他的意见无人回应,又道:“辽东饷银,历来是朝廷支出之,仅去年一年,便是三百八十万两。国库空虚,只得加征田课,自今年开征辽饷以来,每亩土地加银九厘,致使怨声载道,盗寇四起。要是辽东再兴大规模战事,民不聊生矣!”

杨鹤的这番话切中了要害,甚为刺耳,他自知说得重了些,言落后,欲寻求支持者,将头一偏,落向站在群臣之首的那人。

那人便是当朝内阁首辅方从哲,时将六旬,几十年之宦海沉浮,使之看上去比一般人老了一些。再加上内阁缺人,方从哲一人独相,勉强支撑国家运转,更让他心力交瘁。他略显混浊的目光一瞟,看见杨鹤的神色,便已知其用意。这些年来,百姓的负担本来就重,辽饷一征,雪上加霜,作为一朝之首辅,他自然不愿看到此等局面,因此曾数次上疏,奏请减税,以安民生。

然此时非彼时也,国家不稳,民何以安?从努尔哈赤的举动来看,其拿下抚顺之后,下一站必是辽阳。辽阳是什么地方?乃辽东首府,经略驻地,是东北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中心,倘若辽阳一失,举国震惊,民心不稳,山海关焉能保乎?方从哲目光一转,看向万历帝,果然,皇上的脸色变了。

“砰”的一声响,万历帝拍案而起,灰暗的脸上涌起股血潮,道:“努尔哈赤建立后金,年号谓之‘天命’,摆明了要与我大明分庭抗礼,此去招抚,自取其辱!辽饷不堪重负,重得过后金铁骑吗?莫非要等他们踏破山海关,冲入紫禁城,方才觉醒?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群臣战战兢兢,鸦雀无声。杨鹤势单力薄,不敢再进言,刚要退下,陡听得万历帝一声喝,把他吓了一跳,“打,不仅要打,还须直捣黄龙,一举除我心腹之患!着兵部召开九卿科道议事,选出主帅及各总兵人选,两日内交由内阁复议。”

万历帝激动地说完之后,便下了朝,留下众臣愣怔在那里,面面相觑——怪不得今日皇上提前来了奉天门,原来是要先声夺人,一举定下辽事。

万历四十六年五月二十七日,方从哲拿着一份票拟的名单,送到了万历帝的案前。万历帝定睛一看,见新选出来的辽东经略是杨镐,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杨镐他自然是熟悉的,此人心胸不宽,谋略胆识却还是有的。他早些年任职山东时,奇袭蒙古泰宁部,一击得胜;本朝二十四年,倭寇侵略朝鲜,也是杨镐经略援朝事务,取得稷山大捷,朝鲜为表其功,建宣武祠于汉城南郊,并悬“再造藩邦”匾于祠内,供奉杨镐画像……此人要经验有经验,要谋略有谋略,让他经略辽东,怕是再合适不过了。

万历帝放下名单,眼皮一抬,看向方从哲,忽问道:“方爱卿,你是哪一派的?”

方从哲浑没想到万历帝会有此一问,委实吃惊不小。他是浙江德清人,按道理应属浙党,然其上任首辅叶向高乃是东林党人,与东林党创始人顾成宪关系匪浅,方从哲之所以有今日的地位,乃是叶向高一手提拔起来的,朝中党派口诛笔伐激烈,若非同党,叶向高岂能重视于他?

“圣上明察,臣无党无派。”方从哲垂首拱手,声音虽小,却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他原不过是一介乡野老夫子,入阁后一心从政,并无他想,在党派纷争之中,尽量中立,不偏袒任何一方,在朝中颇有些老好人的意思。

万历帝又看了眼名单,见所举荐的总兵人选分别是李如柏、刘、杜松、马林等人,当下朱笔一批,批准了这份名单,封杨镐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而且从这份名单来看,其实万历帝心里明白,在当朝诸多大臣之中,恐怕只有方从哲未卷入党派之争。

一月之后,杨镐抵京,这一日早上去了内阁办公所在来见方从哲。

杨镐是万历八年中的进士,先后任南昌、蠡县知县,直至在山东参议任上袭击了蒙古泰宁部的营帐后,才逐渐崭露头角。按明朝兵制,由文官出任经略、督师、巡抚等军政要职,这才有了他后来抗倭寇援朝鲜的机会。然而从朝鲜回来后,被给事中麻僖、御史杨鹤弹劾罢了官。

杨镐自然是不甘心的,领军打仗,从中国打到了国外,兜兜转转一路下来,落了个罢官下野,抱负未展,壮志未酬,怎能甘心归隐?

