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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济南

    到济南来,这是头一遭。挤出车站,汗流如浆,把一点小伤风也治好了,或者说挤跑了;没秩序的社会能治伤风,可见事儿没的好坏;那么,“相对论”大概就是这么琢磨出来的吧?
    挑选一辆马车。“挑选”在这儿是必要的。马车确是不少辆,可是稍有聪明的人便会由观察而疑惑,到底那里有多少匹马是应当雇八个脚夫抬回家去?有多少匹可以勉强负拉人的责任?自然,刚下火车,决无意去替人家抬马,虽然这是善举之一;那么,找能拉车与人的马自是急需。然而这不是容易的事儿,因为:,那仅有的几匹颇带“马”的精神的马,已早被手急眼快的主顾雇了去。第二,那些“略”带“马气”的马,本来可以将就,那怕是只请他拉着行李—天下还有比“行李”这个字再不顺耳,不得人心,惹人头皮疼的?而我和赶车的在辕子两边担任扶持,指导,劝告,鼓励,(如还不走)拳打脚踢之责呢。这凭良心说,大概不能不算善于应付环境,具有东方文化的妙处吧?可是,“马”的问题刚要解决,“车”的问题早又来到:即使马能走
三里五里,坚持到底不摔跟头;或者不幸跌了一跤,而能爬起来再接再厉;那车,那车,那车,是否能装着行李而车底儿不哗啦啦掉下去呢?又一个问题,确乎成问题!假使走到中途,车底哗啦啦,还是我扛着行李(赶车的当然不负这个责任),在马旁同行呢?还是叫马背着行李,我再背着马呢?自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陪着御者与马走上一程,也是有趣的事;可是,花了钱雇车,而自扛行李,单为证明“三人行必有我师”,是否有点发疯?至于马背行李,我再负马,事属非常,颇有古代故事中巨人的风度,是!可有一层,我要是被压而死,那马是否能把行李送到学校去?我不算什么,行李是不能随便掉失的!不为行李,起初又何必雇车呢?小资产阶级的逻辑,不错;但到底是逻辑呀!第三,别看马与车各有问题,马与车合起来而成的“马车”是整个的问题,敢情还有惊人的问题呢—车价。一开首我便得罪了一位赶车的,我正在向那些马国之鬼,和那堆车之骨骼发呆之际,我的行李突然被一位御者抢去了。我并没生气,反倒感谢他的热心张罗。当他把行李往车上一放的时候,一点不冤人,我确乎听见哗啦一声响,确乎看见连车带马向左右摇动者三次,向前后进退者三次。“行啊?”我低声的问御者。“行?”他十足的瞪了我一眼。“行?从济南走到德国去都行!”我不好意思再怀疑他,只好以他的话作我的信仰;心里想:“有信仰便什么也不怕!”为平他的气,赶快问:“到—大学,多少钱?”他说了一个数儿。我心平气和的说:“我并不是要买贵马与尊车。”心里还想:“假如弄这么一份财产,将来不幸死了,遗嘱上给谁承受呢?”正在这么想,也不知怎的,我的行李好像被魔鬼附体,全由车中飞出来了。再一看,那怒气冲天的御者一扬鞭,那瘦病之马一掀后蹄,便轧着我的皮箱跑过去。皮
箱一点也没坏,只是上边落着一小块车轮上的胶皮;为避免麻烦,我也没敢叫回御者告诉他,万一他叫“我”赔偿呢!同时,心中颇不自在,怨自己“以貌取马”,那知人家居然能掀起后蹄而跑数步之遥呢。
    幸而济青来了,带来一辆马车。这辆车和车站上的那些差不多。马是白色的,虽然事实上并不见得真白,可是用“白马之白”的抽象观念想起来,到底不是黑的,黄的,更不能说一定准是灰色的。马的身上不见得肥,因此也很老实。缰,鞍,肚带,处处有麻绳帮忙维系,更显出马之稳练驯良。车是黑色的,配起白马,本应黑白分明,相得益彰;可是不知济南的太阳光为何这等特别,叫黑白的相配,更显得暗淡灰丧。

