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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冠盖京华

 

章 登朝身许国

 

积香寺位于玉京城东边的神龙山上,因为有朝廷的供奉和苏府的照应,这里的香火比其他庙宇要旺许多。坊间也有传言,苏府大夫人在怀孕时曾来积香寺祈愿,后来就有了现在的相国大人。

这一路上便服出巡的萧如昊听到多的就是关于这苏夫人积香寺如何祈愿,后来又如何生下相国大人苏蓁玉,仿佛神话一般。

“你觉得苏相国此人如何?”

萧如昊冰冷的声音让随行的近侍卫静一愣,随即答道:“坊间对相国大人评价是很高的,称之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那你觉得呢?”

“属下不敢妄言。”

“嗯,算了,为一朝宰辅她是胜之有余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积香寺的正厅,已有沙弥过来伺候着上香礼仪。

拜过诸佛,在沙弥的引导下萧如昊去了后面的厢房休息,路上询问道:“你家住持去了哪里?”

“回施主,住持在陪苏施主下棋。”

“苏蓁玉?”

小沙弥是认得萧如昊的,听他语气不佳,懦懦地回道:“正是相国大人。”

萧如昊不再言语,呷了一口新泡的素茶,便起身到外面,积香寺占了半个神龙山,来往行人颇多。有从家里专门过来上香的香客,亦有路边卖香烛的小贩,山道上也时常出现拎着花篮卖些早春花枝和点心的妇人。

乘轿来的多半是官家女眷,酣美如莺的小姐夫人们喜欢借上香出来游玩一番。

自从知道苏蓁玉每月总要上山和慧明住持下棋的消息,玉京的少年们都时常过来撞撞运气,看看有没有机会一睹这绝世无双的女相国风采。

当然也不乏有好奇心强的世家小姐,也要来凑一凑热闹。

就在萧如昊盯着远处的一片桃花林入神的时候,突然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喂,看花也能看这么出神,你是花痴不成?”

身边的近侍因为没有得到出手阻拦的指令,只是蓄势待发,充满警惕地看着慢慢靠过来的女子。

走近了细看才发现这女人生就一张白生生的清水芙蓉面孔,也不曾着脂粉。但是她满身的衣着简单而考究,入眼先是紧身的珍珠白衫子,底下配着简短的百褶缃裙,但质料精致,裙摆处绣上的花萼十分细腻,颜色搭配得也相宜。

“你是楚国公府的大小姐?”萧如昊淡淡地问道。

“咦,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不错,这女子便是威武大将军、楚国公楚貉的嫡出长女楚秋鸿。

萧如昊不禁想起昨日母皇委婉地提起楚国公的嫡长女如何端庄娴淑,那么今日的邂逅到底是刻意还是无意,便有些让人玩味了。

楚秋鸿生得很美,却是一种尖刻的美,眉峰眼角都是满满的高贵不可侵犯。

萧如昊喜欢看起来温和淡雅的女子,大概是因为她这种一眼被人看穿的冷傲,令萧如昊产生了一些抵触心理。“没什么,几日前有幸瞻仰了姑娘的画像,自是美极,至今未忘。”萧如昊在深宫脂粉堆里长起来的,为了逢迎母皇派来看着自己的女司徒早就练就一副蜜桃般的嘴巴。

楚秋鸿面上一红,未曾料到他会如此夸赞自己,又不知如何往下接话,故意训斥身边的婢女道:“还愣着干什么?帮我把那边枝上的桃花折来。”婢女急忙应诺退了下去。

时序正是暮春,积香寺的桃花依旧开得烂漫,远处寺里自耕田已是禾苗茁密,一片青碧。萧如昊这几年常来山上,却未曾见过这等美妙的自然风光,心情稍稍宽舒。

放眼看去却见山清水秀处慢慢走来两个人,一个老态龙钟的僧人正是本寺住持慧明,而他身边立着一身白色锦缎儒雅风流作男子装扮的苏蓁玉。

两人隔着田间纵横的地陇边笑边谈,向众人走来,楚秋鸿也注意到了他们,不由得望着苏蓁玉看呆了。

“阿弥陀佛,让萧施主久等贫僧,罪过罪过。”语毕双掌合十一揖。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一旁的苏蓁玉施施然拜倒于地,却被萧如昊伸手搀扶住道:“这非是朝堂之上,苏相国不必拘泥。”

几人对话传到楚秋鸿耳里如同晴天霹雳,惊得她目瞪口呆,竟忘了去接婢女呈上来的桃花。

“蠢货!”啪的一声响,却是楚秋鸿因为没有认出太子殿下迁怒于手下婢女,这一巴掌打下去在场的几人都听得分明,萧如昊不由得眉头一皱。

只见楚秋鸿没事人似的一脸温柔可爱地走了过来,行了参见之礼:“臣女不知是殿下在此,未曾拜见还忘殿下海涵。”

萧如昊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她跪在那里,又过了一会儿,楚秋鸿有些尴尬地看向他,萧如昊才道:“起来吧,那株桃树乃是先帝所种,楚小姐要是喜欢花,回头本宫让人给你送去一些,这里的就不要随意去碰了,擅自折损先帝所种花木其罪可大可小。”

楚秋鸿一双大眼睛早已吓得蓄满泪水,小脸煞白,不知所措地看看萧如昊又看看一旁不作声的苏蓁玉和住持慧明。

“念你不知内情,把花留下,赶紧回府去吧。”萧如昊话音刚落,楚秋鸿就已经把桃花呈上一溜烟地奔下山去了。

苏蓁玉看着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既然折了不戴也是可惜,苏相国是本朝佳人,自然配得上先帝所植之花。”说完随手簪在了苏蓁玉的发髻上。

又仔细端详一番,见苏蓁玉因惊愕涨红的脸颊,纤尘不染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不解,萧如昊心情大好起来。

“听说你们在下棋?”

“回殿下,是的。”苏蓁玉答得十分简练。

“谁赢了?”萧如昊的眼睛这次看向了慧明,示意他来回答。

“惭愧,出家人不及相国大人万一。”

“噢?这么厉害,改天要邀苏相国去本宫那里下一局了,刚好西域进贡了一副琉璃棋,母皇赐给了我。”

苏蓁玉忙又俯身拜谢口称不敢。

天下事有很多是机缘巧合,但这机缘有多少人为多少天意,则需要聪明人自己去参悟了。

无疑,苏蓁玉是聪明人,所以当她看到萧如昊出现在积香寺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原来自开国立朝以来,一直施行的是“均田制度”,所谓均田制度就是,一郡一县男子只要满十八岁就可以领田一百亩,其中八十亩是“口分田”,二十亩是“永业田”,永业田在身死之后可以由子孙继承,口分田则由官家收回。

然而自前朝宁帝开始,这一制度已经等同虚设。到如今已是田地准许自由买卖,那些豪门重阀恃势强买强夺,底下早已是潦倒不堪。而到当今女帝登基,三申五令严禁买卖田地,收效却是甚微,立春后河南大旱,趁机强取豪夺者大有人在,灾民流离失所,女帝震怒,令苏蓁玉亲自督办赈灾事务和土地问题。

此诏书一经颁布,朝中立刻议论纷纷,自古贪污好查,杀几个贪官也容易,彻底解决底下的矛盾却是寸步难行。

河南巡抚荀无忌是太子萧如昊的人,本是个清官,无奈惧内之名天下皆知,就有人暗里走了荀夫人弟弟尹尚熊的门路,这荀夫人比弟弟大了十岁有余,自然疼爱得紧,就是他犯了错也尽心为之掩盖。

这次河南事发,跟尹尚熊也脱不开关系,待荀无忌知道始末已经晚了,只好派心腹送书信给东宫知道,一边把自己的失职供认不讳,一边希望太子出面庇护自己渡过这个难关。

萧如昊虽然是太子,但深知自己的长姐安庆公主萧如瑾一直觊觎东宫之位,只得小心翼翼不敢行错半步。

河南灾民一事若让安庆公主插手,必定会让自己在母皇面前不得欢心。

思忖再三,萧如昊听从府中谋士的意见去见苏蓁玉,倘若能得到她的从中协助,纵不能瞒天过海救下荀无忌,也不至于牵连到东宫。

苏蓁玉陪着萧如昊走在积香寺的黄昏里,一路上早已把个中环节想了一遍,然未露半分异常,悠然如故。

等慧明离开,萧如昊才道:“听说母皇这次要派苏相国去河南查案,下面的人手脚不干净辜负陛下的信任,连累苏相国跟着千里劳顿,本宫于心不忍。”

“太子言重,为国尽忠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苏蓁玉道。

此时远处神龙山下的田野里一片微茫,两个人的心中却是各有各的清明。

如此又往前走了一程,进入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路上几个沙弥看着二人并肩同行颇多诧异,心道:“京城传闻相国和太子不和,两个人今天却一直聊到现在,那传闻看来也未必是真的。”

“罢了,此去河南,本宫并不是想为底下人向你说情,这次找你,但愿你能秉公办理,不被其他人蒙蔽了眼睛就好。”萧如昊倒也坦然,有什么说什么。

苏蓁玉不答,对一旁的盆栽十分感兴趣,对一旁的萧如昊,却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萧如昊心知她不肯再说河南之事,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己曾向母皇暗示娶妻当娶苏蓁玉时,却被母皇一句话驳回:“你可知朕为什么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这么快当上了宰辅?”

“儿臣不知,还请母皇明示。”

“一则是她过人的才华,沉稳冷清的性格,二则也是重要的,就是她说过一句话,她说臣愿以身许国,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安,臣便呕心沥血决不会言婚论嫁。”

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做到对自己如此绝情?

就在萧如昊以为她已经忘记自己还站在这里的时候,苏蓁玉却转回身来对他说道:“太子放心,微臣从站在朝堂之上那日开始就对自己向苍天许下过承诺,绝不会枉杀一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佞臣宵小。”

 

第二章 荣落在深宫

 

从积香寺归来虽然看似一无所获,却也得到了重要的讯息,那就是苏蓁玉绝不会帮着长姐对付自己,萧如昊想到这里又安心许多。

掌灯后太极殿传来消息,女帝身体不适已经召了两波太医进宫。

萧如昊闻说立刻放下手上的公文进宫探望,快到太极殿正好撞见迎面走来的太监总管吴亮甫,便拉住他询问道:“母皇今日为何发病?”

吴亮甫是宫里的老人了,滑得很,见太子萧如昊询问忙作揖答道:“回殿下,老奴听太医说是操劳过度导致的心疼病复发,这不,老奴不放心,打算去后面看看药熬好了没。”

“本宫知道了,你忙去吧。”

别了吴亮甫,萧如昊径直往太极殿方向走去,远远看见安庆公主的随从已经站满了太极殿外的院子,略一皱眉便对身后的近侍道:“曹武跟我进去,其他人守在这里吧。”

前脚才一跨进殿门,就看见太医院的几名太医正轮流为女帝诊脉,却见女帝正双目紧闭,帷侧立着早已赶来的长姐安庆公主。

似乎被脚步声惊扰到了,女帝睁开眼看到躬身站着的萧如昊,露出一丝欣慰道:“太子刚回宫就过来了吗?”

“是,儿子才回宫听说母皇有恙匆忙赶了过来。”萧如昊的担心神色不是装出来的,他对母亲还是有很深厚的感情的。

“好孩子,听说你是去积香寺为百姓祈福的,朕很宽慰。”女帝的声音虽然带着深深的疲劳,气势却一如既往,那是一种王者的气势,即使她只轻轻地看你一眼,你也会为之震慑。

萧如昊知道京城里发生任何事都会惊动母皇,遂又如实把遇见苏蓁玉的事情斟酌一番讲了出来。女帝正要接着问话,却一阵猛咳,萧如昊急忙上前为母皇捶背抚胸,却见安庆公主萧如瑾因为反应慢了一步愤恨地看着他,跋扈惯了的她完全不顾及这是在太极殿。

女帝缓了一会儿,抬起另一只手冲萧如瑾招了招道:“你也过来。”

萧如瑾看到女帝憔悴的面容不由得一阵心酸,她自小的梦想就是像母皇一样能够励精图治把国家变得更强大,但她志大才疏,这也是女帝立了萧如昊为太子的缘故。

女帝看着匍匐在榻前的一双儿女都泫然欲泣,温和地说道:“朕是要以宗庙社稷托付你们的,不要学市井寻常百姓只知哀哭。”

萧如昊心下一凛,暗道不妙:“你们?”面上犹然挂着几滴眼泪,哀容未改。

殿外太监来报:“丞相大人到。”

“宣。”

女帝看着步履从容不迫的女子心情大好,说道:“蓁玉,你过来,朕有些话要对你说。”

此言一出,榻前的萧如瑾眸子中满是嫉妒,但她不蠢,只一闪而过,又恢复惨然的模样,一副仁孝动人的态度。

“诺。”

苏蓁玉走到榻前挨着太子跪下,只听女帝忧心忡忡地说道:“朕静养期间,暂由太子监国,丞相你负责总领朝中一切事务,要尽心尽力辅助太子,倘若有什么不妥再来告诉朕。”

“臣自当竭尽全力辅助太子殿下,为陛下分忧。”苏蓁玉叩首应道。

女帝把目光又转向了安庆公主和太子,审视半晌才道:“瑾儿嫁到广平侯府也快两年了,今后要收敛起你公主的派头,要与族中众人和睦相处,尤其是驸马,他是老实本分的人,朕知道你对他不满意,但你得明白,他对你的隐忍一半是对你的宠爱一半是忌惮你的公主名位,他日朕一旦不在,你要好自为之。至于昊儿,你要学的太多,朕不能一一教你了,重要的是你要牢记,对可用之人须有忍耐力。”

女帝说完已经感到乏力得很,挥手示意众人都退下,太医忙上前为她重新把脉。

走出太极殿萧如昊面色凝重,他很忧虑,母皇的身体恐怕支撑不到秋后了,等这座山倾倒之后,这万里河山……想到此处不由得转眸看向皇姐的方向,她步履急促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而他们的身后正伫立着锦衣庄重的苏蓁玉。

萧如昊很想再和苏蓁玉聊一会儿,又恐宫人来往难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苏蓁玉见他屡次回头良久方去,心中明白他的意图,然而风雨如晦时期岂能不谨慎,便装作不知,直到上了轿子离开宫门,心里才踏实一点,转念又想到女帝如今病重,心中不免悲伤。

回到相府,管家苏亨过来禀报:“大小姐,刚才老爷派人过来传话让您回来了过去一趟。”

苏蓁玉换下朝服先把一些重要的文书处理了,才吩咐备车回苏府,身边只带了贴身婢女红袖和几名侍卫。

此时已经是半夜三更,一路上空荡荡不见其他人出来,车帘垂着,苏蓁玉忽然道:“红袖,你跟着我几年了?”

红袖微怔,细想一下才回道:“我是太和元年被大人救了性命,然后一路追随大人,到如今也有三年多了吧。”

红袖的思绪仿佛飘到了遥远的边塞,那年大人十六岁,亲自指挥了一场旷古绝今的战役,火烧大漠,把北胡一族直接打回了漠北大山里。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遇到了受重伤的自己,那日自己去执行任务却被人暗算,一支箭直直地插在背上,躺在杂草中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大队人马惊起的飞鸟和烟尘让昏迷不醒的她剧烈咳嗽起来,闻声发现她的士兵报告了上级,让不远处的苏蓁玉听到,便吩咐军医给她治疗并将她带回了玉京。从此那个职业杀手就从这个世界上死掉了,而新生的红袖成了苏蓁玉得力的护卫兼侍婢。

回到苏府,父亲苏仁则还在书房处理公务,一看到苏蓁玉进来便屏退下人,只剩父女二人时才道:“女儿今日进宫可是见到陛下了?”

“嗯,见到了。”

苏蓁玉没有表现出很热切讨论的模样,让苏仁则有些意外,女儿从何时起已经不再事事与自己商议了?

“陛下龙体如何?”