此番接到圣旨,让他经略辽东,杨镐觉得机会来了。后金铁骑天下无双又怎样?其不过区区几万人马,而我大明兵众将广,难不成还不能以多取胜?

想到此处,杨镐顿然信心倍增,脚步也快了许多,从左掖门入内,径往文渊阁。

文渊阁便是内阁官员办公所在,是为秘阁重地,闲杂人等若是未经许可入内,治罪不饶。杨镐被引入内阁,只见房内供奉了孔子及四配像,四周静穆,更无嘈杂之音,不由肃然起敬。

不多时,方从哲徐徐跨入门槛,杨镐连忙上前揖手道:“下官杨镐参见元辅!”

方从哲笑吟吟地道:“杨御史多礼了,你现在是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之身份经略辽东,万众瞩目啊!”

杨镐听了此话,心中甚是受用,嘴上却道:“全是倚仗元辅提携!”

方从哲是务实之人,瞟了眼杨镐,见其一副得意之状,便咳了一声收起笑意,待落座之后,说道:“这世上之事,有多大的荣耀,便也有多大的责任,此番经略辽东,抵御胡人,你有几分把握?”

在进入文渊阁之前,杨镐意兴遄飞,雄心勃勃。方从哲此话一出,杨镐又见他神色严肃,内心不由一沉,心想:是啊,此番升官是让我去前线拼命的,所谓福祸一线间,朝中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盯着呢,万一出了纰漏,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杨镐为官多年,不敢把话说绝,只道:“那要看朝廷给下官派多少兵马了。”

“兵马倒是不少。”方从哲慢慢悠悠地道,“在你入京之前,兵部已赍书各省,令九边重镇征发两万五千名精骑,从戚继光系的浙军调取四千,调用四川、广东、山东、南北直隶、陕西等精兵两万,调河东、河西军等总计八万七千精兵;另遣使蒙古叶赫部、朝鲜,让他们出两万三千兵力助我,合十一万雄师。户部拨了三百万两白银,以资军饷。”

杨镐听罢,倒吸了口凉气。集全国精锐之师,举天下之雄兵,如此阵仗,自本朝文皇帝后无出其右,真正可谓是朝野瞩目,万众聚焦!

“皇上的意思是,直捣黄龙,一举解决辽东之患。”方从哲瞟了眼杨镐,面色凝重地道,“你肩负着我大明王朝国运之兴衰、百姓之福祸,出关之后,你的背后便是大明万里江山,此一战只可胜,不可败!”

杨镐只觉脑里嗡嗡作响——按照常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胜败乃兵家常事,诚如当年朝鲜一战,他也没能将倭寇彻底赶出朝鲜。此番皇上居然以全部家底相托,如此一来,性质就变了,直接将他推到了悬崖上,进一步飞黄腾达,退一步万劫不复!

换句话说,这是一条绝路,去了之后,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杨镐怔怔地看着方从哲,脸色亦明显变了,良久才道:“下官明白了,此去辽东,有进无退!”

“明白了就好。”方从哲起身道,“各省的兵马会陆续往辽东聚集,这两天你准备一下,速去任上吧。”

“皇上那边……”杨镐本是想说要不要去见一下皇上。

方从哲却摇了摇头,转身拿了柄宝剑过来,道:“此乃皇上所赐,凡违纪者,总兵以下将领你有先斩后奏之权力。”

杨镐急忙跪倒,抬起双手将剑接过,大声道:“杨镐定不负皇恩,歼灭后金,保我大明江山万年永固!”

是年七月初,杨镐踏上了去往辽东的路。他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然风险往往与机遇并存,后金铁骑固然厉害,可毕竟是个弹丸之地,即便倾国之兵,也不过五六万人马,在兵力上与大明相差接近一倍,而且大明抽调的是全国的精锐,莫非还赢不了这一战?

思忖间,杨镐神色一振,快马加鞭直奔辽东。出山海关,一路跋山涉水,一月之后抵达辽阳。

这是一片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土地,地广人稀,举目皆是大片的山林,极具北方特征的辽东栎、油松、檞树、红松满山遍野,大树参天,遮天蔽日。

辽阳城坐落在辽河平原边缘,在蜿蜒的低山丘陵之中,城池于广袤的平原上矗立,恍如传说中的巨神,横亘于太子河与浑河两岸。

杨镐骑在马上,微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从今日起,他将要与这片土地生死与共了!