行李,济青和我,全上了车。赶车的把鞭儿一扬,吆喝了一声,车没有动。我心里说:“马大概是睡着了。马是人们好的朋友,多少带点哲学性,睡一会儿是常有的事。”赶车的又喊了一声,车微动。只动了一动,就又停住;而那匹马确是走出好几步远。赶车的不喊了,反把马拉回来。他好像老太婆缝补袜子似的,在马的周身上下细腻而安稳的找那些麻绳的接头,慢慢的一个一个的接好,大概有三十多分钟吧,马与车又发生了关系。又是一声喊,这回马是毫无可疑的拉着车走了。倒叫我怀疑:马能拉着车走,是否一个奇迹呢?
    一路之上,总算顺当。左轮的皮带掉了两次,随掉随安上,少费些时间,无关重要。马打了三个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车窗上一次,好在没受伤。跟济青顶了两回牛儿,因为我们俩是对面坐着的,可是顶牛儿更显着亲热;设若没有这个机会,两个三四十的老小伙子,又焉肯脑门顶脑门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学的时候,我摹仿着西洋少女,在瘦马脸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谢他叫我们得以顶牛的善意。

    上次谈到济南的马车,现在该谈洋车。
    济南的洋车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坐在洋车上的味道可确是与众不同。要领略这个味道,顶好先检看济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骂了车夫,或诬蔑济南洋车构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检看道路的时候,请注意,要先看胡同里的;西门外确有宽而平的马路一条,但不能算作国粹。假如这检查的工作是在夜里,请别忘了拿个灯笼,踏一脚黑泥事小,把脚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间垫石,两旁铺土的。土,在一个中国城市里,自然是黑而细腻,晴日飞扬,阴雨和泥的,没什么奇怪。提起那些石块,只好说一言难尽吧。假如你是个地质学家,你不难想到:这些石是否古代地层变动之时,整批的由地下翻上来,直至今日,始终原封没动;不然,怎能那样不平呢?但是,你若是个考古家,当然张开大嘴哈哈笑,济南真会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块石头没有多少年的历史!社会上一切都变了,只有你们这群老石还在这儿镇压着济南的风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爱这些石路,因为块块石头带着慷慨不平的气味,且满有幽默。假如块屈了你的脚尖,哼,刚一迈步,第二块便会咬住你的脚后跟。左脚不幸被石洼囚住,留神吧,右脚会紧跟着滑溜出多远,早有一块中间隆起,棱而腻滑的等着你呢。这样,左右前后,处处是埋伏,有变化,假如那位浪漫派写家走过一程,要是幸而不晕过去,一定会得到不少写传奇的启示。
   无论是谁,请不要穿新鞋。鞋坚固呢,脚必磨破。脚结实呢,鞋上必来个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脚姑娘太太们,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涂而惊异!
    在这种路上坐汽车,咱没这经验,不能说是舒服与否。只看见过汽车中的人们,接二连三的往前蹿,颇似练习三级跳远。推小车子也没有经验,只能理想到:设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险,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车子,一定有一个碎了的。
    洋车,咱坐过。从一上车说吧。车夫拿起“把”来,也许是往前走,也许是往后退,那全凭石头叫他怎样他便得怎样。济南的车夫是没有自由意志的。石头有时一高兴,也许叫左轮活动,而把右轮抓住不放;这样,满有把坐车的翻到下面去,而叫车坐一会儿人的希望。
    坐车的姿式也请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气君子,挺着脖子正着身,好啦:为维持脖子的挺立,下车以后,你不变成歪脖儿柳就算万幸。你越往直里挺,它们越左右的筛摇;济南的石路专爱打倒挺脖子,显正气的人们!反之,你要是缩着脖子,懈松着劲儿,请要留神,车子忽高忽低之际,你也许有鬼神暗佑还在车上,也许完全摇出车外,脸与道旁黑土相吻。从经验中看,好的办法是不挺不缩,带着弹性。像百码决赛预备好,专候枪声时的态度,为相宜。一点不松懈,一点不忽略,随高就高,随低就低,车左亦左,车右亦右,车起须如据鞍而立,车落应如鲤鱼入水。这样,虽然麻烦一些,可是实在安全,而且练习惯了,以后可以不晕船。
    坐车的时间也大有研究的必要,适宜坐车的时候是犯肠胃闭塞病之际。不用吃泄药,只须在饭前,喝点开水,去坐半小时上下的洋车,其效如神。饭后坐车是冒险的事,接连坐过三天,设若不生胃病,也得长盲肠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么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车为是,因没有一个时间是相宜的。
    末了,人们都说济南洋车的价钱太贵,动不动就是两三毛钱。但是,假如你自己去在这种石路上拉车,给你五块大洋,你干得了干不了?