“父亲,我今天过来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陛下要留在太极殿静养,暂时由太子监国。所以,我必须为苏家的未来考虑,希望父亲能同意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苏蓁玉一脸庄重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她已经很久没有抬起头仔细审视自己的父亲了,从前那个伟岸的身躯,如今鬓角也有了星星白发,果然是岁月不饶人。

苏仁则眉头微皱,心里觉得不妙,毕竟是久历官场的老人,他很快又镇定了下来,看着一身素装打扮的女儿道:“你尽管说吧。”

苏蓁玉垂下头想了想才道:“陛下对我恩宠过盛,安庆公主不能相容是早已有的事情,而前些日子太子曾向陛下提到纳我为太子妃,被陛下拒绝,这样一来,无论他们哪一方执掌政权,苏家都有可能被……”

苏仁则看着女儿欲言又止,心下一惊:“如此严重?”

苏蓁玉点点头,又安慰道:“以苏家在朝野的影响,连根拔起是不可能的,但处处掣肘是难免的。明日早朝后女儿就要赴河南赈灾和查尹尚熊一案。在我离开京城以后父亲不要被朝中任一派势力拉拢,三弟科考一事暂缓,称疾不要参加了。大哥入蜀久矣,他一向孤傲,如今恐怕不会再听我的意见。我会暗中留意他的动静,但愿不会出事吧。”

又谈了一些家中闲事,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了,二人心情都比较沉重,苏仁则说道:“这次你去河南,会助太子一臂之力吗?不要让人看出来你的意图才是。”苏蓁玉何等聪明,一听便知其意,正色道:“父亲还不知我?女儿何等样人,怎么能为一己安危乱来,就算碰到太子的人阻挠,案子还是该如何审理就如何审理,女儿自入朝以来,从不敢忘了当初的诺言是为国为民,岂能为一家之主子的事就乱来?”

苏仁则看着已经娉婷玉立的女儿,若是她只是个普通官家小姐,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然而当她站在宰辅位置上的时候,所有儿女私情便与她无关了。

私心里,一个父亲,看着女儿成就千秋功名当然骄傲,可是,更愿意她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第三章 河南一平荡

 

大泽六年夏,苏蓁玉执钦差入河南监管赈灾事宜,并着手调查尹尚熊贪污案,因尹尚熊是刺史荀无忌的内亲,很多地方官听说钦差乃是当朝女相国,纷纷借举报荀无忌失察之名到督察司拜访,遂被苏蓁玉一一接见。

此事荀无忌知道后,暗中递给太子的折子中写道:相国苏蓁玉一到河南便多树恩德,暗中结纳豪杰,众多款附。

太子素来多猜忌,此时对苏蓁玉和荀无忌各有疑团,却没有做出任何举措,静观河南事态变化,各方折子均不批复,压了下来。

近四月中旬,旱情持续,中原各郡土地干裂,荞麦枯死,树木也尽被剥皮食尽,一村一落饿死者常有,苏蓁玉愈发感到棘手,一边派人到各地下发赈灾粮食并监督执行,一边征调民夫疏通黄河河道,引水过渠希望能够灌溉部分田地,以保证基本的收成,又鼓励各地深挖井,挖成一口水井可得补贴若干纹银。然而收效甚微。

五月初,东南风起,巽地云生。

苏蓁玉心知这是异象,恐怕要有战事发生,暗地里派人联系驻扎西北的燕家军主帅燕十三郎,让他加强防范,留意北胡的动向。

灾民情绪因为赈灾粮食的发放已经逐渐安稳下来,尹尚熊也被关押在刺史衙门,对于贪污受贿一事他倒是供认不讳,却再三否认荀无忌知情。

写完奏表,苏蓁玉看了一眼外面漆黑如墨的天空才知道已经丑时了。打了个呵欠,随手又拿起一本呈报,只看了一眼不由得喜出望外,道:“红袖,你快去打水,我要洗漱更衣,待会儿出城一趟。”

“大人,已经这么晚,您还没有休息一下,天亮再去不行吗?”红袖看她连日劳神,不由得劝道。

“我不累,这是大事,如果行得通,旱灾可解。”

苏蓁玉又仔细地读了一遍手上的呈报,心情愈发好了起来。

苏红袖只好去打了盆清水过来,服侍她洗漱完毕,换了便装,主仆二人带了几个衙役轻车简从地奔城外去了。

赶车的小厮听说是去禹王台,便好奇地问道:“大人可是去找那个老神仙?”

“哦?你知道他?说说看,我对他很感兴趣。”苏蓁玉靠着离车门近的地方,说话没什么感情色彩,温和却透着冰凉,让赶车的小厮心下一怯。

“小人的老家就在禹王台附近,从小就听村里的大人提起,说这里住着一位老神仙,不但能给人治病,还可以呼风唤雨。”

苏蓁玉仔细聆听着,并无半点不耐烦,赶车的小厮见状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便把自己听来的奇闻轶事都讲了出来。

原来这禹王台住着的道人法号为“空花”,世人初时不解,后来随着他的名气渐大,再无人对这法号觉得不妥,反而解释了许多意思出来,都是名言至理。

正在讲话之际,忽有衙役传禀道:“大人,前面有一段山路比较狭窄,大人是否要步行上山?”苏蓁玉道:“也好,既然到了山下,想来也快到空花观了。”

把马车弃在山下,令一名衙役看着,余下众人便趁着月色登山,行到山腰豁然开朗,眼前一片竹林,穿过林中便见到道观里尚有灯光。

“无量寿福,不知尊客可是苏相国?”竟已有一名四十岁左右的道士立在林中,似乎是专为等大家到来的。

“不错,正是本相。”苏蓁玉朗声应道。

“我家师父正在观中等候您的大驾,相国大人请。”只见那名道士拂尘一揖,做出请的动作。

空花观格局简单疏旷,结构之精,铺设之雅,自不待说,一看便知观中道爷非是寻常人物。苏蓁玉和身边的红袖相视一眼俱有疑惑。

“贫道料知今夜有贵客相访,是以备好清茶素肴专待相国大人。”说话之人声音洪亮,金羽堕地般清脆,使人心中一凛。

苏蓁玉闻声望去,正殿前立着一位仙翁,气宇轩昂与旁人不同,暗忖必是空花道人了。

“本相自入河南境内就已先闻道长法号,因政务繁忙未早些来访,还望道长海涵。”苏蓁玉抱拳当胸,竟是江湖人的见面礼法,这让空花道人十分受用。

苏蓁玉只带了红袖进殿,其余众人留在院中待命。刚一坐定便开门见山道:“禹王台知县已经把道长的求雨福牒呈报,本相也读过了,觉得可行。”

空花道人又将细节说了一番,原来他不但精通天文地理还有奇门遁甲之术,早已推算出近来云层渐敛,若用他自制的降云粉喷至高处云层,便可化云为雨。

“你的意思是需要在禹王台山顶处建祭台然后需要八门大炮助你施法?”苏蓁玉听完以后不由得皱眉,祭台好建,可是大炮需要向驻扎在开封城外的神卫营借取,不知道能否如意。

空花道人笑道:“相国大人要是能答允贫道这两个条件,求雨之事万无一失。”

苏蓁玉起身,面上不动声色淡然道:“好,明天黄昏,祭台和大炮都会准备妥当,掌灯时分愿能看到道长虔诚求来的雨。那本相就先回城中,道长尽管准备好就是。”

空花道人知道她政务繁忙未作挽留,送出观门便不再继续往前,一直目送苏蓁玉一行人下山去了。

“大人,你觉得这个空花道人靠谱吗?”红袖忍不住地问道。

“他的法子可行,很久以前听我师父讲过这样求雨的案例,只是他那个降云粉不知何物,若能得到,你我皆能求得雨来了。”

红袖听了这话更感兴趣,遂又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回城中吗?”

“去神卫营。”苏蓁玉打了个呵欠,歪在红袖身上喃喃又道,“今日真累,我养会儿神,到了神卫营你再喊我起来。”

红袖有些心疼地看着她,一个月的不眠不休已经让她消瘦很多。

为了不让车子的颠簸影响到苏蓁玉,红袖伸手扯了旁边的毯子叠整齐了搁在腿上,轻轻将她放倒在自己腿上,让她更安稳地睡着。

从禹王台到城外神卫营约百里路程,几人竟驱车行了近一个时辰,才过赤阑桥就闪出一队士兵拦住去路,领头的队长喝道:“军营重地,何人擅闯?”

苏蓁玉已经醒来坐直了身子,示意红袖去答话。

红袖挑了车帘跳了下来沉声应道:“车里坐的是苏相国,有要事要见你们统领,还不快去禀报!”话音刚落就见红袖从腰间取出相府的令牌举在手中:“相府令牌在此。”

领队的人见红袖气势如虹已经矮了半截,待出示了令牌更是不敢多说,立刻命人飞奔入统领营房禀报。

自己则早已换了一副笑逐颜开的表情道:“属下奉命巡营不知是相国大人驾到,有眼无珠,还请大人恕罪。”

车帘并没有揭开,隔了帘子传来苏蓁玉清冷无绪的声音:“你尽忠职守未曾轻放生人入军营重地,本该褒奖,焉能有罪。”

领队的人忙率手下叩谢不罪之恩,此时中帐接到禀报的统领薛锐忙穿戴整齐出来迎接。

薛锐带了几个亲兵以快的速度赶到赤阑桥,远远地只见一名青衣女子立在马车前,根据京城传来的画报可以判断,这就是相府的高手红袖姑娘,看来车上坐着的人确系苏相国无疑。

“末将薛锐参见相国大人。”

“将军不必多礼。”

话音才落,只见车帘忽然被一只玉手揭开,那雪白的肌肤即使在初晨也十分光彩夺目。

薛锐立在一旁,眼睛并不敢直视苏蓁玉,态度上的谦恭做得很好,不愧是久经官场的人,但苏蓁玉心里明白,要让他为自己办事也非易事。

穿过赤阑桥逐渐进入神卫营的腹地,天已渐亮,士兵们都有条不紊地列队出操,让苏蓁玉忍不住赞赏道:“薛统领治下的神卫营颇类当年周亚夫的细柳营啊。”

薛锐面上一团谦虚,骨子里却是极自负的人,虽然并没有把苏蓁玉放在眼里,听了她的赞赏也忍不住得意扬扬了。

等到了中帐苏蓁玉坐在上位,薛锐率副统领及麾下军士分列两边。薛锐才正式询问道:“相国大人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军机要务?”

苏蓁玉便把求雨之事讲述一遍,又对薛锐道:“你先派一队士兵立刻去禹王台修建祈雨祭台,务必黄昏前完工,再派一队人马护送大炮过去。”

“等一下,末将有话说。”薛锐并没有按照苏蓁玉的话去下令,反而来到她面前行礼道,“相国大人要调红衣大炮,可有陛下的旨意?”

“本相出京时陛下赐我龙泉宝剑及‘便宜行事’之权,这件事等回到开封后本相会写奏折向陛下解释的。”苏蓁玉不紧不慢地说道。

“相国大人,此事非同一般,若没有陛下的旨意,恕末将不能听从大人调遣。”薛锐丝毫不让步。

苏蓁玉不怒反笑,走到薛锐身前立定,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薛统领执意不肯帮我,无非是替公主不忿,你可知如今太子摄政,公主毫无建树对她来说是好是坏呢?”

薛锐被人戳破心思,涨红脸颊望着苏蓁玉一言不发,却听她又道:“你若听我调遣,祈雨成功后,我会为你上一道请功折子,到时候你就是河南灾情解决的大功臣,不但统领自己加官进爵,公主也会因之获殊荣。当然,你要是不听调遣,本相也有便宜行事的特权,就是先杀了你陛下责骂一顿也就过去了,太子素来不喜欢公主府的人,更不会怪罪下来,甚至有可能把你跋扈的罪过算在公主头上,到时候……你想想看吧。”

薛锐本是公主府的护卫长出身,曾十分爱慕安庆公主,后来被她派到神卫营也心甘情愿为她培植势力。因此,苏蓁玉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他不由得倒退一步,心中早已不敢小觑这位年纪轻轻的女相国了。

苏蓁玉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去看薛锐,在她看来这个人忠于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不会对这个国家有害?如果能以小的损失将他心中的那点龌龊打消,她是不介意把他和公主的那点事忽略的。

薛锐是极聪明伶俐的,忙赔了笑脸复请苏蓁玉坐下,传令下去去禹王台修祈雨台和护送大炮一并进行。

 

第四章 与君结大义

 

萧如昊接到河南送来的加急呈报不由得喜出望外,径直去了紫宸殿,未等女帝询问先道:“母皇,河南传来消息,天降神雨,开封府和附近几个附县旱情都得到了缓解,若及时播种,秋后犹能得不错的收成,真是天恩浩荡啊。”

女帝望着儿子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欢快的喜悦,也似被感染了一般笑道:“老天待朕不薄,待朕的黎民不薄啊。”

萧如昊想了想又奏道:“回母皇,这次的雨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人为的。苏相国在奏表中称是一个叫空花的道士有凝云化雨的本事,才迫不得已在禹王台建了祈雨台,并按照空花道人的请求将神卫营的几门大炮一块借去。”

女帝欣慰地点点头,对萧如昊道:“祈雨成功众人都该嘉奖,传旨下去,封空花道人为护国大法师,薛锐加食一千石,然苏蓁玉擅自借用神卫营的军用大炮,功过相抵,令其处理完河南赈灾事宜和尹尚熊一案及早回京复命。”

萧如昊心下一惊,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位母皇对苏蓁玉有十分的信任和宠爱,为什么现在开始对她反而苛刻了?

女帝焉能不知他的想法,却没有再说什么,又听萧如昊讲了其他的政务,露出赞许的表情,笑道:“朕的太子越来越出息,等朕百年之后亦能坦然去见先皇了。”

萧如昊惊得抬起头看向床帷里的女帝,她因病消瘦了很多,鬓已星星,这个他敬爱了二十年的母亲和帝王,此时正用期望和赞许的眼光看着自己。

心中蓦地一恸,眼中泪已盈然,不由得道:“母皇,我……”

“回去吧,好好处理政务,不要荒废了,这个国家所有的人正仰头看着你。”

女帝手一挥示意萧如昊退下,又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又道:“也不要太累了,朕今天见了楚国公的嫡女,容貌十分清丽,举止言谈也是大家闺秀的典范,朕想让她给你做太子妃如何?”

刚站起身的萧如昊又忙拜倒在地,心里纵然十分不愿意却故作欢喜道:“儿臣愿意听从母皇的安排。”

萧如昊刚出了紫宸殿大门,一阵热风迎面吹来,已然是五月的天气了,玉京城的五月要比江南干燥许多。紫宸殿两旁的花木本来整整齐齐的,霎时被吹得凌凌乱乱。

再抬头却见安庆长公主带了一班随从远远走了过来,她性格急躁,走得极快。萧如昊有心回避却已来不及,只见安庆公主道:“太子殿下看到本宫来了就要走吗?”

“皇姐惯会揶揄,已经向母皇请过安了,仍有许多政务要处理,母皇便让我先回去。”萧如昊淡然答道。

“也是,太子监国怎么能和我们这些闲散清客一般的人一样。”安庆公主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太极殿去了,一身浅色的宫裙化成这繁华的一角。

翌日早朝,萧如昊按照女帝的意思吩咐下去,嘉奖了空花道人和薛锐,另拟一旨送到开封,让苏蓁玉早些处理完灾情善后工作和尹尚熊的贪污受贿一案,尽快还朝。

开封,原本微不足道的州府,这一遭祈雨传奇却让它名震中原。

为了彻底解决旱情,苏蓁玉派人疏通黄河故道,引黄河水入开封府诸县,只因工程浩大又耽误了许多日子。

“本相想在回玉京之前把水利一事托付给可靠之人,不知道何人堪当此任?”苏蓁玉问话的人正是河南刺史荀无忌。

荀无忌原是军旅出身,精通武术又善谋略,曾经是太子府炙手可热的近臣,然而自从他到了河南上任,渐渐失去了壮志凌云之心,偏会在官场上左右逢源,不见当年风神。

有人说是他惧内缘故,这个钢铁硬汉才会变得如此懦弱无能,苏蓁玉却不以为然,这次谈话虽然荀无忌满口奉承,显得十分平庸,却已在谈话中把自己和贪污一事撇得一干二净。

苏蓁玉需要借荀无忌在河南的势力,不然单赈灾一事就难上加难。

荀无忌见苏蓁玉沉思着不再说话,试探着说:“相国,这事还是待陛下和太子决断的好,下官不敢妄言。”

主动提出托付水利一事苏蓁玉也是试探,不管荀无忌经此一劫留不留任,水利工程谁来接任今上恐怕早已有了人选。再说,尹尚熊咬死了荀无忌一概不知情,那么,荀无忌的罪就小很多了,顶多按律罚俸,降职都无可能。

“无妨,你拟个名单我们一起斟酌再递折子,后由陛下和太子定夺。”

荀无忌正襟答道:“愿听相国大人安排。”

说话间,门上传报空花道人来访。原来那空花道人要奉旨入京,由此北上,特来道别。

荀无忌遂起身告辞,外面已传来诵号之声:“无量寿福。”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远远走来一个灰衣道人,正是空花。

“下官先告辞了。”荀无忌起身一揖别了苏蓁玉。

空花道人看着匆匆而去的荀无忌顿时心下疑惑,问道:“何以贫道刚来,刺史大人便去?”