战马徐徐往前,不多时,只见城外站了许多人,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等要员迎于城外,兵卒肃立在道路的两边,旗帜迎风招展。见此情形,杨镐的嘴角掠上一道浅浅的弧线,是的,荣辱是共存的,但在辽东他必将迎来人生的!

杨镐下马与各人见了面,因身负重任,也不与他们寒暄,入城后便直接向汪可受询问辽东情况。

汪可受与杨镐一样,同为万历八年的进士,却要比杨镐足足老了十岁,是年已六十岁,鬓发斑白,因了常年在关外任职的关系,脸上的皮肤又粗又黑。他沉吟片晌,不无忧虑地道:“禀杨军门,我朝军兵制度你也是知晓的,卫军逃亡甚巨,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不堪一战;营兵参差不齐;再加上近年来国库空虚,即便是朝廷拨了军饷下来,也是一级扣一级,真正到士兵手上的,所剩无几,因此训练弛废,犹如散沙。”

杨镐眉头一拧,面色沉重起来。周永春以为他是在担忧辽东局势,顺着汪可受的话道:“按眼下我军的情况,实难与后金军一战。”

杨镐眉毛一扬,目中射出一道精光。这些情况,他都是清楚的,此乃朝廷之弊病,积疴成疾,无可奈何,可问题是打不过就不打了吗?杨镐没有想到,督抚的态度竟是如此消极!

“后金军果然有如此可怕吗?”杨镐冷冷地笑着,带着几分嘲弄。

“后金军简直不是人!”堂下一名总兵突然说了一句,想到后金铁骑,脸色中兀自带着一抹恐惧。

“不是人是什么?”杨镐的眼里寒光一闪,“莫非还能是鬼不成?”

“是妖魔!”那总兵道,“铁骑如若奔雷,快似闪电,强驽达二百斤以上,可贯穿两个身穿甲胄的士兵。”

“果然是神兵!”杨镐的声音冰冷如刀,心头已动了真火,生硬地道,“按你们的意思,本军门来辽东是多此一举了?”

谁也不敢说朝廷派人经略辽东是多此一举,堂内鸦雀无声。杨镐霍地起身,目光一扫,落到那总兵身上,慢慢地走过去,在其身前停下,问道:“你叫什么?”

那总兵起身答道:“末将陈大道。”

“陈大道?”杨镐低眉想了想,恍然道,“本军门想起来了,你就是从清河逃回来的那人。”

陈大道听他语气不善,惊了一惊,忙跪地稽首道:“后金铁骑横冲直撞,势不可当,非是末将胆怯想逃!”

杨镐目光一转,在堂内扫了一遍,又问道:“我听说还有一人也是从清河逃回来的,是哪个?”

话落时,又站出来一人,因不知是福是祸,面色恐慌,道:“末将高炫,见过军门。”

杨镐看了他一眼,倏然喝道:“传令,集合三军!”

大家不知他要做什么,汪可受刚要发问,杨镐却瞪了他一眼,不容商议。当下,一行人走出大堂,往营地而去。

及至辽阳大营时,士兵已然集合完毕。辽阳是辽东重镇,驻扎了五六千人,秋风萧瑟,旌旗猎猎,士兵们手持兵器,一派肃杀之气陡然在军中蔓延。

杨镐腰悬尚方宝剑,目扫四方,大声喊道:“我叫杨镐,奉旨经略辽东,把大家召集起来,是想跟大家说一句话!来此之前,皇上下旨说,要我直捣黄龙,一举肃清辽东之患,朝廷从各地抽调精兵强将,正往辽东赶来,年底之前会陆续到达。皇上把家底都交给了我,我还有退路吗?我还有脸退吗?不妨告诉大家,此番前来,不拿下赫图阿拉,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言语间,“呛”的一声龙吟,系在腰际的尚方宝剑脱鞘而出。他把剑高高举起,又道:“此乃皇上所赐,不管是领军之将,还是普通士兵,本军门有先斩后奏之权。皇上此举何意?乃是要我们奋勇杀敌,荡平胡寇,哪个要是敢退后一步,那就是与皇上为敌,与三军为敌,与我大明为敌,是不折不扣的懦夫、败类!这样的人有何脸面站在辽东这块土地上?”

此话落时,陈大道、高炫脸色陡然大变,一股寒意自心底蹿出,直抵周身,不由得簌簌发抖起来。

杨镐转过头去,目光如刀,大喝道:“将陈大道、高炫带上来!”