    由前两段看来,好像我不大喜欢济南似的。不,不,有大不然者!有幽默的人爱“看”,看了,能不发笑吗?天下可有几件事,几件东西,叫你看完而不发笑的?不信,闭上一只眼,看你自己的鼻子,你不笑才怪;先不用说别的。有的人看什么也不笑,也对呀,喜悲剧的人不替古人落泪不痛快,因为他好“觉”;设身处地的那么一“觉”,世界上的事儿便少有不叫泪腺要动作动作的。噢,原来如此!

济南有许多好的事儿,随便说几种吧:葱好,这是公认的吧,不是我造谣生事。听说,犹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为吃鱼吃的多;山东人是不是因为多嚼大葱而不患肺病呢?这倒值得调查一下,好叫吃完葱的士女不必说话怪含羞的用手掩着嘴:假如调查结果真是山西河南广东因肺病而死的比山东多着七八十来个(一年多七八十,一万年要多若干?),而其主因确是因为口中的葱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里。
    在小曲儿里,时常用葱尖比美妇人的手指,这自然是春葱,决不会是山东的老葱,设若美妇人的十指都和老葱一般儿粗(您晓得山东老葱的直径是多少寸),一旦妇女革命,打倒男人,一个嘴巴子还不把男人的半个脸打飞!这决不是济南的老葱不美,不是。葱花自然没有什么美丽,葱叶也比不上蒲叶那样挺秀,竹叶那样清劲,连蒜叶也比不上,因为蒜叶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叶,单看葱白儿,你便觉得葱的伟丽了。看运动家,别看他或她的脸,要先看那两条完美的腿,看葱亦然。(运动家注意。这里一点污辱的意思没有;我自己的腿比蒜苗还细,焉敢攀高比诸葱哉!)济南的葱白起码有三尺来长吧:粗呢,总比我的手腕粗着一两圈儿—有愿看我的手腕者,请纳参观费大洋二角。这还不算什么,美是那个晶亮,含着水,细润,纯洁的白颜色。这个纯洁的白色好像只有看见过古代希腊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鲜,白,带着滋养生命的乳浆!这个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颠着,赞叹着,好像对于宇宙的伟大有所领悟。由不得把它一层层的剥开,每一层落下来,都好似油酥饼的折叠;这个油酥饼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层层上的长直纹儿,一丝不乱的,比画图用的白绢还美丽。看见这些纹儿,再看看馍馍,你非多吃半斤馍馍不可。人们常说—带着讽刺的意味—山东人吃的多,是不知葱之美者也!
    反对吃葱的人们总是说:葱虽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处。其实这是一面之词,假若大家都吃葱,而且时常开个“吃葱竞赛会”,名赠以重二十斤金杯一个,你看还敢有人反对否!

记得,在新加坡的时候,街上有卖榴莲者,味臭无比,可是土人和华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并且听说,英国维克陶利亚女皇吃过一切果品,只是没有尝过榴莲,引为憾事。济南的葱,老实的讲,实在没有奇怪味道,而且确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尝尝。

1930 年 10 月至 1931 年 2 月《齐大月刊》

药 集
    今年的药集是从四月廿五日起,一共开半个月—有人说今年只开三天,中国事向来是没准儿的。地点在南券门街与三和街。这两条街是在南关里,北口在正觉寺街,南头顶着南围子墙。

喝!药真多!越因为我不认识它们越显着多!