“没想到道爷也爱多问俗事,岂不苦恼哉?”

“哈哈哈哈,是贫道错了。”

“道爷过来只是辞别吗?”苏蓁玉单刀直入地问道。

空花道人从道袍袖口里拿出一个卷轴笑道:“这是贫道绘制的河南境内黄河流经图,还有其他几条河的地势,费了好些日子才做好的,想着这边水利久已失修,大人该是能马上派上用场,就带了过来。”

苏蓁玉有些讶异地接过卷轴道:“道爷如何得知我要修水利?”

“天机不可泄露。”

“好,那我收下了,道爷久居开封,对这里的人事应该比我了解,道爷心中何人可以托付水利一事?”

“相国既然问起,贫道直言力荐一人,亭侯赵梓玉,此人现居杞县。”

苏蓁玉在心中记下此人,见空花道人有离去之意,忽然正色道:“道爷此番进京必是前程锦绣,本相但有一句话嘱咐,勿扰国事。”

空花道人只听得“本相”二字起语气加重万分,拿眼觑她,蓦地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扬长而去。

红袖看着他的背影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记不起来了。”

“不用管他,他有他的志向,只要不对秀丽河山下手就行。”苏蓁玉懒洋洋地说道,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早已不想臧否。

 

第五章 旧恩如陈酒

 

紫宸殿的西厢阁,是女帝平日处理政务之地。虽然案头上早已堆满各地的奏折密报,看上去却不见有人翻动过。

“汴河开始疏通了吗?”

“回陛下,相国已经暗中派人过去了。”

“她做事朕放心,你回去告诉蓁玉,尹尚熊从何处得知朕要疏通汴河的事务必要查清楚,若查到宫中参与的人尽管说,不要隐瞒。”

“诺。”

“回去吧。”

屏风后的女帝轻轻阖上双眼手一挥让那人下去了,又过了半晌觉得十分乏力,传了太医过来诊断。

掌灯时分太医院几位老太医才离开紫宸殿来到值房,就遇上了过来请安的太子萧如昊,忙行了官礼之后,萧如昊问道:“陛下龙体近来如何?”

“陛下是操劳过度以致心疾复发,只要安心静养便无妨。”

太医一番话让萧如昊安心许多,遂又把为女帝开出的药单拿来看了一回,脑海里却突然浮出安庆公主的冷眼模样,他知道自己这个皇姐是权欲熏心,在这个时候异常安静,背后恐怕有些不寻常。

每天掌灯之后来紫宸殿请安是萧如昊从未间断过的习惯,今天晚上却比往常多了几分警惕,殿前立着总管太监吴亮甫,看到他走来立刻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陛下晚膳传了吗?”

“传了,陛下今天比平日倒多吃了几样菜。”

萧如昊穿过回廊刚一踏进紫宸殿西厢阁就听到安庆公主的笑声,原来她也在这里,刚才为何没有听吴亮甫提到?萧如昊有些不快,但面上却未露分毫。

“是太子来了吗?”

“正是儿臣过来给母皇请安。”

“快点过来,你皇姐刚才给朕讲了一些民间趣闻,你也听听。”

萧如昊一愣,保持着刚跪倒的模样,心下疑惑,却还是立刻换上笑逐颜开的面容来到女帝近前,床帷旁矮几上坐着锦衣华服的安庆公主。

“母皇,我再讲个蜂蝶相随的轶事。”

“好,朕听着。”

“玉京城里楚国公府的嫡女楚秋鸿,国色无双,时贵门子弟争相诣之。秋鸿每出入之间,则如蜂蝶相随,盖慕其香也。”

萧如昊看她得意扬扬的表情不由得黑了脸,女帝也冷声道:“市井之徒的言论,你是公主就不要胡乱去学了。”

他们的矛盾,女帝早就看在眼里了。听安庆公主故意点出楚秋鸿来,知道她对太子妃人选的事十分介怀,毕竟楚国公的地位摆在那里,若是太子娶了他的嫡女,朝堂之上除了保持中立的苏蓁玉便再没什么人能制衡太子党的势力了。

吴亮甫在这个空当进来奏道:“陛下,河南来的空花道人已经在兴庆殿候旨了。”

女帝扫了一眼面前的儿女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各守好本分朕就安心了。”

“儿臣告退。”

萧如昊心里诧异却没有表露,刚出了紫宸殿就被皇姐萧如瑾拦住:“昊弟不觉得奇怪吗?母皇让我们先退下,怕是有什么事情吧?”

“愿闻皇姐高见。”

“你——哼,算了,想来你也不知道,皇姐以后慢慢教你怎么做。”

“好啊。”

萧如瑾看着自己的弟弟萧如昊,他谦恭不似从前张扬,说话也是滴水不露了,竟有些不悦。瞪了他一眼上了公主府的马车奔宣武门而去。萧如昊并不在意这些,监国以来帝王的气度早已不知不觉地历练出来。

这会儿,女帝隔着屏风坐在宫锦软垫的榻上,吴亮甫躬身立在屏风一旁。

“让那个道士过来吧,另外,朕今天不想再见任何人了。”

吴亮甫应声“诺”转身去了兴庆殿宣旨。

空花道人一身灰色的道袍,手里执着拂尘,望着兴庆殿里的雕梁画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宣空花道人觐见。”

行过大礼,吴亮甫便领着空花道人穿过重重殿宇向紫宸殿走去,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直到进了回廊,空花道人才问道:“请问内官大人,陛下可好些了吗?”

“陛下千秋万代,道爷待会儿见着陛下可不要乱说话才是。”

“无量寿福,贫道自当谨言慎行。”

紫宸殿内女帝望着炉内的檀香袅袅轻烟有些恍恍惚惚,那烟雾里仿佛有清灵少女的笑声,回眸时道:“鲭哥你在看什么?”

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谨慎细微的是吴亮甫,他在宫中待了大半生,女帝示意身边的周尚宫帮她把软垫拿出去,整理好褶皱的下裳,静静地看着已经走进紫宸殿的空花道人。

“陛下,这就是河南来的空花道长了。”

“贫道见过吾皇万岁。”空花道人深深施了一礼。

“你们都先下去吧。”女帝看着空花道人,话却是对吴亮甫等人说的。

等宫人和太监都退出去,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半晌女帝笑道:“朕和你有二十七年没有见面了吧?”

空花道人手上的拂尘轻轻动了一下:“回陛下,二十七年零八个月。”

女帝听了突然自嘲道:“昔日先帝将锦绣江山交于朕,朕自登基以来正朝廷纲纪,谋久安之策,自问不曾愧对先帝,但每于夜深人静想起鲭哥哥还是会耿耿于怀,岂是帝王之所谓乎?”

空花道人有些触动,高大的身形略显落寞,又施礼道:“贫道受陛下所托守护汴河,自是无上的恩惠,陛下所言,让贫道不安。”

女帝从软榻上起身来到空花道人面前,眼睛直视着他道:“汴河宝藏的事已经被朕的女儿知道,应该也派人去了,你觉得还守得住吗?”

“守得住,陛下不是派了相国大人到河南吗?”

女帝一愣,目光突然冷冽地扫过空花道人的脸庞,蓦地又笑道:“如意在湖州,你可曾见过他了?”

空花道人脸色大变:“陛下!”

女帝伸手拿过他手上的拂尘,声音仿佛天际归来一般空灵:“朕也好几年没有见过如意了,不知道湖州的山水把朕的儿子养得如何!”

眼看女帝一脸高深莫测,空花道人气郁填膺,脸色苍白,半晌才缓和些道:“陛下自然是虎毒不食子,又何苦拿逍遥王来消遣。”

“鲭哥这些年还没有明白过来吗?朕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陛下,他还是个孩子。”

“朕大限将至,护着他一时,余生谁来护他?”

“陛下!”

“朕已经给苏蓁玉下了密旨将汴河的黄金全部运往湖州了。”

“陛下非要逼着他没有立足之地吗?倘若长公主也派人去湖州,以她的雷霆手段,逍遥王焉能好过?”

女帝这一着显然是险棋,无论是太子还是安庆公主若得到半点消息,都会是一场权力追逐的战争。

“朕就是要看看,这天下未来的主人到底是谁!”

空花道人望着眼前的女人,她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她也是那三个孩子的母亲,可是,她到底想要什么,即使离开玉京二十七年又回到这里,自己仍然不懂。

吴亮甫守在紫宸殿外面,无风的夏夜满是星辰笼罩在整个皇城上面,他仰面望天,心里却想着二十多年前女帝刚登基不久的西南叛乱,也是这样星辰漫天的夜晚,她对自己说:“吴亮甫,这天下事终究要朕一个人担负着,朕不能垮,朕要这天下人都看到朕笑到后。”

 

第六章 出豫表功成

 

开封,汴河河道疏通在赵梓玉的主持下进行得很顺利。半个月后又下了一场大雨,整个开封府都是欢天喜地的气氛。

六月十三,暮色涌动,整个开封府慌乱起来了。几乎是一路小跑进来的开封州牧陈敬亭禀报道:“相国大人,出大事了。”

苏蓁玉正和赵梓玉商量疏通河道的事情,看到陈敬亭如此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凛,道:“出什么事了?”

“尹……尹尚熊……在牢房里自杀了。”

“自杀?”苏蓁玉惊讶道,此案已经到了结案的地步,并没有牵涉出多少人来,贪污固然罪大恶极但还不至于是死罪,尹尚熊此时自杀是绝无理由的事情。

“刺史大人知道了吗?”

“下官已经派人去通知荀大人,此刻应该知道了。”

“去牢房。”

赵梓玉是河尉曹,见苏蓁玉有要事处理忙退了出去,却看也没看陈敬亭。

开封府的牢房离得并不远,等苏蓁玉和陈敬亭等人赶到时,荀无忌已经派人把牢房内外检查了一遍,看到他们过来迎上前道:“相国大人来得正好,下官让仵作验过尸了,疑点很多,不似自尽。”

荀无忌转身一指牢房里一人招呼道:“魏平,过来,给相国大人仔细说说你发现的疑点。”

那名唤作魏平的仵作看起来六十岁出头,头发疏白,抬眼看到苏蓁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竟一时失神,被苏红袖一瞪忙慌乱低下头道:“死者手指指甲缝中有皮屑,经验明非是死者本人的,另外死者勒痕结扣位置在项部,颜面多青紫肿胀,皮肤出血点常见。眼结合膜出血点发生率高,数量多,有时相互融合成斑片状,结膜有时见水肿,眼球和舌尖突出。这些并非自杀的特征。”

苏蓁玉示意仵作可以退下去了,自己走到尹尚熊尸体旁边又查验一番,方对一旁聚精会神盯着自己的开封州牧陈敬亭道:“谁个发现尹尚熊尸体的?”

“去把今天的牢房守卫喊来。”荀无忌忙下令道。

过了一会儿,领命去的侍卫又忐忑不安地回来禀道:“回大人,没,没找到。”

“找不到?传令下去封锁城门,全城搜捕,我就不信他们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荀无忌有些气急败坏,且不说尹尚熊是家中老妻疼爱的弟弟,单是当着苏蓁玉面让犯人死于不白就够他头疼的。

苏蓁玉冷眼旁观不作言语,等荀无忌都安排妥当一行人才离开牢房,路上开封州牧陈敬亭唯唯诺诺地向她和荀无忌禀告这几日尹尚熊的异常表现,当他说到几日前薛锐曾去看过尹尚熊,让苏蓁玉脚步一顿,随即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倒是荀无忌补充道:“尹尚熊曾为赤阑桥驻军捐过军饷,想来薛锐知道他要被押解进京过来看望,以示不忘旧好吧。”

“这个薛锐倒也有情有义。”

陈敬亭听得苏蓁玉如是评价不由得长嘘一口气,继续讲下去。

“下官听牢头讲薛统领走后,尹尚熊心情不错,还哼了半天小曲。”

几人说话时,相府的书记官董成与幕僚陈子杭急匆匆地跑来,等近了对苏蓁玉耳语道:“大人,宫中传旨官到了。”

苏蓁玉一听忙敛衽快走,荀无忌和陈敬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官场浮沉这么久了不必等吩咐,两人便拜辞回去了。

太守府后衙大堂里正立着从玉京城连夜赶路到来的太极殿传旨太监和贵,看到苏蓁玉进来,脸上才露出释然的神态:“咱家可把您盼回来了,这会儿可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苏蓁玉赔笑一番,净手焚香摆案,和贵这才一脸郑重地从怀中请出圣旨道:“苏蓁玉接旨。”

众人忙拜倒在地,只听道:“奉天承运大泽女帝令,苏蓁玉离京一月有余,河南诸事俱有获益,朕心甚慰,今太子大婚在即,着令苏蓁玉妥善安排好河南事宜立刻还京,钦此。”

苏蓁玉山呼万岁谢恩叩首,和贵满脸堆笑过来搀扶起她道:“相国大人这次劳苦功高,回到京中陛下必有重赏,咱家这里先恭喜您了。”

苏蓁玉吩咐人给和贵包了谢恩银二百两,又挽留他一起吃晚饭,无奈和贵临行前女帝有嘱托事毕即刻回宫,他也不敢多留,收了银子便带了来时的几名宫中护卫策马出了开封府。

傍晚,突然下起了小雨,自从空花道人祈雨成功后,这已经是第三场雨了,虽然下得并不大,却也让行人脚步匆忙起来了。苏蓁玉皱着眉头看着手上的文书,暗忖着如何继续调查尹尚熊的案子。

红袖已经进来一刻钟了,看她想得入神就立在书桌一侧不作声。

“有什么事吗?”苏蓁玉没有抬头看她。

“是老爷从京中寄给大人的信。”

苏蓁玉放下手中的邸报,红袖便从怀中取出一纸叠得十分规整的雪笺递到她手上。

“天有二日,箭在弦上。”

看完良久,苏蓁玉的眉头紧皱,挂着不曾掩饰的沉重。

“红袖,收拾东西,明天回京。”

红袖平时话极少,此时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她才一离开,董成和陈子杭就进了书房。

“你们来得正好,快坐。”苏蓁玉对这二人素来礼遇,二人也没有推辞,搬了椅子坐在书桌的对面。

“大人,下官觉得尹尚熊的案子疑点甚多……”董成是急性子,没等坐稳便开始说起白天查访的结果,却被苏蓁玉打断:“这件事我已经想过,打算留你在开封继续查访,子杭明天陪我回玉京,你可有异议?”

董成和陈子杭俱是一愣,董成不解地问道:“昨天大人不是说要月底回京的吗?”

