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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缘

 

想起自己开手买书时的往事。旧书浩如烟海,都摆在书店里书摊上,袋里的钱有限,应该买这本不买那本,是要有个算计的。找指导老师不容易。大学里还没有文献学、版本学这类课程;前辈藏书家也一个都不认识,只得设法自修,而参考书更是难得。偶然碰上了叶德辉的《书林清话》,不禁大喜。如饥似渴地读了,又按照他的指引,搜罗起书目题跋来,从钱遵王的《读书敏求记》、黄丕烈的《荛圃藏书题识》,一直到《鲁迅日记》每月后面的书账,每见必收,迄今也有了百十来种。翻翻书目发现这也有个发展过程。早的《艺文志》之类,往往只留下孤零零的一个个书名,有时连作者和卷数都不记,实在使人遗憾。到了明清之际,藏书家的书目里在作者卷数之外,才偶尔注明“宋板”、“旧抄”字样,觉得有些意思了。再往后,书目中出现了记行款和黑白口……的附注,参考意义又多了一层。人们还不满足,以为如此还不足窥见古书面目,从杨守敬开始,又集印了《留真谱》,此后公私藏家也纷纷影印书影,一时蔚成风气,一直到商务印书馆的《四部丛刊》出现,可以说是一部系统完整地留下了古书面目的大丛书,读者从中不但接触了古书的体貌,也看到了中国雕版文化的发展轨迹。真的为买书人提供了极好的教材。前些年北京图书馆编印了《中国雕版图录》,从纵横两种视角,反映了我国雕版发展变化的历史面貌。书是用珂版精印的,质量远远超过了过去的许多书影。

门径稍稍摸到以后,接下来就是实践,这中间也有个漫长的有意思的过程。买书是要交“学费”的,往往上了不知多少当以后才能多少懂得板刻前后、书卷完缺……这当儿,读题跋就更觉得有意思,更能体会到得到或失去一本好书后的高兴和颓丧,也就是说进一步领会了书趣。于书本内容之外,对纸墨刻工……也逐渐有了欣赏的眼力。买书而讲究这些,似乎太奢侈了些。然而不然,古刻本自有其工艺美术价值,是不容忽视的。同是一本李杜诗,把铅印本与旧刻本放在一起,自然会显出差异来,读时的心境感受会是完全两样的。有时得到一册禁书,不免要想到它历劫仅存的不平常命运,从而更平添几分珍惜之情。这样,每一本书好像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无论新知旧雨,在藏书者看来,其间都有一段书缘。把这书缘记下来的就是书跋或书话,而这正是我所爱读的文字。

《书林清话》迄今还不失为有趣的著作,不过也确是有点陈旧了。今天我们需要的是一本视野更开阔、更富有历史感的新作,给爱书和跟书打交道的人作伴,为他们带来知识和乐趣。听说《书文化大观》就要付印,读了它的目录,知道这正是我所期待的著作,只可惜今天市上已不再见线装书的影子,即使增长了见识也没有机会付诸实践了。

 

 

我的书斋

 

中国读书人喜欢给自己的书房取一个典雅的斋名,于是产生了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名号,为读书人自己平添了多少迷惘与麻烦。随之产生的是许多“室名别号索引”,虽几经增补,篇幅越来越长,但实际效用却仍不能达到理想的境地。也许这是一个永远交不出完整答卷的课题也说不定。

其实这五花八门的斋馆名色,一大半只不过是读书人的白日梦与空中楼阁。自然也有些实有其地的如倪云林的“清阁”、钱牧斋的“绛云楼”,但也已焚毁无存,只剩下一个空名,留供后人凭吊而已。其余百分之九十以上,只不过是一个名目,实际并无真正的斋馆。明清之际著名文人黄周星就有一篇《将就园记》存世,收入康熙刻《夏为堂别集》中,还在卷首附有一幅“将就园图”,倒是真正版画名作,整幅都是烟云缭绕、花木掩映、楼台殿阁、水木竹石,作者充分发挥了想象,把心目中理想的“将就园”从头脑中的幻想,搬到了纸上,着实过了一场白日梦想的瘾,这从他为此园取名“将就”,也可以知道其命意之所在了。

自从买书以来,我也曾经请名家刻过不少藏书图记,不免也想出了几种斋馆名色,聊以自娱。前后也有了三五种。当然不过是纸上烟云,并无现实的存在。早的一个应属“断简零篇室”,倒也实事求是。我初出手买书,就不弃丛残,限于眼光、资力,所得不过是残汲古阁刻《剑南诗稿》之类,杂以新文学书刊杂志,虽然也收了不少,但终于不成气候。

稍后,又有了一个“梦雨斋”,出于李商隐诗“一春梦雨常飘瓦”,这是我喜欢的诗句,那意境实在好,尤其契合在雨中小楼上读书的况味。

此后,就又有“草草亭”一印,取诸严思庵的旧句。取此斋名是有些自我批评意味的。我虽喜欢买书,但不善读书,劳人草草,只能随意翻阅,通读者甚少,更说不上精研。请陈巨来为治一印,是颇精的元朱文印。此印每与“木雁斋”印并用。这是一枚旧印,用犀角制成,镌制颇精,得于宣和印社。同式还有“张氏书印”一钮。后来在北京遇到张葱玉,才知道是他的旧物,为人窃出,流散市上,同得还有数枚象牙印,尚未刻成,雕钮极精。我即将“张氏书印”一枚还赠葱玉,而商他同意,留“木雁斋”印自用。这就是我的藏书每钤有此印的原由。后数年,葱玉告所还一印并旧扇一筮,俱被蚀尽。不禁感慨系之。葱玉不久也病逝了。写此一段故事,以悼故人,并说明非借蕴辉斋以增重之意。

至于“来燕榭”一名,实取诸嘉兴实境,记得是一次荡舟之际,忽然瞥见,已不记得是哪里的水榭了。这名目也是我喜欢的,所以至今还在用着。

至于说到书斋,实际却并没有。我只是在卧室里放一张书桌,说书桌其实也并不是,那只是内人的一支妆台,卸下了背后的镜子,就权宜成了书桌。若干年前因为实在困窘了,不得不把书桌卖去,随手拖来使用,迄今也已几十年了。我就在这里写字,看书,接待朋友。书么,还是胡乱地散布各处,也不曾董理,乱乱的,用起来实在不方便。找书实在是一件苦事,有时为了找一本书,不能不大费周章,往往是一场不轻的体力劳动。

坐在窗下,闲闲地拿一本书看,实在是极好的娱老之方,想想自己居然也有过这几个斋馆的名色,不禁自笑,因作《我的书斋》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