每逢我到大药房去,我总以为各种瓶子中的黄水全是硫酸,白的全是蒸馏水,因为我的化学知识只限于此。但是药房的小瓶小罐上都有标签,并不难于检认;假若我害头疼,而药房的人给我硫酸喝,我决不会答应他的。到了药集,可是真没有法儿了!一捆一捆,一袋一袋,一包一包,全是药材,全没有标签!而且买主只问价钱,不问名称,似乎他们都心有成“药”;我在一旁参观,只觉得腿酸,一点知识也得不到!
    但是,我自有办法。桔皮,干向日葵,竹叶,荷梗,益母草,我都认得;那些不认识的粗草细草长草短草呢?好吧,长的都算柴胡,短的都算—什么也行吧,看那柴胡,有多少种呀;心中痛快多了!

关于动物的,我也认识几样:马蜂窝,整个的干龟,蝉蜕,僵蚕,还有椿蹦儿。这末一样的药名和拉丁名,我全不知道,只晓得这是椿树上的飞虫,鲜红的翅儿,翅上有花点,很好玩,北平人管它们叫椿蹦儿;它们能治什么病呢?还看见了羚羊,原来是一串黑亮的小球;为什么羚羊应当是小黑球呢?也许有人知道。还有两对狗爪似的东西,莫非是熊掌?犀角没有看见,狗宝、牛黄也不知是什么样子,设若牛黄应像老倭瓜,我确是看见了好几个貌似干倭瓜的东西。失望的是没有看见人中黄,莫非药铺的人自己能供给,所以集上无须发售吧?也许是用锦匣装着,没能看到?
    矿物不多,石膏,大白,是我认识的;有些大块的红石头便不晓得是什么了。
    草药在地上放着,熟药多在桌上摆着。万应锭、狗皮膏之类,看看倒还漂亮。
    此外还有非药性的东西,如草纸与东昌纸等;还有可作药用也可作食品的东西,如山楂片,核桃,酸枣,莲子,薏仁米等。大概那些不识药性的游人,都是为买这些东西来的。价钱确是便宜。
    我很爱这个集:,我觉得这里全是国货;只有人参使我怀疑有洋参的可能,那些种柴胡和那些马蜂窝看着十二分道地,决不会是舶来品。第二,卖药的人们非常安静,一点不吵不闹;也非常的和蔼,虽然要价有点虚谎,可是还价多少总不出恶声。第三,我觉得到底中国药(应简称为“国药”)比西洋药好,因为“国药”吃下去不管治病与
否,至少能帮助人们增长抵抗力。这怎么讲呢?看,桔皮上有多么厚的黑泥,柴胡们带着多少沙土与马粪;这些附带的黑泥与马粪,吃下去一定会起一种作用,使胃中多一些以毒攻毒的东西。假如桔皮没有什么力量,这附带的东西还能补充一些。西洋药没有这些附带品,自然也不会发生附带的效力。那位医生敢说对下药有十二分的把握么?假如药不对症,而药品又没有附带物,岂不是大大的危险!“国药”全有附带物,谁敢说大多数的病不是被附带物治好的呢?第四,到底是中国,处处事事带着古风:咱们的祖先遍尝百草,到如今咱们依旧是这样,大概再过一万八千年咱们还是这样。我虽然不主张复古,可是热烈的想保存古风的自大有人在,我不能不替他们欣喜。第五,从今年夏天起,我一定见着马蜂窝,大蝎子,烂树叶,就收藏起来;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什么
时候生病呢!万一真病了,有的是现成的马蜂窝等,挑选一个吃下去,治病是其一,没人说你是共产党是其二。
    逛完了集,出了巷口,看见一大车牛马皮,带着毛还没制成革,不
知是否也是药材。

1932 年 6 月 11 日《华年》周刊第 1 卷第 9 期
耍 猴

去年的“华北运动会”是在济南举行的。开会之前忙坏了石匠瓦匠们。至少也花了十万圆吧,在南围墙子外建了一座运动场。场子的本身算不上美观,可是地势却取得好极了。我不懂风水阴阳,只就审美上看是非常满意的。南边正对着千佛山的山凹,东南角对着开元寺上边的那座“玄秘”塔,东边列着一片小山。西边呢,齐鲁大学的方灯式的礼堂石楼,如果在晚半天看,好像是斜阳之光的暂停处。坐在高处往北看,济南全城只是夹着几点红色的一片深绿。
    喜欢看人们运动,更喜欢看这片风景,所以借个机会,哪怕只是个初级小学开会练练徒手操呢,我总要就此走上一遭。