“陛下的旨意上写得分明,太子半个月后大婚,让我必须立刻动身回京,越快越好。”

“下官听大人安排就是了。”

三人就河南问题商讨到深夜,快天亮时苏蓁玉又让人请来了荀无忌和陈敬亭,在回京前把事情都做了妥善的处理。

翌日,苏蓁玉一干人乘着车驾出了开封府。沿着汴河一路向北行进,半日后到一处村落稍作停留,苏蓁玉才挑帘,忽然被前面树林惊起的飞鸟吸引了,立在车门前的苏红袖脸色蓦地一沉道:“大家警戒,有刺客。”

卫兵们立刻抽出刀来层层护住苏蓁玉的车驾,依照顺序由南向北慢慢移动,忽然前方树林里闪出几十名黑衣人,他们并不言语冲来就刺,动作迅捷有力,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暗杀。

苏蓁玉依然挑帘看着这一切,她面色如常,不错,她不惧怕任何的暴力和血腥,因为从小就跟大哥在军中学习,到后来领兵抵抗北胡入侵,她早已见惯了。

很快这些人就被苏红袖和陈子杭带着侍卫们杀退,“留几个活口。”车里传来苏蓁玉清冷的声音。

“快,保护相国,把所有刺客就地正法。”一阵喊杀声响起,树林里又窜出一队人马,竟是薛锐带了人赶过来,杀伐声一阵压过一阵。

苏蓁玉蹙眉看向那边,“是薛统领。”红袖一剑解决了靠近马车的黑衣人,低声禀报后又一个漂亮的后翻将企图偷袭的另一个黑衣人踢倒在地,刚要生擒,谁知嗖的一声,冷箭已经钉进刺客喉间,当即毙命。

“薛统领你这是何意?”苏红袖微怒看着来人。

“末将助姑娘一臂之力,这些刺客也实在太厉害了。”薛锐一脸无辜地看向苏红袖,眼角余光却是看着马车上安稳坐着的女子。

不消片刻,几十名黑衣人都被侍卫们和薛锐带来的赤阑桥驻军杀得人仰马翻,薛锐将宝剑收起来,来到马车前抱拳一揖:“末将来迟,让相国大人受惊了。”

苏蓁玉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近的黑衣人尸首前蹲下开始查看,扯去黑色罩巾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鼻梁很高眼窝深陷,竟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陈子杭一一检查了其他黑衣人的尸首,后来到苏蓁玉面前道:“是南赵死士。”

苏蓁玉点点头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回头看向薛锐,只见他神色淡定,而他的大军就在背后数十步之内,不由得心念一动:“薛锐怎么知道我们遇袭的?”话到嘴边却换成了一脸春风和煦:“本相突遭此劫难,多亏薛统领及时赶到。”

“能为相国大人效力是末将等人的福气,此去玉京还有十几天路程,大人若是还轻车简从,恐怕不太安全,末将愿护送相国大人一程出河南,不知大人意下如何?”薛锐说得十分恳切,竟让人颇感赤诚。

“那就有劳薛统领了。”苏蓁玉欣然接受,众人又稍作休整,在薛锐的赤阑军护卫下继续前行。

出了河南便各自道别,赤阑军乃河南开封驻军,外驻军队不得擅自离开所在区域,否则等同叛逆。

苏蓁玉望着远去的赤阑军心中若有所悟。

 

第七章 贪蝉鹊意深

 

《诗经》曰: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

由于立春以来的大旱,中原各地皆错过了麦子成长的好季节,减产五成恐怕已经是高估了。

苏蓁玉在车厢里一边翻看各地送来的邸报,一边思考如何应对眼下就要发生的饥荒,朝廷目前除了下令免税,却没什么多余的粮食拿来应急了,西北边防几十万将士的储备粮更要保证供给,若不提前周转预防,三个月后就会面临一场粮荒。

“大人,京城来信。”苏红袖跳上马车将怀中的一封信交给苏蓁玉。

红袖放下车帘,接过车夫手上的缰绳示意他暂时休息,由自己来驾车。车夫是五十多岁的瘦削老人,在苏家做了一辈子车夫。

马车没有因为换了驾驭的人而出现任何的波动,苏红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进的方向,身上却有一种凛然的气度,大家很快被感染了,内心纷纷表示当追随其后,同心护主,倾尽平生之力。

这里已经是河北境内了,苏蓁玉合上手上的邸报,闭上眼睛仔细听着外面的马蹄声响,相国府的内卫军都是苏红袖亲自训练的,都是足可以一敌百的精英卫士,他们的马蹄声尤为振发,想来因为马掌都是银制的,分外细腻。

“红袖,去叫陈子杭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他说。”

红袖答应一声策马来到队伍中陈子杭的马车旁唤道:“陈公子,相国大人请你过去一下。”

“在下这就过去。”

前面就是保定府了,苏蓁玉不想大张旗鼓进城烦扰地方官吏,遂吩咐下去直接去驿馆,明日天亮继续启程。

“相国,唤在下过来有什么吩咐?”陈子杭站在苏蓁玉的马车前躬身一揖问道。“前面就是保定府了,本相有个故交在此隐居,这里有一封信烦请先生帮我送到,明日清晨务必赶回驿馆与大家会合。”

陈子杭一愣,送信这种事本不该由他去做,相国难道是别有用意?

心中纵然有无数疑团,但他面上不动声色淡然回道:“是,下官这就去。”

“你功夫虽然不错,但是路上若遇上歹人信给他就是,人要安全地回来。”苏蓁玉这句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除了陈子杭再无其他人能听见。

陈子杭又是一愣,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着苏蓁玉从马车里递出一个方形锦盒,声音略拔高道:“此事就拜托先生了,务必送到。”

“是,下官定不负相国大人托付。”

北方的黄昏很是绚烂,绯色的光束拉长在陈子杭的背影上,这个三十岁出头的白面书生平白多了几分迷人的气韵。

保定府的驿馆在离城二十里的长亭附近,看上去有些陈旧,收拾得倒还干净利索。掌事的小吏是个精明强干的汉子,单从模样气派上竟猜到了苏蓁玉的身份。

“哦?你怎么知道我是相国大人的?本相并没有提前通知你们要来的。”

小吏闻言忙跪倒在地道:“相国大人回京的消息一早就传到北边来了,下官就日日守在驿馆等候,大人的气度是万人中数一数二的,下官再是眼拙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起来吧。”

苏蓁玉没有继续询问,挥手让小吏退了下去。红袖过来禀道:“大人,晚饭好了。”

作为跟随苏蓁玉出生入死的贴身侍女,苏红袖只一眼就知道今晚的苏蓁玉有心事,一阵百味杂陈,从次见面,看着她为扫除边患身经百战;又看着她入为重臣,为安定社稷呕心沥血。

如今女帝病中朝政逐渐落入太子萧如昊手中,将来太子即位,苏蓁玉面临着的就是去留不定。这几年来的仕途颠簸,早已经让她明白唯有处处谨慎,才不至于惹祸上身。她也知道女帝之所以在此时召自己回京必然还有什么决定,新帝登基必然有短暂的朝局动荡,自己作为一朝宰辅焉能置身事外。

入夜阴云密布,新月早已不见踪影,苏蓁玉看了看时辰问道:“子杭回来了吗?”“还没有,大人,要不我去接应一下?”红袖极少自称奴婢,她不喜欢这个词,苏蓁玉很喜欢她这样的心气,也从不把她当奴婢看待。

没来由的,红袖觉得心神不宁,自幼的杀伐经历给她一种警觉,下意识地抽出自己的软剑擦拭,忽然门被人猛地推开,只见陈子杭气喘吁吁道:“大人,出大事了,京城兵变。”

苏蓁玉从椅子上一下子站了起来,急走几步又蓦地停住,转身慢慢踱回坐在椅子上。轻声问道:“是公主先动手,还是太子?”

陈子杭看了一眼她道:“容在下喝杯茶。”苏红袖立刻端了茶盏过来递给他,陈子杭连饮数盏又道:“那人消息说,陛下身体一日不复一日,安庆公主时时服侍左右,而她素有夺储之心,这时陛下却每见太子政见与自己不合处,便用激将态度,责难太子而褒奖公主,长此以往二人间隙愈大。终导致安庆公主铤而走险欲取而代之,谁知消息走漏被太子抢先一步在凤翔宫将安庆公主的兵马包围,双方一场血战,终安庆公主不敌太子逃出皇宫不知所终。”

苏蓁玉听完陈子杭的叙述眼前一阵恍惚,脑海里是女帝当年在太极殿的意气风发,是自己从边关回来接受封赏时的万人空巷,而今都要在这场政治变动下成为泡影。

陈子杭看她没有言语继续说道:“依在下看来此时此刻大人不宜回京,我们不如暂时在保定逗留几日,看看京城方面的事态发展再做……”

苏蓁玉抬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打断道:“子杭,我明日一早启程,必须以快的速度赶回京城。”随即对外吩咐道:“传令下去,五更启程极速回京!”

当晚,苏蓁玉在客厅里站了一夜,与陈子杭对饮。事涉机密,早已屏退左右,只留了红袖执壶斟酒。

“子杭,我想了一下,你明天不能跟我们回京,带上几个人去湖州,我有其他的要事嘱你去做。”

“换个人去吧,在下必须跟大人去京城。”

陈子杭知道苏蓁玉的意思,回京城九死一生,去湖州是为了保全自己。

“不行,这件事必须你去,其他人我不放心。”苏蓁玉倾身向前耳语几句,陈子杭狐疑地看着她,半晌才下决心道:“好,在下明日启程去湖州,此番回京实在凶险,相国,务必保重,在下办完差事会立刻回京替大人分忧。”

“好,你放心去湖州,这天下,还没有人能够害得到我,相信我。”苏蓁玉不是单纯地安慰他,这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骄傲和自信。

突然驿馆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一阵马蹄声惊破黑夜里的寂静。

“把整个院子给我围起来。”说话的人是一名彪形大汉,穿着整齐的盔甲。

“你们是什么人,敢跑到相国大人面前撒野!”红袖手执长剑立在厅堂前的台阶上,身后紧随而出的是苏蓁玉和陈子杭。

“相国?哈哈哈,你以为过了今日她还是相国吗?来人,给我拿下苏蓁玉。”

“楚将军真是威风八面,不知道谁给你的权力来拿本相?”苏蓁玉认出来了,他便是威武大将军的嫡子楚云生。

“本将军奉太子之命前来捉拿叛臣苏蓁玉。”

“放肆,本相乃一朝宰辅,岂容你随意构陷,当日陛下曾赐下尚方宝剑,准本相便宜行事,上可斩佞臣国贼下可除暴安民,莫非楚将军要试试此剑的锋利?”

楚云生一愣,随即道:“众将士勿听这奸相一派胡言,给我拿下。”

只见士兵们虽然犹豫不决一阵但还是冲了上来,苏蓁玉冷冷看着他们,眼神中早已是一片肃杀,命令道:“今日但敢动手者格杀勿论。”

相府的府卫军都是当年跟随苏蓁玉经历过漠北一役的骁勇善战之士,此时听到命令便将一团怒火迸发成狠厉的招式,可怜楚云生仗着自己父亲的庇护何曾见过真的短兵相接的残酷,很快被人从马上扯了下来押到苏蓁玉面前,楚云生犹自大声呵斥:“苏蓁玉你个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快点把我放了,不然等消息传到京城,太子殿下和我爹都不会放过你的。”

苏蓁玉知道楚云生这是在告诉自己他的势力,她冷冷说道:“楚云生,你也算是出自世家名门,三世荫功,怎么就不懂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妄为胡作。”话虽狠厉到底不想做得太绝,又吩咐道:“把楚云生带上,立刻回京。”

“大人小心!”

嗖的一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射来一支利箭,目标却是地上的楚云生,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红袖的长剑稳稳地横在了楚云生的眼前,那箭头被挡了一下却还是钉进了楚云生的肉里。

楚云生惊愕地看着这一瞬间的变化,直到被身边的陈子杭一把拎起来丢给士兵带走,他的眼睛还死死盯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驿馆的那几个黑衣人。

苏红袖和其他府卫兵已经跟黑衣人交上手,暗夜里的狭路相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纵然苏蓁玉料到朝局会有惊天动地的变化,却也没想到会有两路人要取自己的性命。

 

第八章 帝诏寂无警

 

玉京的连日动荡已经让整个皇城笼罩着惨惨阴云,萧如昊闭着眼睛坐在太极殿前的台阶上,侍卫和太监都远远地看着他,没有命令谁也不敢靠近。

膝盖上是苏仁则的奏本:臣一介书生,庸碌半生,只因受陛下宠任,信之用之,臣因此誓削奸邪,鞠躬尽瘁,蒙陛下宝剑颁临,钦承明命,臣幸可开肱展臂,唯愿圣寿遐昌。

萧如昊明白这明面上是赞美女帝,却字字句句在说见不到陛下,你想登基是休想的。

凤翔宫已经宫门紧闭,无人再敢提及那天夜里的事情,女帝也被萧如昊从紫宸殿移到了紫薇宫。

“卫静!”萧如昊突然喊道,随即站起身来,他修长的影子被黄昏的太阳拉得很长。

“臣在。”

“你去告诉徐伯芳,派人守好了苏家,苏蓁玉回京之前若是跑了一个他就提头来见。”

“诺!”

徐伯芳是朔风营的统领,萧如昊能在太子位置上不可撼动,他自然是功不可没的。

苏府位于玉京城繁华的东湖街,出门便是店肆林立,其中以茶馆、酒店居多。而苏蓁玉的相府却在离此不远的状元楼街口,从苏府到相府街道左右花灯连市酒香盈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徐伯芳独自一个人徘徊在状元楼附近,街上的行人里有他安排的眼线,如果真让苏家父子离开了京城,事情就麻烦了,他现在只想寻个清静又能看清街景的地方。

按徐伯芳的意思是希望太子直接下旨抓了苏仁则和他的几个子侄,但他知道太子是不会这么做的,万一激怒了苏蓁玉后果很严重,徐伯芳不放心,还是每天亲自走出来查看。

晌午时分,徐伯芳百无聊赖地去了状元楼,这里的蜜汁排骨是他平时爱吃的,吩咐了店小二准备好饭菜,便直接进了二楼雅间紧挨着窗口那张桌子旁坐下,眼睛状似无意地一次次扫向对面的相府。

徐伯芳忽然想起苏蓁玉次出现在朝堂上,淡然地说出如何对付北胡骑兵的妙计,他就知道这个女子必然会给这大好河山画下浓墨一笔。

“苏蓁玉……”徐伯芳喃喃自语道,“可惜你不是太子的人。”说完这句,不由得收起刚激起的一点涟漪。

没多时,店小二端了酒菜进来:“客官,您的蜜汁排骨和竹叶青来喽。”

摆好酒菜那小二才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门掩住。

徐伯芳善饮,倒也不贪杯,是极自律之人,酒过两杯,菜已过半,忽然听到街道上传来嘈杂之声,探头去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大街上来的一队人马打头的一队骑兵背的旗子写着大大的“苏”字。

“苏蓁玉!”想到这个名字,徐伯芳心情不错地丢下银子直接从窗户跳了下去,横在了这队人马前头。

苏红袖冷着脸催马上前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当街挡住相国大人的去路。”

“某乃朔风营统领徐伯芳是也。”徐伯芳爽朗笑道。

“原来是徐统领,在下失礼了。”苏红袖立刻从马上跳下来向徐伯芳施礼道。

“某久慕相国大人,无由一会,今幸得相见,足慰渴仰之思。”

苏红袖笑吟吟地向前几步低声回道:“我家大人不在马车里。”

“嗯?”

“徐统领不要在这里浪费力气了,相国大人此时已经进了紫薇宫,怕是您来不及追上了。”

徐伯芳脸色一变冷冷道:“算你们狠。”转身夺了一名府兵的马策马而去。

且说萧如昊自从吩咐徐伯芳盯着苏家二府之后,就一直留在太极殿宿食。凤翔宫兵变后,女帝不肯再见他和其他朝臣,唯有新上任的灵台侍诏空花道人可以出入紫薇宫。

“启禀殿下,徐统领觐见。”

“宣。”

徐伯芳进了太极殿才一跪倒,萧如昊就一摆手道:“起来回话,是不是苏蓁玉有消息了?”