汪可受意识到要出事了,斑白的须发在风中零乱,身子似乎动了一下,然仅仅是动了一动,便没再有任何动静。胜败兵家常事矣,陈大道、高炫何至于死乎?但他突然明白了,杨镐此行是没有退路的,如果此战失败,他回京后必死无疑,所以他也不想给其他人留什么后路,他是要立威。

思忖间,陈大道、高炫已被带了过去,跪在杨镐身前。杨镐垂目看了他们俩一眼,沉声道:“知道为何吗?身为总兵,辖数百之军,本应身先士卒带头杀敌,而你们却舍下弟兄们不顾,自己逃了回来。不拿你们祭刀振我军心,天理不容!”

尚方宝剑一扬,陈大道、高炫两颗人头先后落地。秋风里,众将士的心在血腥味中陡然收紧了。

是年秋,杨镐命将士修筑城池及城外的方城、壕沟等工事。同年年末,从全国各地抽调过来的精兵陆续到达,杀气随着凛冽的寒风开始飘散在辽东的上空。

 

二、努尔哈赤的恐惧

 

雪从入冬以后,断断续续地几乎没有停过。寒风凛冽,像刀一样刮向东北大地,在它的吹拂下,漫天的白雪落地后经久不化,越下越厚,山上山下,丘陵平原,无不是银装素裹,活脱脱的是冰雪的世界。

如此极寒的天气,鼻涕流下来要是不及时擤掉,就会结成冰哈喇子,没事谁也不会去外面。

杨镐是中原人氏,虽说南征北战走了不少地方,可面对如此天气,也不免有些消受不了。各地的精锐陆续到达后,除了必要的防务,他安排其余将士如数归营,打算等开春冰雪化了之后,再行发兵——这些兵虽说都是精锐,但毕竟是从全国各地抽调过来的,没有在北方作战的经验,让他们在纵深数百里的茫茫雪原上跟北方人打仗,无异是以己之短击敌所长,得不偿失。

然而朝廷并不这么想,特别是管财政的大臣。十多万人,每天所消耗的银粮数以万计,国库本来就不充裕,如此空耗下去,耗得起吗?

方从哲并非不是明白人,努尔哈赤的部队都是北方人,他们习惯了北方的严寒,冬天照样骑马狩猎。而明军的情况恰好相反,此番入辽东的有很大一部分是南方人,更为重要的是,这些部队临时被调集后,未曾经过统一的训练,不可能一下子适应北方的作战环境。总之,这个时候举兵,是不合时宜的。

可是,再怎么不合时宜,也需要依势而为。财政亏空是事实,日耗巨大也是事实,如何能视而不见?在户部以及相关官员的催促下,方从哲顶不住压力,在两个月之内连续给杨镐发了三道命令,令其举兵。

杨镐被逼无奈,在万历四十七年正月,召集汪可受、周永春以及李如柏、刘、杜松、马林等人,开了个军前会议,沉重地道:“朝廷屡次催兵,再没动作我们都担待不起,召大家来是要商量一下如何在这种天气下用兵。”

汪可受瞟了下杨镐,他的脸色本来就黑,此时更加黑沉沉得可怕,道:“非是我危言耸听,眼下大雪封山,我军从辽阳出发深入后金腹地,这中间纵深二百余里,且沿途多是山川峡谷、林海雪原,万一遭遇伏击,后果不堪设想。”

杨镐这一次没有发火,而是深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汪制台所言有理,可除了出兵之外,咱们还有其他办法吗?”汪可受愣了一下,不再言语。

“想打就打吧,怕他个球!”杜松是陕西人,生就一副豪胆,在北方大大小小百余战无一败绩,蒙古人称他作“杜太师”,而后金人则叫他“杜疯子”,打起仗来疯了一样,是明朝一等一的战将,“依我之见,大雪封山也未尝不是好事,咱悄悄地摸过去,给胡人来个措手不及!”

“此计好!”刘之骁勇不在杜松之下,号称“大刀刘”,十五岁参军,在朝鲜战场上立有大功,平定西南边陲的叛乱时所向无敌,从无败绩,杜松之言正合他心意,大声道,“咱们十几万雄师,一人一脚也能把赫图阿拉踏平!”

杜松、刘两人的话一落,众人把目光都聚向杨镐。杨镐眉头一沉,然后摇了摇头道:“你等当努尔哈赤是傻子吗?十几万大军摸过去,要是他还侦察不到,早把他们消灭了,还用得着我们用兵?而且后金军擅长野战,直接与之对阵讨不了好处。本军门的想法是:分而击之。”

杜松诧异地道:“为何要分散兵力削弱力量?”