爱到这里来的并不止于我个人,学生是无须说了,就是张大娘,李二嫂,王三姑娘—三位女性,一律小脚—也总和我前后脚的扭上前来。于是,我设若听不到“内行”的评论,比如说哪项竞走是打破了某种纪录,哪个选手跳高的姿势如何道地,我可是能听到一些真正的民意,因为张大娘等不仅是张着嘴看,而且时常批评或讨论几句呢。
    去年“华北”开会的第二天,大家正“敬”候着万米长跑下场,张大娘的一只小公鸡先下了场,原来张大娘赴会时顺便买了只鸡在怀中抱着,不知是为要鼓掌还是要剥落花生吃,而鸡飞矣。张大娘,于是,连同李二嫂,一齐与那鸡赛了个不止百码!童子军、巡警、宪兵也全加入捉鸡竞走,至少也有五分钟吧—不知是打破哪项纪录—鸡终被擒。
张大娘抱鸡又坐好,对李二嫂发了议论:咱们要是也像那些女学生,裤子只护着腚,大脚片穿着滚钉板的鞋,还用费这么大事捉一只鸡?李二嫂看了旁边的小脚王三姑娘;王三姑娘猛然用手遮上了眼,低声而急切的说:她们,她们,真不害羞,当着这么多老爷儿们脱裤子!果然,有几位女运动员预备跳栏正脱去长裤。于是李二嫂与张大娘似乎后悔了,彼此点头会意;姑娘到底不该大脚片穿钉鞋,以免当着人脱肥裤。
    今年九月二十四举行全省运动会,为是选拔参加“华北”的选手。我到了,张大娘李二嫂等自然也到了。而且她们这次是带着小孩子与老人。刚一坐下,老人与小孩便一齐质问张大娘:姑娘们在哪儿呢?看不见光腿的姑娘啊!张大娘似乎有些失信用,只好连说别忙别忙。扔花枪、扔锅饼、跳木棍、猴爬竿、推铁疙疸,老人小孩与张大娘都不感觉兴趣,只好老人吸烟,小孩吃栗子,张大娘默祷快来光腿的姑娘以恢复信用。看,来了!旁边一位红眼少年,大概不是布铺便是纸店的少掌柜,十二分恳挚的向张大娘报告。忽—大家全站起来了。看那个黑劲!那个腿!身上还挂着白字!咦!咦!蹦,还蹦打呢!大筒子又响了,瞎嚷什么!唉!唉!站好了,六个人一排,真齐啊!前面一溜小白木架呢!那是跳的,你当是,又跑又跳!真!快看、趴下了!快放枪了,那是!……忽—全坐下了。什么年头,老人发了脾气,耍猴儿的,男猴女猴!家走!可是小孩不走,张大娘也不肯走,好的还在后面呢,等会儿,还跑廿多圈呢!要看就看跑廿多圈的,跑一小骨节有啥看头;跑那么近,还叫人搀着呢,不要脸!廿多圈的始终没出来,张大娘
既不知道还有秩序单其物,而廿多圈的恰好又列在次日。偶尔向场内看一眼,其余的工夫全消费在闲谈上。老人与另一老人联盟;有小孩决不送进学堂去,连跑带跳,一口血,得;况且是老大不小的千金女儿呢!张大娘一定叫小孩等着看跑廿多圈的,而小孩一定非再买栗子吃不可。李二嫂说王三姑娘没来,因为定了婆家。红眼青年邀着另一位红眼青年:走,上席棚那边看看去,姑娘都在那儿喝汽水什么的呢。巡警不许我们过去呀?等着,等着机会溜过去呀!……

1932 年 10 月 29 日《华年》周刊第 1 卷第 2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