“回殿下,臣失职,苏蓁玉弃了车队提前一天入京,此时恐怕已经在紫薇宫和陛下见面了。”

“楚云生呢?”萧如昊面色铁青。

“这个……这个臣还未得到消息。”

“堂堂朔风营统领你都知道些什么!”萧如昊有些气急败坏,虽然自己已经掌握了大局,然而要想顺利登基还需要苏蓁玉的支持及女帝的认可,不然就会在史书上变成名不正而言不顺。

“让楚貉马上来见我。

“等下——

“算了,等紫薇宫宣召再说吧,徐伯芳你先回去,若有事我让卫静去找你。”

萧如昊突然不想进行任何安排了,由着事态的发展,不管将来如何,此刻就安安静静地等着吧。

掌灯时分楚国公府的大门外突然停了一顶轿子,守门的小厮张望了一下,本以为是哪府的人过来拜访楚国公,不料抬轿子的人放下轿子转身便去。

小厮又等了片刻见轿子无人下来,遂大了胆子过来查看,挑帘子探头去看,竟然是楚云生,不由得惊呼道:“是大少爷!”那小厮忙回头对同伴大声道:“快去禀报老爷,大少爷回来了。”守门的另一名小厮被他一吼忙不迭地跑进府中禀报。

须臾,只见楚国公亲自带了人出来急匆匆地将轿子抬进了内宅,大夫人等女眷得知立刻慌了神,被楚貉呵斥一番,不许她们作啼哭状,随即请了太医来给楚云生诊治,不晓得什么缘故人一直不醒。翌日清晨宫中传旨,宣楚貉紫薇宫见驾,他只得安排好家中事宜换了朝服进宫去了。

楚貉临行前赍一封请书,直去湖州,请药仙皇甫逊来与楚云生诊治。且不说国公府大管家亲自驰书径到湖州,见了皇甫逊,如何下了请书。眼前的事楚貉也不敢有半点怠慢,心中狐疑为什么女帝突然要召自己进宫,面上却未流露分毫,跟了宫里来的太监往紫薇宫方向而去。

 

第九章 回驾观紫薇

 

紫薇宫。

其实,这是一座冷宫了,也曾繁花似锦过,那时这里还是先帝宠爱的小女儿浣月公主的寝宫,后来浣月公主远嫁东胡和亲,先帝恐睹物思人忧伤过度,便命人将紫薇宫封了,不许任何人接近。

楚貉一路思忖:太子逐出安庆公主以后已然掌控了朝堂上的大局,陛下退居紫薇宫也有半月有余,如何突然之间想起传旨了?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苏蓁玉!”楚貉猛地警醒,心里想到这个名字一阵抽凉,如果是苏蓁玉回来了,那这朝堂之上怕是又要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楚国公,咱家可有日子没见着您了。”说话的人正是大总管吴亮甫。

“见过吴总管,近来可好?”楚貉满脸赔笑道,想来吴亮甫是在揶揄自己跟了太子,但他又如何敢跟他斗气。

紫薇宫地处皇城的西南角落里,被几棵高大的梧桐遮着,楚貉只觉得一阵阵冷风吹来使人心悸,转过回廊曲亭总算到了紫薇宫的正殿,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刚进得殿中未敢抬头打量,业已知晓左垂首立着太子萧如昊,右垂首则是他不想见到的苏蓁玉。

“臣楚貉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端坐在大殿宝座的女帝看到跪倒在地的老国公,柔声道:“起来吧,朕养病期间没有见你,今日就留在宫中用膳吧。”

楚貉一愣,诚惶诚恐地又跪拜谢恩。

“昊儿,你过来。”女帝向太子招手道。

萧如昊向前来到女帝身边轻声回道:“母皇,儿臣在。”

女帝起身拉着他的手岿然又道:“朕自登基以来已经有二十七年了,内平蜀王之乱,外御北胡入侵,修长城,选贤能,方有这太平天下。”说到此处一顿,眼睛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楚貉身上,接着说道:“楚国公你是两朝老臣了,朕自登基那天开始就全仗国公扶持……”

未等女帝把话说完,楚貉慌忙跪倒:“老臣惶恐,都是陛下英明神武,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老臣一片赤诚之心跟随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国公不必惊慌,你的心意朕心里都明白。还有,蓁玉,你也在相国位子上坐了两年,朝政已然游刃有余,今天朕在这里就把太子托付给两位了。”

苏蓁玉、楚貉皆是心中一震看向女帝,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太子萧如昊被握着的手能感受到那滚烫的热。

“传膳吧。”

吴亮甫闻言忙答应着去了。

女帝今天的精神极好,多吃了一些,又吩咐周尚宫给太子、楚貉和苏蓁玉各拨过去几样新鲜佳肴。

三人忙起身叩拜圣恩,坐定后萧如昊的心情是五味杂陈,偷眼看向对面的苏蓁玉,一身月色长袍,罩了玄色外衫,发顶簪了琉璃宝珠,原本就是倾城佳色的她平白又多了几分英气,一时看痴,待回神时正撞上她看过来的目光,竟有些慌乱。

膳后,女帝让苏蓁玉留下,想来还有事情要交代,萧如昊及楚貉拜辞紫薇宫自不必详谈。单说女帝留下苏蓁玉谈的仍是凤翔宫宫变的事。

苏蓁玉能感觉到这件事给女帝带来的打击,故才会向自己叙述事情原委,后,似已接受既定结局,只让苏蓁玉注意太子近期的行为举止,又道:“朕若去了,你要好好辅佐太子,不要让这大好河山变荒芜之地了。”

苏蓁玉一一答应,女帝却将一个锦匣交在她手上:“这是朕下的后一道圣旨,你收好了,北胡虎视眈眈久矣,他日战事一旦不可收拾,朕要你无论如何不能让北胡越过玉门关,太子优柔寡断,若听信谗言不许你带兵的话,你可将朕的这道圣旨公布。”

女帝眸色深沉措辞严厉,苏蓁玉暗自苦笑,这圣旨分明是“夺皇上威权以自用”,自出任相国以来她深切地明白,皇权是如何高贵不可亵渎,就算惩治巨奸权臣,也必须提前征得皇帝同意,焉有朝臣拿了前皇帝圣旨威胁朝廷的道理?但她还是对女帝这种未雨绸缪的圣明感到佩服。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苏蓁玉乘坐的玄色宫锦八抬大轿稳稳如山,弯月如同来自楼兰的金刀,带着冷冷的杀气照着整个玉京。穿过钟楼的重檐飞角重重地洒在夜行人的脚上,这时轿子已经到了相国府门前。几日来紧张奔波让轿子里面的人终于感到了无尽的疲乏,以至于坐着也能睡着。

“大人,醒醒,回到府了。”

“嗯?”

苏蓁玉缓缓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回到相国府,不由得叹了口气搭了红袖的手下了轿子,似想到什么了,问道:“楚云生丢到国公府门口了吗?”

“您刚进宫去我就让他们用一顶软轿把那个楚云生丢到国公府大门口了,看着他们的人把轿子抬进去才离开。”

苏蓁玉心里明白,关于楚云生卖身投靠之人此时已经不重要了,想来太子萧如昊不会蠢到让他大张旗鼓地派兵抓捕自己。往细里寻思楚云生之所以这么做,怕是被有心人蛊惑,可怜他自己恐怕对朝中形势不甚了解,到底莽撞行事了,只是楚貉知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勾当就另当别论了。

翌日,太极殿中太子萧如昊心情大好,先是提拔了楚貉次子楚岳为右都卫史,楚岳年方十八初入仕途,寸功未建已有如此恩惠,萧如昊不顾其他人议论,这么做一看便知想借此笼络楚貉,楚国公这一支势力多靠先祖荫功,青年一代却乏聪慧能干之人。

苏蓁玉本想阻止这件事,陈子杭却道不妥,劝她不要一意孤行,如今女帝退居紫薇宫朝事几无过问,而楚貉向来圣眷优渥,太子这般行事料难阻止,而且还会白白得罪他及楚国公的势力。

萧如昊大婚将近,京城又开始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徐伯芳负责京中防御,朔风营的日常巡逻也增加了两倍人数,以防止安庆公主党羽余孽会在这个时候杀回来捣乱。

徐伯芳暗里围着相国府绕了一圈又一圈,脑子里是昨天太子萧如昊跟他说的话:“苏蓁玉回京的那天在紫薇宫待到深夜才离开,底下人过来禀报说母皇给了她一封诏书,这封诏书你务必要拿到手。”

徐伯芳心里叫苦,相国府是什么地方,岂能想拿就拿得到。再说了,苏蓁玉回京那天您不也去了紫薇宫吗?您不是回来说陛下已经立了传位诏书吗?怎么转眼又多出来一份诏书?

想到这里徐伯芳又怜悯了自己一番,所谓生不逢时,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过如此,堂堂朔风营大统领却沦落到去做这些鸡鸣狗盗的事情。

街上一阵铜锣开道的声音,是相国的八抬大轿回来了,徐伯芳知道今天自己又没有机会进去了,仰脸又凝视了斗大的“相国府”三个一番,字转身没入人群。

 

第十章 扁鹊施妙手

 

酉牌时分,楚国公府已经挂起了灯笼,而在星河深幕的内宅中,刚刚从皇宫回来的国公楚貉正在书房里踱步,神色阴沉沉的。又过了一炷香时刻却见大管家楚琨飞奔而来道:“老爷,皇甫先生已经抵达京城,马上就要到府上来了。”

楚貉这才神色缓和了几分,吩咐下去道:“立刻准备接风的宴席,再开中门,老夫要在正厅亲自迎接皇甫先生。”

玉京城的月亮即使升至天心也不易察觉,万家灯火非是虚言,一路行来见惯了入夜村落酣睡,此时皇甫逊撩起车帘看到这一街繁华不由得一阵赞叹。偶尔传来了几声酒家招呼的吆喝声,却给人几分亲切的感觉。皇甫逊心道:“这玉京城果然名不虚传,为何他宁愿窝在湖州那个小地方,也不肯回京城呢?”

皇甫逊歪头思索一下,默道:想来他心情必然矛盾至极,既想和我一起进京与家人见上一面,又得不到家人的召唤,不得离开湖州,只有这般如此才符合常情。

“先生,到楚国公府了。”扮作车夫小厮的刘骏勒停马车道。

皇甫逊忙合上扇子挑了车帘向外展眼望去,早有一班人候在中门,看样子是等自己的,遂不紧不慢轻快一跃下了马车。

“皇甫先生,久仰大名,家父在大厅等您呢,咱们里面说话。”

皇甫逊抬眼打量说话之人,他气宇不凡,非等闲之辈,又听他称呼楚国公为家父,想来是楚国公的次子楚岳了。

“好,不才岂能让国公大人久等。”

楚岳久居玉京,家中富贵鼎食,父亲又长时间位于九卿之列,让他待人接物不免有些骄傲自然生出,但对皇甫逊竟不由得收敛起来。楚岳陪着他一路进了中堂大厅便垂首退了下去。

楚岳走到廊下看着漫天星斗,虽然他才入朝堂,却对朝局有相当的了解,如今真正能左右时局的不外乎父亲和苏蓁玉等几人,父亲和苏蓁玉都有经世之才,当今太子萧如昊善于笼络人心,父亲已然态度分明,然而父亲也说了,太子骨子里是个不愿与别人分权的铁腕主子。想到此处楚岳眉头一皱,又觉得心烦气躁,转身回了自己的书房。

楚貉与皇甫逊寒暄一番便直接关心地讲起楚云生的病情。

“带我去看看楚小将军吧。”

皇甫逊久处林泉,性子散淡不羁,跟楚貉这样的权臣谋士谈话多了让他十分不舒服。

楚云生住在东暖阁,这是嫡长子的荣耀,华丽的锦帐罗帷和穿梭来去的俏婢美妾,让人一阵眼花缭乱。

“有劳先生为犬子的病多多费心,只要能治好他,老夫不惜一切代价。”

“国公放心,医者父母心,在下自当尽力而为。还请您把这些侍女都撤了,罗帐也撤了吧,一屋子胭脂水粉的味道,又不够通风,会对病人身体不好的。”

楚貉闻言忙斥退了屋子里的所有侍女,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皇甫逊的诊断结果。

半晌,皇甫逊脸色凝重地说道:“楚小将军这是中了毒,此毒出自南赵国,本是极阴险毒辣的,中毒多半熬不过当天,幸亏楚小将军及时被人救治,又给他喂了西域传来的红丸子。”

“好险,险哉……”楚貉惊魂未定,听皇甫逊讲到这里又疑惑地问道,“那犬子为什么还不醒?”

“南赵人善于用毒,非是他们自己的解药不行。小将军虽然救治及时,也只是保全性命,毒也侵入身体之中了,需要立刻排出才行,不然拖得久了,也会危及生命。”

“那……可……可如何是好?”楚貉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才已经想好了医治方法,国公大人派几个人按我写的方子去抓药,再派人烧一锅热水来,这水必须是山泉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城外神龙山积香寺便有一泉眼,务必在明早日出之前把这些准备好。我先给小将军针灸,待明日日出天地精华正升之时即可驱毒。”

楚貉不敢怠慢,忙吩咐人去安排,可是,大管家很快苦着一张脸来回道:“老爷,如今已是半夜,要出城必须有官府出示的通行证才行,否则城门守卫不会给放行的。”

楚貉一听顿时急了,离破晓只有几个时辰,这可怎么办?

“来人,备马。

“老夫亲自去积香寺。”

一阵匆忙准备后,楚貉带了家丁直奔城门而去。

谁知,越急迫的关头越容易出状况,可谓怕什么来什么。

“站住!城中宵禁,什么人敢深夜出城?”

挡住去路的人非是旁人,正是朔风营统领徐伯芳。

“原来是徐大统领,老夫这里有十万火急之事需要出城一趟,还望通融。”楚貉向来心高气傲亦未把徐伯芳放在眼里,今日为了尽早出城才放低姿态。

“楚国公?您这大半夜的要出城可有通行证?”

“事情紧急已经差人去补办,若徐统领网开一面,老夫明日必登门厚谢。”

“那我能问您有什么事情如此着急吗?”

“犬子病重需要积香寺的泉水,必须日出之前的,所以,徐统领你看——”

“放国公他们出城。”

徐伯芳手一挥,朔风营立刻让出去路,马蹄声后扬起沙尘。

这边事刚刚妥当,徐伯芳看看天快到换班时辰,回到朔风营监值房遣了跟班去泡了茶来。谁知才喝了一盅茶便见手下的牙将周顺急颠颠跑了进来,一边跪下施礼,一边迫不及待禀报道:“大统领,相国府失火。”

徐伯芳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叫苦:“今天晚上真是多事,立刻集合去相国府救火。”

一班人马匆匆忙忙赶到钟鼓楼附近就已经被一片火势吓了一跳,徐伯芳立刻下令运水救火。

闹哄哄人仰马翻,周遭的其他人家也都被吵醒,见是相国府失火也都各派人来帮忙,苏蓁玉向来待人亲和,竟连隔了几趟街的许多街坊也都来了。

“怎么回事?”刚刚从父亲那边归来的苏蓁玉也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随即又冷静下来对府里新擢升的管家苏阜新道,“几时着火的?什么原因查清了吗?”

“大人刚离开府就走水了,原因还不能明确,是从您的书房开始着起来的。”

“书房?”

苏蓁玉心里咯噔一下,已然明白七八分了。

苏阜新又道:“多亏了朔风营徐统领及时赶到,火势总算控制住了。”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苏蓁玉转身来到正在指挥救火的徐伯芳面前感激道,“这次多亏了徐统领鼎力相助,不然我这相国府怕是要化为乌有了。”

“惭愧,在下当值期间竟发生这样的事,怎么敢受苏相国一谢。”徐伯芳欠身一揖,这时苏红袖跑了过来。

“大人,已经检查过了,宅院波及不大,厨房和书房火势,书房里大人的文件书籍恐怕十不存一。”

苏蓁玉闻听此言“哎哟”一声惊呼:“不好,我的……我的……”顾不得仪表原地跺脚痛心疾首又道,“惨咯。”

“相国大人不要急,人没事就行,东西毁了慢慢补齐足慰今日之失。”徐伯芳看着她悲痛不已的神情忍不住好言相劝。

“罢了,借徐统领吉言,唯愿明日早朝殿下不会责怪于我。”

“殿下仁厚爱民,当会体恤相国大人的。”

东方破晓,此时火已经扑灭,朔风营陆续回到相国府前列队集合,徐伯芳遂向苏蓁玉道别,转身带队伍回营去了。

本要回府的苏蓁玉忽然被一阵极快的马蹄声惊到,忙回身望去,只见飞奔而来的竟是宫中司礼监的太监,为首的一位看到苏蓁玉急跳下马来到近前低声道:“陛下驾崩,殿下请相国大人马上进宫。”

“啊——”

苏蓁玉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差点摔倒在地,幸而身边的红袖及时伸手搀住她。

“臣马上进宫。”这一刻,苏蓁玉哀痛之情难以自抑,女帝于她而言是成就了今日的她的伯乐,岂能不痛。

苏蓁玉弃了轿子让人牵了马来,不敢怠慢随了传旨太监直奔皇宫而去。到了皇门把马交了太监看守,宫中不得纵马是规矩,几人又一路小跑地赶往紫薇宫。

远远就看到守在宫外的太监总管吴亮甫,一看到苏蓁玉忙迎上前老泪纵横地将她领进紫薇宫。大殿内已经满是白色帐幔,跪在女帝榻前的萧如昊脸上凄凉无限。

已从城外赶回来的楚貉也立刻进宫,刚到了这里因为急促竟一个不小心撞在门槛上,殿中的人被咚的一声打乱了哭声,却见楚貉一声惨呼:“陛下啊,老臣来晚了。”

萧如昊看到楚貉脸上因为刚才撞伤渗了血丝出来,低声吩咐传太医来看,一直不被人注意沉默不语站在床边的一人,这时开口说道:“殿下,让人宣读陛下遗诏吧。”

苏蓁玉抬起头不由得心中一动:“空花道人?”