“我们的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在座的也都是我朝数一数二的名将,可问题也在这里。”杨镐毕竟是文官出身,心思细腻,分析道,“从各地抽调过来的士兵未经统一操练,且没有在雪地作战的经验,能统一号令吗?其次,各个地方的士兵情况各有不同,作战能力相差悬殊,统一作战无法磨合,在大规模作战的战场上,一旦被敌方发现弱点,集中力量攻击一处,我们这些杂牌军极有可能会出现一处生乱则全盘崩溃的局面。”

汪可受似乎听出了杨镐的用意,道:“那么分而击之的优势呢?”

杨镐道:“分只是一个集结的过程。好处是努尔哈赤不知我们的主力究竟是哪一路,而且不管他攻击哪一路,我们各路大军均可遥相呼应。”

周永春突然发问道:“要是努尔哈赤集中兵力只攻我一路,逐个消灭呢?”

“努尔哈赤敢用如此打法,本军门求之不得!”杨镐眼里寒光一闪,兴奋地道,“只要他敢倾巢而出独攻我们其中一路,那么我们其他诸路大军便袭其后方,使之首尾不得相顾。后会师于后金都城赫图阿拉,与之决战!”

“大妙!”汪可受一拍桌子,笑道,“此分而击之,实为会师,直捣黄龙。”

杨镐含笑点头。

听了这番分析,众将均无异议,当下杨镐分兵遣将,将大军分作四路,以左右两翼之势分头挺进。

此左翼北路军由马林率领,领本部军一万五千人,合叶赫部一万三千之众,出三岔口过浑河上游,由北而下;左翼中路军由杜松率领,兵力三万,由沈阳渡浑河,从西北击之;右翼南路军由刘率领,合朝鲜兵,计两万三千之众,由南往北而上;右翼中路军由李如柏领两万五千人,从清河出鸦鹕关,由南往北而上。此四路大军从不同方向齐头并进,后在赫图阿拉会师,向后金都城发起总攻。

为震慑并迷惑对方,杨镐别出心裁地给努尔哈赤去了一封书信,大意是说,我四十七万大军于日前集结,并将于三月十五日对赫图阿拉发起进攻。

十一万故意说成是四十七万,目的是想震慑努尔哈赤,好是后金军听说之后不敢出击,坚壁清野,死守都城,如此明军就可以对赫图阿拉顺利合围。

然而努尔哈赤不傻,他是极为精明、极具谋略的,他自然知道这四十七万是虚数,可是他无法猜出到底虚高了多少,是十万还是二十万?

门外的大雪簌簌地下着,遍目所及,白皑皑一片,寒风肆虐着直往大堂里面灌进来。努尔哈赤眯了眯眼,他习惯了这样的寒冷,正是因了此等极寒的环境,锻炼了一个不屈的、坚忍不拔的民族。可这一次不知为何,迎着寒风,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明朝倾举国之兵,是下决心要灭他后金,一举解决辽东之患,不管是四十七万还是二十七万,其兵力都要比后金多出数倍,真要是决战,后金的实力会被消耗殆尽。此一战过后,他们还能在北方立足吗?

努尔哈赤跃上心头的个念头是:此战不能打。当下唤来文书,令其修书一封,向明军求和。

和硕贝勒代善忍不住道:“阿玛,当下大雪封山,我军占天时地利,明乌合之众,惧他何来?”

努尔哈赤瞟了眼众贝勒及将领,说道:“与之硬战是下策,即便是要战,也要谋定而后动,修书求和,拖延些时日,给我们多留出些备战时间来,有何不可?”

代善听了这话便释然了,笑道:“原来阿玛是如此打算的!”

遣使者出去后,努尔哈赤又安排代善派探子出去摸清明军的具体动向。

三日之后,努尔哈赤虽依然不清楚明军的具体兵力,但好歹知道了对方分作四路,分别由李如柏、刘、杜松、马林等四位总兵领兵。听了此四人的名字,努尔哈赤一拍案头,心想好啊,派了四个杀星出来,明朝灭我之心可见一斑。

思忖间,派出去的使者从明军大营带了封书信回来。努尔哈赤接过一看,脸色顿时绿了。

原来,杨镐看到后金使者后劈头盖脸地就骂了一通,“大明朝从无求和之先例,努尔哈赤建国立号,无视我朝,此番本军门定要使他跪地告饶,不敢再藐视我大明国威。你回去告诉努尔哈赤,让他准备引颈受死吧!”骂完之后,也修书一封,言辞很不客气。

努尔哈赤阅毕,愤怒地把书信掷于地上,咆哮道:“杨镐小儿,欺我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