这时太监总管吴亮甫拿了一个锦匣声色凄厉道:“皇太子萧如昊接旨。”

萧如昊闻听站起身,面对女帝床榻又十分恭敬地跪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登基以来唯尽心竭力已矣,今后汝登大宝须谨记祖宗遗训,宽政爱民,严于律己,近贤远佞,恪守不渝。”

宣读罢了,吴亮甫仿佛一下子苍老十岁,恭敬地将圣旨呈给萧如昊。只见萧如昊一声长啸:“母皇——”又一番三跪九叩,方接了圣旨起身。

按照祖制新皇必须立刻登基,然后将女帝驾崩讣告发往各地及管辖下的郡县。司礼监马不停蹄地准备登基大典各种事宜,新皇的龙袍亦是连夜赶制,按照规矩女皇须是红色龙袍,男帝则为黄色龙袍,这一时半会儿的竟有些棘手,毕竟黄锦宫中储备不足,后多亏楚国公提醒用了金丝来织龙神方渡过难关。

苏蓁玉和楚貉等人先是扶持萧如昊登基,又为女帝开陵送葬,许多要紧事忙完已经是七天以后了,朝局基本平稳并无什么意外发生,苏蓁玉这才抽出空回自己的相国府待了一天。

苏红袖趁她闲暇便将这几日来的失火调查禀报了一番:“他们可能是为了大人书房里的某样东西来的,没有找到就想直接烧毁。”

“你的推测跟我的想法一致,不管怎样,如果这场火能安他们的心,倒也值得。”

“大人,太子他——不是,陛下为什么不许逍遥王进京为先帝守孝呢?”

“这是先帝生前就立下的诏书,逍遥王永不得入京。”

“原来是这样。”苏红袖道。

“今天还得了一样好东西,给你吧。”苏蓁玉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从怀中取出一个软包递给红袖。

“什么?啊,软玉鞭!”苏红袖喜出望外。

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软玉鞭即天宝中异国所献。光可鉴物,节文端妍,虽蓝田之美不能过也。屈之则头尾相就,舒之则劲直如绳,虽以斧锧锻斫,终不伤缺。上叹为异物,遂命联蝉绣为囊,碧玉丝为鞘。碧玉蚕丝即永泰元年东海弥罗国所贡,云其国有桑,枝干盘屈,覆地而生,大者绵延十数顷,小者荫百亩。其上有蚕,可长四寸,其色金,其丝碧,亦谓之金蚕丝。纵之一尺,引之一丈,捻而为鞘,表里通莹,如贯瑟瑟,虽并十夫之力挽之不断。

“哪里来的呀?”苏红袖兴奋地问道。

“楚国公给的,算是对我们保住他儿子一条命的报酬。”

“什么?他怎么知道人是我们送去的?”

“湖州来的药仙皇甫逊已经把楚云生救醒了。”

“如果这样,确实该好好酬谢我们呢,当日黑衣人要置楚云生于死地,亏了大人及时救了他,南赵人下毒狠辣,若没有我们的西域红丸,他早就死在保定了。”

 

第十一章 新皇新授箓

 

萧如昊登基一个月后司礼监开始着手准备后宫选妃事宜,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是不可一日无主。

当日女帝曾为萧如昊定下楚貉嫡女楚秋鸿,自登基伊始楚家便是他的有力支持者,立楚秋鸿为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萧如昊看了会儿奏折有些累,一只手在额头轻轻揉捏,后在面前那个请立楚秋鸿为后的折子上写道:“准奏。”此时大太监吴亮甫又托了一个朱漆盒子上前:“陛下,这是司礼监送来的其他秀女名单。”

吴亮甫自新帝登基,便从紫薇宫总管变成了司礼监大太监,今日午时刚过就按照规格拟了个秀女名单请萧如昊过目。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选妃一事又岂是皇帝娶亲这样简单的,中间牵扯到多少朝上的明争暗斗,萧如昊想了想,飞快地在三个名字上点了朱批,重新放在朱漆盒子里,示意吴亮甫可以退下去了。

七月初圣旨下达,整个楚家就忙开了,置办入宫需要的各色物品,司礼监又派了教习嬷嬷过来,楚秋鸿作为未来的皇后所学礼仪甚多,闻说萧如昊独爱听琵琶声,楚貉又从京城教坊请了有名的乐师公孙敏授她琵琶技艺,本就是倾城之姿的楚秋鸿经过这一番历练自是更加使人过目不忘。

楚貉一半时间忙于朝政,回家竟也不敢懈怠,先是询问女儿的功课是否进步,又有府里管事过来禀报册封事宜的具体细节。如此过了几日,不料宫里突然传来圣旨让他带两个儿子进宫,楚貉顿感不妙,楚云生才刚醒转几日,如何宫中就得了消息?

原来那日楚貉亲自带人去积香寺取了泉水回来,正好撞上宫里太监来传旨,刻不容缓便去了紫薇宫,余下事宜遂都听皇甫逊指挥。

“药仙”名号也非浪得,待泉水加了驱毒药材烧开冷到一半皇甫逊命人将楚云生泡在药汤里,开始用银针刺穴,施针方毕,又吩咐侍女重新往药汤加滚热的开水,一时间屋内蒸汽缭绕。

如此反复三次后,却见浸泡后的药汤开始泛黑,皇甫逊随即令人把楚云生放到床上,这才伸了一下腰道:“在下使命完成,要去睡觉了,都不要打扰我。”

黄昏,楚云生悠悠醒转,立刻有人去通知皇甫逊,他却在熟睡中不为所动。楚貉此时不在府中,内宅里老夫人、国公夫人及其他几房姬妾闻讯都赶了过来。

“这个皇甫先生怎的如此散漫,云生已经醒了半个时辰,他却还在睡梦中,别等了,去把张太医请来吧。”老夫人面带不悦,吩咐了管家派人去请张太医。

楚云生虽然体内毒素已经解除了,身体却虚弱得厉害,微睁着眼认了半晌才看清眼前坐着的人是老夫人,竟流下泪来道:“奶奶——”

“我的心肝哟,你可醒来了,这些日子都急死奶奶了。”

“父亲呢?”

“早上宫里来人,你父亲就急匆匆换了朝服进宫,还没回来呢。”

说话间掌事李嬷嬷神色凝重地快步来到里间道:“老夫人,国公爷差人说陛下驾崩了,让阖府上下换上孝衣,自今日起食不得沾荤,另嘱咐大公子不可出府。”

这一番话说完众人都成了霜打的茄子,不敢多言,老夫人传了话下去,府中立刻换上白灯笼,收起往日的灯光模样。

本想继续和楚云生说说话,不料皇甫逊醒来立刻赶人:“满屋子的胭脂水粉味道,你们这是要把我的病人熏死吗?”

老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心道:吾儿做事一向严谨,这次却请来一个如此轻浮的年轻人,若不是看他“药仙”名号,定然不会让他进我楚家大门!

皇甫逊何等样人,怎么会把这些内宅女眷的话放在心上,欲要替楚云生把脉时忽然嘴角轻浮一笑下逐客令道:“还请老夫人偕几位夫人暂作回避。”

老夫人也已经注意到几个年轻的姬妾被皇甫逊的绝美身姿迷惑,面如桃花,一望便知心猿意马中。

“都回去吧,云生刚醒需要静养。”老夫人爱怜地看着楚云生,纵然对皇甫逊诸多不满,却也是遵守医者的吩咐。

皇甫逊将几颗药丸塞进楚云生口中道:“咽下去。”

楚云生虽然病重,随着醒转昔日公子哥的气息也都重新附体,哪里忍得住他如此傲慢的态度,使劲瞪了他一眼。

楚岳推门进来向大哥问安以后,便搬了椅子挨着床榻坐下来,一脸紧张地道:“大哥,你醒了就好,毒素已经被皇甫先生清除干净了,接下来咱们家可能要经历很多事情,你早点好起来就可以帮助父亲撑过这一非常时期了。”

“你们聊着,别太久了,待会儿让厨房做些清淡的食物送过来就行。屋子里太闷,我出去喝酒去了。”皇甫逊听到这些所谓朝廷大事就头疼,忙躲了出去,也避免二人当着自己有碍交流。

从内宅一路走过来,到处都是银装素裹,行色匆匆的下人都仿佛被点了哑穴,彼此之间眼神交流,谨慎异常。

也许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要换天了。

皇甫逊出了国公府在大街闲逛,这玉京繁华的中四街一片寂静,烟花柳巷更是门庭紧闭。过了钟鼓楼一眼就看到“相国府”几个大字,他知道这座府邸,里面的女主人名声早已响彻寰宇。

加之前几年她妙计退兵,之后又能安邦定国,任是个普通男儿都想要一睹她的神采,何况是皇甫逊这样的聪明男子,更想见见她了。

想到这里皇甫逊直上前去与门上小厮一揖道:“在下湖州皇甫逊欲要拜望相国大人,可否通禀一二?”

小厮看他气宇轩昂说话又斯文动听,便和气地回道:“先生来得不巧,我家大人进宫去了,一时半刻不能回来。”

皇甫逊这才想起楚家总管说的那句“陛下驾崩”,心里了然,歉然一笑:“那是不巧,在下明日便要回湖州了,他日有缘再来拜访。”

在街上又转了半晌,在茶楼闲坐听到隔壁雅间有人低声谈话,他本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听得十分真切:“陛下驾崩留下遗旨,当今太子登基这不足为奇,奇的是还有一道旨意说不让湖州那位逍遥王回京参加国丧,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另一人道:“我有个远房姑姑曾在宫中当职,听说那个逍遥王一生下来就有相士对陛下说此子与陛下相克,须得终生不见的好,所以孩子未曾满月就被送去千里之外的湖州了。”

“为什么要送去湖州呢?”

“这都是天机,岂是我等凡人俗子能够窥探的。”

皇甫逊听着他们对话,想起出门时湖州那人对他说道:“听说玉京城的羊肉做得很好吃,你倒是要好好尝尝,知道怎么做了回来教给我家厨子,到时候我拿出你惦记很久的那坛杏子春犒劳你。”

又听了些闲话,皇甫逊甚觉无趣,回到国公府看着处处哀哀欲绝真是闷上加闷,未等楚貉从宫中回来便欲告辞回湖州,走之前又给楚云生开了一例方子,嘱咐他让人按方子抓药,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道:“这里面是我自己配制的清毒药,你且每日一粒按时服用。”楚云生见挽留不住遂使人唤了弟弟楚岳备下几样名贵礼物作为答谢,马车物什一应准备妥帖。次日早上起来,未惊动楚家人皇甫逊便驾车而别,一路上往湖州而去。

且说楚貉从宫中回来得知楚云生已醒先是一喜,因是国丧期间亦未敢露欣然之色,后听闻皇甫逊驾车离京,知他是不能久居俗世的人,惋惜几句未曾当面谢过。

此后数日太子登基,紧接着一切祭奠如仪,皆由司礼监大太监吴亮甫和国公楚貉负责,由此一来即使楚云生已痊愈却未曾得见父亲几面,上次父亲回家询问了几句自己如何中毒又急匆匆进宫去了,中间多少细节竟不知如何说起。

朝中自女帝驾崩,许多大臣顿觉不知所措,从前都是唯苏蓁玉马首是瞻,但太子登基后有意无意拉拢楚貉打压苏蓁玉,众人都开始为自己的地位打起许多小算盘。虽然苏蓁玉名分上仍高过楚貉,但因有新帝抬举,朝堂上上下下的人,无不出手巴结楚貉。反观苏蓁玉仿佛对这些变化毫无察觉,未曾因为受到了冷落而有所怨言。

且说一日萧如昊收到朔风营统领徐伯芳的密报得知楚云生已然回京,不由得大怒,他本就是多疑善变的性格,早前暗里调查得知楚云生这次带兵离京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思把苏蓁玉接到太子府,擅自出手欲置苏蓁玉于死地,可恨的是还假传圣旨,这些事情每一件拎起来都够他楚家满门抄斩的。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自己要让楚家忠心不二地跟着自己就不能对楚云生重处。徐伯芳看着他面色阴郁不定,试探着问道:“陛下,要不宣苏相国询问一下吧?毕竟这些事她知道得更多一点吧?”

“问她?朕丢不起这脸,问她什么?问她知不知道朕曾想派人半路将她劫持软禁在东宫,还是问她知道不知道楚云生那个混账东西会下杀手不是朕的意思?”

徐伯芳被抢白一顿不敢多言,垂首立在案前恨不得萧如昊现在就嚷一句让他滚,自己也好早点离开这间压迫感十足的太极殿。

“你先回去,过几日荀无忌进京了,给朕盯着点。”

仿佛得到了大赦一般,徐伯芳叩拜谢恩缓缓退出太极殿才长嘘一口气,只听得里面喊道:“朱福,传朕口谕,让楚貉带上两个儿子到宫里来,就说朕想见见他们。”

朱福是太极殿新擢升的传旨太监,负责皇帝日常传诏,徐伯芳跟他关系不错,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他本想上前打听一下,却见朱福给他使了眼色便匆匆去楚国公府传旨去了。

 

第十二章 楚家生逆子

 

徐伯芳骑马回朔风营军务司,刚一坐定又觉得不妥,暗忖:“不行,我还是去趟国公府吧。”

原来楚貉的次子楚岳和他曾是少武学堂的同学,这是朝廷主办的专门教授军事理论的学堂,当年苏蓁玉从北境领兵回朝,便向女帝提出办个教授军事理论的学堂,立刻得到了支持,之后这个学堂便闻名遐迩,玉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挖空心思把自己的子嗣送来,楚岳和徐伯芳则是一起入学的时候认识的。

想到楚岳可能会受到牵连,徐伯芳又站了起来吩咐人把他的枣红驹牵来,一个纵身奔了西塘街国公府去了。

楚貉近日心神不定,总觉得新皇帝萧如昊看他的眼神中带着冷冷的杀气。

“难道出了什么事?”

楚貉借着苏蓁玉在中枢阁当值提前一个时辰回家,听管家来禀报了一些琐事,忽然道:“皇甫先生走后,大公子的病情如何了?”

“回老爷,已经能出来散心,老夫人让张太医每天早晚各来一次,应无大碍的。”

“让他来书房见我。”楚貉对这个大儿子感到十分头疼,从小到大聪明不足心气却高得很。神卫营的位置本来是为楚岳准备的,若不是老夫人哭闹,让他替了楚岳去,如今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没过一会儿书房门外响起轻微脚步声,楚云生怯懦地敲门说道:“父亲,你找我有事吗?”楚貉道:“你进来。”

楚云生因为病中两颊瘦削,眼睛尤其显大,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忙垂首道:“问父亲安。”

“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

“嗯,那就好,坐下吧,跟我说说你这次带神卫营去保定都做了些什么。”楚云生脸色大变,慌忙跪倒在地哆嗦道:“父亲……父亲……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楚貉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陛下当初让你去拦截苏蓁玉,你是怎么受的伤?”

楚云生到了此时哪里敢说真话,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扑通乱跳,暗自想着是不是苏蓁玉跟父亲讲了真相,他才会回来问起,但是她当初放过自己肯定不会再提起,这不像她的行事风格。

“该怎么办?”

楚云生正在焦头烂额时候,管家敲门问道:“老爷,朔风营徐统领求见。”

楚貉先示意儿子站起来,又对管家吩咐道:“带他来书房吧。”

“徐伯芳来咱们家不找楚岳,怎么会找父亲,难道有什么事吗?”楚云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徐伯芳不是次来国公府,之前每次来都是去楚岳的别院玩,对楚貉他心里是有抵触的,这个长辈的眼睛如鹰一般犀利,胆子小一点的被他瞪到就会吓得腿软。

这书房陈设简单而贵气,徐伯芳单是看到摆在书桌上那个砚台就心里咋舌不已,面上却堆出谦和温逊的笑脸来行礼道:“伯芳见过国公大人。”

“世侄快请起来,看座上茶。”楚貉露出平日的寻常表情又问道,“世侄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

徐伯芳想了片刻也换上亲昵的称谓道:“伯父,小侄是从宫里见过陛下后想起有些事需要提前透露给您,就赶过来了。”

楚貉一听到宫里二字立刻警觉,嘴上却云淡风轻地道:“哦?陛下跟你说了什么?”

楚云生立在父亲身侧,见徐伯芳一直有意无意瞥向自己,心上一颤,有种不祥的预感。

徐伯芳呷了口茶,便将宫里萧如昊的一番话和即将传旨的事都说了出来。

楚貉听完怒喝一声:“楚云生你这个混账东西,楚家被你连累惨了。”

楚云生暗自埋怨徐伯芳跑来将自己的这些事都抖了出来,等父亲怒气压下来慌忙跪倒:“父亲请息怒,儿子知道错了。”

“伯父,您先别着急,现在不是怪罪云生世兄的时候,还是赶紧想办法在圣旨到达之前想想怎么过陛下那一关吧。”徐伯芳向前一揖劝道,“事情已经说清楚,小侄要先回军务司,若撞上陛下派来传旨的朱公公就不好了。”

徐伯芳退出楚貉的书房,准备从后门离开,那匹枣红马也被管家牵去了后门,楚岳认出来那是他的马,提前一步将他拦住。

“徐兄,这是要去哪里?”

徐伯芳被人从后面拦身抱住,听脚步声已经知道是楚岳,却故作吓了一跳道:“大白天的出来吓人,你不怕被人看去笑话?”

“我与徐兄向来情深,玉京城里谁个不知。快说,今天来我家不找我却是为何?”

楚岳说的倒也是实情,玉京城的纨绔子弟都有自己的亲兄热弟,彼此也都了解哪个与哪个交好,常常开些玩笑消遣。

“都是朝中的一些事情,过来跟世伯请教二三。”

“算了,你们的那些事太无趣我懒得关心,我听说你跟咱们的女相国有些交情,以后去相国府可不可以带上我?”

徐伯芳看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十分好奇地问道:“咦,二公子几时对相国大人感兴趣了?”

楚岳难得露出天真少年的一面,凑到徐伯芳跟前笑嘻嘻说道:“伯芳兄,自陛下封了我右都卫史得以在朝堂上大开眼界,我就被咱们相国大人的魅力征服了。”

“你——你好率直,佩服佩服。”徐伯芳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震撼的心情,一半惊讶和佩服他的坦荡荡,一半是失落感,至于为什么会失落自己也说不清楚。

楚岳从小厮手里牵过枣红马递到徐伯芳手里正色道:“我这是发乎情止乎礼,你不要多想了,朝堂上我碰到她也说不上话,所以你下次去相国府可一定带上我,回头我请你去状元楼喝酒。”

“行,这事我记在心上了,你快回去吧,待会儿怕是世伯会找你。”

二人依依拜别,徐伯芳回到朔风营军务司处理军务暂且不表,单说楚貉知道儿子闯下弥天大祸心上焦急不已,新帝多疑的脾性他了解,若是有人背着他搞事情必然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为今之计只有立刻进宫坦白所有,保住儿子的性命要紧。

“父亲,您找我?”原来楚岳经过回廊时被管家唤住,知道父亲在书房,让自己过去一趟,才一进来正撞上父亲大发雷霆。

跪在地上的楚云生早就吓得一句话不敢多说,看见弟弟进来,仿若救星来临,不住用凄然的眼神觑他,楚岳忙道:“大哥刚醒来身体虚弱,地上凉飕飕的恐怕受不住。”

楚貉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大儿子,心一软叹息道:“起来吧,事已至此是祸也躲不过了,待会儿你跟我进宫去,当着陛下面把你这番话再老老实实讲一遍。你头脑简单,陛下纵然生气顶多惩治你一人,若非知道你草包,如此行事带给我们楚家就是灭门之罪,你这个逆子啊。”

正说话时,过来传旨的朱福已经到了府门,楚貉忙整理衣服带了二子到前厅接旨,果不出所料,皇帝让他父子三人进宫面谈,想来是为楚云生带兵抓捕苏蓁玉一事。

楚貉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此去能否安然无恙地回来,楚云生更是吓得双腿发软不知所措,唯独楚岳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跟在父亲身后坦然自若。

太极殿上萧如昊还在批阅奏章,自登基以来各地来的请安折子无数,他初时颇为欢喜,读得多了反而生厌,句子乏善可陈千篇一律,待搁置不看却被驻守玉门关的燕家军主帅燕十三郎的奏表吸引了,他在奏表中除了例行公事地恭贺新帝登基,还认真陈述了北胡近来的动作,怀疑入冬时他们会有不轨之举,希望朝廷早做准备,又坦言陈述军饷吃紧诸事。

萧如昊收起这道折子单独放在另一边,再往下翻看却发现河南神卫营统领薛锐的一道密折竟是逃出宫的安庆公主所写,上面只有一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萧如昊心头一阵发紧,女帝去世前已经将所有事情告诉自己,皇姐之所以会集结兵力在凤翔宫是受了她的暗示。

“昊儿,你可知道做皇帝不是有一颗善心就可以的,还要有杀伐决断的气魄,今日你登基若不提前翦除安庆的势力,他日这万里江山就会成为你们姐弟二人的战场。朕从你被立为太子那一刻起就想着若你不堪大任就换成安庆来,所以一直都是任由她培植自己的党羽,可是如今朕真的要去,思量再三,这天下还是交到你手上合适了。你是善良的孩子,朕就替你拔去凤翔宫这颗本不该存在的钉子,却要你答应一件事,等你登基后务必要放安庆一条生路,可以让她来守朕的陵,有什么怨恨的话让她用余生来跟朕说。”

女帝临终的话犹历历在耳,萧如昊沉思半晌将薛锐的密折撕得粉碎,又拟了一道旨将荀无忌调回玉京,薛锐参与尹尚熊贪污一案就地革职发往迟州,迟州已到南赵边境,他这番旨意显然是放安庆公主萧如瑾离开。

广平侯薛文起自凤翔宫宫变之日便一纸休书递到太极殿,誓要与安庆公主划清界限,驸马爷薛子服竟难得像个男儿一般地支持父亲的决定。

处理掉这些政务萧如昊已经累得不行,“吴亮甫,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正值盛夏的御花园牡丹开得极好,宫女们远远地看到萧如昊走过来忙收敛了嬉笑立在一旁,却有当值的小太监跑来道:“启禀陛下,楚国公求见。”

“直接来这里,风景恰好,朕不想扫兴。”萧如昊气已经消了一半,对于楚云生这种空有皮囊靠祖荫生存的纨绔子弟本没什么好感,恰这次因为他的头脑简单救了他一命。

 

第十三章 洞然绝嫌隙

 

楚貉带着两个儿子入宫见驾本以为九死一生,不料萧如昊听完楚云生如实禀报,竟一笑置之,指着御花园的牡丹令他和楚岳作诗,楚云生自是搬不上台面的打油腔,楚岳一句“佳木开合排两闼,万枝花色牡丹王”让萧如昊大加赞赏。

这番举重若轻的处理,让萧如昊彻底收服了楚家父子,自此朝中除了苏蓁玉不曾被自己掌控,其他人俱已臣服。

对于苏蓁玉,萧如昊感到十分棘手,她是个倔脾气,绝不会因为自己是皇帝而阿谀奉承,甚至对颁布的政令不满还会据理力争。然你若说她不忠又是绝不会发生的事,她忠的是这万里江山和普天下的黎民百姓。

然那样倾国倾城的模样又使他夜夜难寐,“陛下,相国大人一日在朝,您就不可能对她动一日心,若她不是宰相了呢?说不定就有缓机了。”

吴亮甫何等狡黠,早已看透了萧如昊的心思,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若是不愿意,宁死也不会从的,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萧如昊心有不甘道。

吴亮甫忙掴掌认罪,他这一动作倒显得赤胆忠心,“你这又是何必,朕又没有怪罪。”

萧如昊嘴上说着不要再提这件事,心里却像战鼓擂鸣一般,反复思量如果把苏蓁玉挤出朝堂,到底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荀无忌的回京却在这杆秤上挤掉苏蓁玉这端又添了一个砝码,尹尚熊的死因为终查无实据而算在了苏蓁玉头上,薛锐保着安庆公主去了迟州,更被荀无忌拿来做文章,说是苏蓁玉早已密谋好一切。萧如昊心中有数,暗里又训斥了荀无忌勒令他不要过分了,这才没有把凤翔宫宫变也引到苏蓁玉身上。

纵然萧如昊纠结不已,苏蓁玉却始终坦然自若地面对朝中格局的变化,她越是坦然别人便越是嫉恨,非要把她拉入尘埃之中方才如愿。

这些人里却不包括楚岳,他并没有把她当作政敌,也没有把她当作绝世佳人,也许更像个励志的同龄好友,看着她就想到人生在世当如此活下去。

那日回到国公府楚貉将一个锦匣交给楚岳,嘱咐他送到相国府:“这是前朝传下来的软玉鞭,当年先帝为了表彰你爷爷平叛之功赏赐给我们家的。我听说苏蓁玉的贴身侍女红袖擅长用鞭,你把这个送去,她一定会收下的。”

楚岳不解地问道:“侍女?这么珍贵的东西她会送给侍女吗?”

“她的这个侍女可不是寻常的女子,在相国府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你若送她寻常珠宝未必能够得到青睐,我思来想去唯有软玉鞭她会收下。”

楚貉与苏蓁玉同朝共事也有三年多了,对她秉性多少也了解点,又嘱咐了楚岳一些细节,并遣了管家提前下了名帖到相国府,一炷香时间后管家回报相国府收下了名帖。

状元楼本就离相国府很近,黄昏时候苏蓁玉准时到了约定的二楼厢房,楚岳听到声响早已体贴地迎了出来,他本就生得极为清秀,乍一看到苏蓁玉近距离出现在自己眼前竟不由得面红耳赤起来。苏蓁玉见状轻笑了一声,这是她次认真打量楚家的人,暗忖原来楚貉那样的铮铮铁汉也会教出楚岳这般面薄心善的儿子。

楚岳吩咐下去可以上菜了,不一会儿这儿出名的十顶十的菜肴摆了一桌。苏蓁玉道:“如此破费倒让我心中不安了,不知道这次约了在下过来是何事?”

“父亲让我感谢您救我大哥一命,自您回京本该立刻登门拜访,只是当时大哥没有醒来,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谁救了他,所以才拖延到现在。”

说到这里楚岳拿出锦盒往苏蓁玉眼前推了推又道:“这是软玉鞭,前朝留下来的东西,父亲说相国雅爱久矣,持赠与您方是物得其所。”

苏蓁玉一滞,没想到楚貉竟如此大方,心里明白纵然自己不会跟别人说起楚云生为何受伤一事,他心里也不会相信,只有受了他的封口之资,他夜里才能安枕无忧吧。

“国公大人盛意难却,在下只好受之有愧了。”

二人推杯换盏数巡,苏蓁玉对这位楚家的二公子有了新的了解,知他见识武功俱在其兄之上。

没多久,苏府那边来人禀报老太爷有事让苏蓁玉快点过去,她抱歉地别过楚岳自去苏府,此间无话。

原来苏仁则收到长子苏皋玉来信,得知入春来天象异常,川蜀腹地连续三月干旱,紧接半月暴雨,导致山洪时有发生,此为天灾。谁知道因为春粮歉收便有许多人落草为寇,各地盗匪为患,灾民纷纷奔逃。

作为太守的苏皋玉一边安抚灾民,一边上书朝廷调兵剿匪。屋漏偏逢连阴雨,在朝廷拨下赈灾粮款以后竟又发生知州贪污受贿的事情,新帝大怒,派了钦差入川,蹊跷的是钦差大人刚到锦官城就被人刺杀在驿馆。苏皋玉自知大劫难逃,遂在朝廷降旨收监之前将自己收集的蜀中官员贪污的罪证和一封讲述事情经过的自证信交给心腹侍卫,叮嘱他务必活着回京交给父亲。

苏仁则读罢长子信函不由得皱紧眉头,他在信中痛斥蜀中的蛀虫就是当今陛下的亲叔叔、被封永宁王的萧宁海。若是旁人还好,偏这永宁王在京城有贤王之称,若拿不出铁证,赔上整个苏家也怕是救不出苏皋玉了。

书房里,夜风吹动纱窗,苏仁则不停走动一再发出叹息的声音。陪伴在一侧的苏蓁玉并没有像父亲般焦急,烛光在芸窗上闪烁着二人的身影,真有些“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境地。

“父亲,此事尚有缓机,您不要着急,交给我处理吧。”

“你?你自己近的麻烦少了吗?不要以为我什么也察觉不到,荀无忌进京件事就是弹劾你。”苏仁则叹道。

苏蓁玉没有像父亲这样在意荀无忌回京的事情,饶是一番劝慰苏仁则对眼前的女儿还是充满了担忧,这一次暴风雨来得气势汹涌,正应了她赴河南任上之前说的话。

“难道真的是要对你下手了吗?”

“父亲不要胡思乱想,大哥这件事恐怕是永宁王在从中作梗,我把这些书函先带回去,至于那个侍卫在府上恐怕会被有心人利用,明天打发人送到乡下去,案子破了再说吧。”

苏蓁玉又询问了府中其他人的近况都无异常,这才放心了一些,叮咛好父亲明早上朝后,无论谁刁难务必假装不知情,苏仁则知道女儿心中有数,不再多言。

“父亲,山雨欲来风满楼。”苏蓁玉走到窗前望着一庭的月色叹息道。

苏仁则望着她瘦削的身体,心仿佛一下子老去十岁,怪当初一念之差推出去这个懂事体贴的女儿。

“今上当真容不下我们苏家吗?”

“父亲只说对了一半,他不是容不下苏家,他容不下的是我这个女宰辅。”

“我朝历代有女帝女相出入朝堂,焉能为男女有别而废天人大义,真是糊涂。”

“父亲小点声,今上年富力强又初登大宝,对执掌天下跃跃欲试,我几次谏言皆不被采用。”苏蓁玉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怕是要重用楚家来压制我。”

“岂有此理,我们苏家世世代代清正廉明,你更是鞠躬尽瘁,他看不懂吗?”苏仁则有些气愤,更多的是无奈。

“这就是帝王术吧,父亲,我决定查清永宁王这几年在蜀中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则为民除害二则还我大哥清白。我想让您为我做一件事。”

苏蓁玉郑重其事地站到父亲身旁,俯身一拜道:“女儿不孝,希望父亲三天内递上辞呈,您已经年龄大了也该颐养天年了。”

苏仁则一怔,万万没想到她是让自己离开朝堂:“你是怕他们对我下手?”

“父亲,大哥已经身陷危难,我不能让您再牵涉其中,怕是要变天了,等我救出大哥,便退隐不仕。”

说完话苏蓁玉竟给父亲跪了下去,又道:“当初若不是女儿心高气傲得罪了身为太子的今上,也不至于给苏家带来这些灾难,是女儿不孝连累了大哥和父亲。”

苏仁则伸手将女儿扶起来,故作轻松道:“我的好女儿啊,为父知你几欲隐于山林,独善其身,然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向来运筹帷幄,苏家这几年也多亏你打理,才不至于因为子孙不肖而惹出是非来,倘若连你都觉得苏家要变乱,为父岂能独免乎?”

 

 

第十四章 苏门有子成

 

七月初的玉京城蝉声处处,苏蓁玉自立春以来次换了女装出门,淡蓝色的曳地流苏裙衬得她面颊愈发莹白如玉,一根木兰簪子随意绾住头发,齐整的刘海散在额前,珍珠耳环还是十六岁生日女帝赏赐的。

“大人,我们这是去哪儿?”苏红袖手里拿着软玉鞭迎了上来。

苏蓁玉抬起手腕遮住太阳望了望外面的街道,蓦地一双清冷冷的大眼睛仿佛看到新奇的事物透出喜悦的目光,对着苏红袖说道:“三弟在丙乙斋读书,我们不如去那里看看吧。”

谁知道红袖却抿着嘴唇,微翘起嘴角不满道:“上一次去丙乙斋给三公子送东西竟被那个古板的老夫子轰了出来,我可不想再去了。”

“就是上次我让你送砚台过去的时候吗?”

“可不就是那次?”

苏蓁玉对这个弟弟一向看重,如今父亲归隐回乡,大哥又安危未定,越发地让她把精力放在关心弟弟苏怀玉这边。

父亲走后苏蓁玉行事大胆起来,连续几次因为有悖圣意被萧如昊在早朝上怒斥一番,她也不懊恼,据理力争,恨得萧如昊几次要将她贬出京城,因她主持的封后大典在即都隐忍了下来。

苏怀玉今年刚到束发之年,诗书兵法俱在同学中出类拔萃,今年大考本想挣个功名回来,无奈被父亲阻止,告知他早秀易折再等几年无妨。若说此事令他心中不平衡也就罢了,就连亲近的姐姐苏蓁玉也反对他入仕便说不通了。在他心里姐姐十四岁就已经名满天下,自己纵做不到她这般优秀,也决不能太丢人了,而今家中众人都阻止自己出人头地实在令人费解。

丙乙斋的山长于汝舟也是京中名士,曾因提倡变法而被女帝罢官,却也因此赢得了美名。苏蓁玉对他的感觉和当初无甚改变,孤傲耿介,可以做学问却不适合为官。

“姐,你怎么过来了?”

正在上课的苏怀玉忽然发现了站在窗前目不转睛的苏蓁玉,忙向山长告假走出教室。

“今天公务不多过来看看你,在这里读书还好吧?”

“这还用问,再过几年这天下人就知道苏家不只有蓁玉,还有怀玉可堪大任。”苏怀玉正值变声期,怪异的发音使得他这段豪言壮语多了几分滑稽,立在一旁的苏红袖不由得笑出声来。

“红袖姐姐看不起我吗?”

“唉呀,我的小爷,你这样说的话可是错怪了红袖,你自己听听自己的声音,是不是怪怪的,人家适才是笑这个,说明咱家小公子要长成大人了。”

“哼,长成大人你又不嫁给我。”苏怀玉没好气地说道。

“哈哈哈哈,你要是喜欢红袖姐姐,等你长大了,她要是还没有嫁出去,我就给你们两个撮合一下。”

苏蓁玉很少开玩笑,今天的心情着实不错,才难得拿两个人打趣。

“姐,你今天怎么穿女装出门了哇,都不像个相国了。”苏怀玉打量着自己的亲姐姐,觉得她样貌真的是美极了,将来长大娶媳妇也要有这样的美貌和胆略才行。

“我来看你又不是公事,穿什么不一样,父亲回乡时我让你一并跟了回去,你不听,执意留在玉京读书,我若不看紧点,出了差错怎么和父亲交代。”

苏蓁玉说的都是心里话,自从萧如昊有意针对自己开始,苏家就处处受到掣肘,这次大哥出事八成也是永宁王探过他的口风才敢下手的。

只可惜大哥托人带回来的书信不足以扳倒永宁王,想到这里苏蓁玉心口一紧,若不是自己孤傲不羁,也不至于连累家人。

“姐,你放心,我肯定会好好读书的,山长的课我喜欢了,哪有时间跑出去惹是生非。”

苏蓁玉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上衣笑道:“好,姐姐相信你,那你进去吧,我想跟你们山长了解一下你近的功课呢。”

“放心吧,肯定是棒的。”苏怀玉到底还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家族的变化、父亲的告老还乡对他没有任何的影响。

此时已经日近中午,丙乙斋门前的几棵松树兀自郁郁苍苍,衬照得站在树下的苏蓁玉多了几分灵秀之气,她本就抢眼,一下子更让人移不开眼睛了。清风阵阵吹来,挟着屋子里学生的读书声,令人沉醉。

“见过相国大人。”

苏蓁玉刚动了要四下走走的念头就被于汝舟拦住,笑着一揖道:“苏相国今天怎么得暇来这里?”

“于山长的课讲完了吗?”苏蓁玉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嗯,今天复习四书,让学生们自己看会儿就行。”

二人踩着鹅卵石铺的小路,朝着书院后面的方向边谈边走。这丙乙斋在建筑风格上面比较随心所欲,跟其他的书院并不一样,在玉京城的其他街道的衬托下,参差不齐的草屋庭院设计远远看去就像山里幽静的小村庄。顺着一泓池塘穿过榕树林子中走出来,坐在一块伸张延长的岩石上,于汝舟就朝廷形势分析一番后不乐观地说道:“今上怕是不会给相国立足之地了,你还是早作打算吧。”

“这点我已经想到了,等救出大哥便是我苏蓁玉归隐之时,父亲走的时候再三叮嘱我照顾好三弟,他在于先生这里还请您多多包涵。”

“怀玉这孩子虽然心高气傲,但有勇为天下先的气度,他日若入朝为官功绩未必输于相国。”

“算了算了,我还不了解你,一心想变革,我弟弟这点肯定是受你影响了。”

“苏相国这话可就是错怪在下了,朝廷二百多年以来制度几未变更,许多政令早已不适合当今天下,变革是为了化弊为利,不然长此以往后患无穷啊。”

苏蓁玉点了点头道:“先生说得很对,自大泽三年女帝就有意变革,无奈触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慢慢来。”

“唉,除非天下大乱,大乱之后才能大治,慢慢来,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成功的。”于汝舟看着斜阳穿过松枝照在苏蓁玉的脸上,心里暗叹日益腐败的朝廷如同这斜阳一般还能灿烂几时?这样的大势所趋就凭眼前的女子又能撑多少年?

就在苏蓁玉为避嫌表面上退出苏皋玉案子的间隙,永宁王和荀无忌却趁机在京城内外抹黑她,一些关于她私生活的传闻在坊间悄然流传开,市井之徒本就热衷搬弄是非,不知情者又容易被蛊惑,竟有三人成虎的趋势。

太极殿上,萧如昊批阅奏章,正看到永宁王弹劾苏蓁玉身为宰辅不但没有以身作则,还包庇长兄贪污,致使川中吏治混乱不堪,必须追究其失职之罪。

“吴亮甫,把伯芳叫进来。”萧如昊扔下折子冲着外面服侍的太监总管吴亮甫喊道。

徐伯芳早就进宫了,一直在太极殿的侧殿候着,这会儿听说宣自己觐见,忙整理好衣服恭敬地跟在吴亮甫后面往正殿方向去。

“你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你说京城现在到处都是苏相的流言蜚语?”

“回陛下,本来只是偶然几人私下议论,不知何故愈演愈烈,更像是有人在蓄意推动事情的发展。”

“你去查一下到底是谁在捣鬼,另外永宁王回京后都跟哪些人来往你也查一下。”

“臣遵旨。”

萧如昊并不是忠奸不察的蠢人,对于永宁王污蔑苏蓁玉的行径他内心是鄙视和厌恶的,但他会让徐伯芳去封住那些流言蜚语,却不会主动示好苏蓁玉,甚至他会想借永宁王的手削弱她在朝堂的影响力。

“吴亮甫,你说先帝当初留给苏蓁玉一道密旨是何用意?”萧如昊突然抬眸看向正在打扇子的吴亮甫。

“回陛下,老奴愚钝,至今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当日女帝驾崩,吴亮甫作为紫薇宫的太监总管面临着失宠倒台的危机,他一生谨慎钻营,眼看着自己的努力都要白费,当机立断地把自己看到女帝病重时曾经将一道密旨给苏蓁玉的事情告知了萧如昊。

刚登基不久的萧如昊本来意气风发,突然得知苏蓁玉手上居然还有先帝遗旨,自此常常觉得坐立不安,纵她现在不会做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出来,焉知将来非祸?

萧如昊为了不引人注目,派暗卫去相府想偷出密旨,却因为相国府守卫森严再加上苏红袖武功高强而无法得手,后一次只好选择焚毁了苏蓁玉有可能藏文件的书房。暗卫在离开的时候跟苏红袖撞上,两个人二话不说缠斗一处,多亏了徐伯芳及时赶到才救了他一命。

得知烧毁了苏蓁玉的书房,萧如昊心里稍稍释然一些,却还是不放心,她是先帝留下来的首辅重臣,焉能随意动摇,等看到永宁王弹劾的折子,这才想着借苏皋玉案把她正大光明地赶出朝廷。

 

第十五章 神龙先帝陵

 

女帝的陵墓修在神龙山脚下的白云飞瀑里,远远看去松柏杂间,幽花重缀;等闲人若到这里只觉得宛如神仙境地。苏蓁玉一路寻来一阵心旷神怡,对跟在她身后的红袖道:“久闻神龙山乃是玉京名山,从前只到山前的积香寺坐坐,没想到后山腹地竟这么超凡拔俗。”

“大人,我们为什么要来后山呢?”苏红袖不解地问道,此时已经日转山腰,前面的瀑布,望去气势如虹平吞一切,洞口层层藤萝如织绿锦。

苏蓁玉没有理会红袖的问话,继续往前走,忽然一阵杀气袭来,两个人默契地停住脚步,蓦地狂风大作,无数枯叶纷纷如雨,“大人闭气,有毒。”紧接着几十个护卫模样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周围,苏红袖腰间的软玉鞭如游龙出海一般迅速出击,电光石火间已过数十招,她不禁心头一凛:“怎么这些人看似武功平平却配合得天衣无缝,这阵法当真罕见,就算我内功深厚如斯竟不能将他们斩杀。”

苏蓁玉武功仅能自保,见红袖不能立刻取胜,便不再理睬他们,仍然缓缓前行,忽听一声大喝:“站住!”随着这声呵斥,毒气散开,跳上前来的是一个手持弯刀、戴着狼牙面具、头领打扮的人,他冷森森地问道:“你是什么人?皇陵重地擅入者杀无赦!”

苏蓁玉这才回道:“在下苏蓁玉,曾追随先帝多年,今日忽然思念先帝涕泪纵横,故忍不住前来祭拜,若有得罪还望海涵。”

“原来是相国大人,失敬失敬,末将胡不师乃皇陵守备营都尉,奉命在此驻扎,防止有人冒犯先帝陵棺。”

苏蓁玉收起手上的长剑来到胡不师近前,和颜悦色道:“这样好了,你去把空花道人叫来,我有话与他说,不难为你们的。”

胡不师思索片刻跟手下的一名军士说道:“去白水洞请大法师过来。”接着又说道:“末将有一点很好奇,除了我们大法师,相国大人还是个走到这里来的,因为他在整个后山都布了八卦阵,寻常人到了这里就是走上三天三夜也进不来,您是怎么走出八卦阵的?”

苏红袖扑哧一笑:“这位小将军,你难道没听说过咱们相国大人当年是如何打退北胡的吗?作为一国主帅,什么样的阵法没有研究过,岂能被大法师区区八卦阵乱了心神。”

不到一刻空花道人迎了出来,只见他披着绣八卦的白色道袍,须发根根抖擞,让人望去只觉得一股仙气冲天。自新皇帝登基,二人已经月余不见,苏蓁玉一直寝食不安。为女帝治丧和新帝登基,每一件都礼仪无比繁冗复杂,容不得半点马虎敷衍,毕竟涉及的是皇家的权威。更何况作为宰辅,日常军政要务每日都有,国中上下州郡府县又不止一二,往来邸报急件传达,虽有楚貉和六部也处理日常政务,但是依旧有很多折子必须是呈报到宫里由皇帝定夺。所以苏蓁玉虽然是朝廷重臣,又深知萧如昊多疑专权的秉性,以至于军国之事都不敢轻易决断,仍然忙了月余才得空一日。

“无量寿福,相国大人好久不见。”

说话间空花道人已经来到眼前,苏蓁玉笑吟吟抱拳一揖算是回礼道:“道长自来京城受封灵台侍诏,整个皇城对您都敬爱有加,我想见一面都是难如登天不是?”

空花道人一听,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也并不在意,微微笑道:“折煞贫道,惭愧!贫道也正想请教相国大人,不如去里面一叙。”

苏蓁玉携着红袖的手跟在空花道人身后,穿过一道瘴气便豁然开朗,悬崖绝壁下硬是人工开辟出一条小路来,而护卫队不知何时不再跟着他们了,想必是去其他地方巡逻了。

“道长不在皇城待着,怎么跑来守陵呢?”苏蓁玉还是将心中的疑惑讲了出来。

“当日贫道离开开封,苏相国曾对贫道讲过一句话,勿干扰国事,先帝对贫道有旧恩,故请旨来这里,这样既未违背先前答应相国的话,又成全了贫道报恩之心。”

“原来如此,不过这里风景奇崛,很适合道长这样的世外高人修炼居住。”

二人说话之际已经来到飞云瀑布的面前,“跟我来。”空花道人纵身一跃穿过瀑布,苏蓁玉和红袖先是面面相觑,后来也学了他的模样纵身一跃而起,穿过水流湍急的瀑布时,由于内力不深苏蓁玉差点被水势冲走,多亏红袖及时护住她,两个人堪堪落入瀑布里面的石洞。

苏蓁玉站定后开始打量整个石洞,洞内上方安了十几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照亮。“这些不是夜明珠,是南海采来的水晶石,虽不是价值连城,倒也是罕见的。”

“那是先帝的冰棺!”

不错,在石洞的深处是幽潭碧水,那水寒气逼人,在水面上空悬着一个巨大的冰棺,正是盛放女帝的冰棺。

看到她惊讶的模样,空花道人反而显得十分淡定:“先帝的冰棺也是贫道以南海深海玄冰打造的,是这世上坚固的冰棺了,可以保护人的身体千年不坏。”

“你就不怕万一被歹人发现了?”

“苏相国大可放心,他们有多少本领尽管施展便是,要进后山就已经难如登天。”空花道人自负道。

洞内空间很大,桌椅俱全,空花道人不知哪里拾来的干柴竟能燃烧,很快一壶水烧开沏了滚烫的茶水端过来。

“护卫队他们是在山中扎营吗?”

“是的,他们平时与贫道并无往来,大家各司其职而已。”

空花道人的茶是采神龙山的野菊花晒的,别有几分淡雅。“真是好茶,我也不跟道长饶舌了,这次来神龙山一是思念先帝寝食不安,二是想问问道长先帝后是如何病重的?”

空花道人听她一问此话,手指却是轻微颤抖,苏蓁玉看在眼里只作不知,见他不语又道:“我也只是随便问问,非是朝廷之意,道长亦不必惴惴不安,自我从河南回京见过先帝便忙于政务疏于进宫请安,没想到先帝就这样去了,至今让我如在梦里不敢相信。”

她倒愿意空花道人如她想象中的有些不自然模样然后露出“破绽”,这便有了可以令她重新调查先帝死因的勇气。然而她绝没有想到空花道人竟似孩子一般泣不成声地把当日先帝如何病重,又遭逢太子和安庆公主大动干戈,如何心灰意冷不顾太医嘱咐饮了冷酒而加重病情,后伤心欲绝而去的细节道了出来。

“我若想开棺验尸?”

“除非相国大人拿得出圣旨,否则贫道拼死也绝不会同意。”

苏红袖手已经按在腰上缠着的软玉鞭,那架势仿佛立刻就会出手,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苏蓁玉蓦然一笑,露出白玉般牙齿:“道长说得对,是蓁玉鲁莽,还请海涵。”

空花道长捋过胡须笑着说道:“苏相国上应天星,自出世以来为国为民,一颗心刚直不阿。虽然时下凶险,命中多劫,今后却能得一番正果,余生清净非凡,世人皆不及汝。苏相国若能记得贫道所言,他日可再来一叙。”苏蓁玉一愣随即大笑道:“哈哈哈哈,我虽然从来不信命。道长今日所言却觉得甚是合意,等海晏河清必当重来与道长把酒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