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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胭脂靠在我的胸前,汗湿的刘海在额头卷成一个个圆圈。我久久沉默。她问我在想什么。我真想在这一刻死去。此生不可能有比这一天更好的日子了,假如一生的路可以画成一条线,今天是这条线上的那个。前面不曾有过,后面也不会被重复。后面的日子跟今天相比,只能是绵长繁琐无趣的反高潮。在上死去,是对的敬意。

当然,我没告诉她我的真实想法。她比我小,她家境太好,她活在一个大气泡中。战争,还有我,都只是从她的气泡旁边蹭过的烂泥,至多蹭掉一层皮,却不会穿透那层厚壁。
后来,我给她讲了阿秋的事。
阿秋是我的表姐,她阿娘和我阿娘是嫡亲的姐妹。两姐妹嫁的人家,相隔只有三五里地。我阿娘生我的时候,她阿娘正好生她阿弟。我阿娘身子弱,没有奶水,我生下来就送到阿秋家,让她阿娘喂奶,我在她家里养到五岁才回到阿娘身边。阿秋比我大三岁半,小时候她背过我,用宽布带子绑在后背,从这家到那家串门。我从小管她叫阿姐,到现在也很难改口。
我中学毕业,死活要去上海读书,阿娘怕我见识过大地方的花红柳绿,将来不肯回家,就让我娶了亲再走。我原是不情愿的,只是拧不过阿娘。阿娘病得厉害,我又一心盼望着出去见世面,只好应承了下来。
阿娘要我娶的那个人,就是阿秋。阿娘说两家亲做成一家亲,知根知底的,好不过了。
拜天地之前,我就告诉过阿秋:我只拿你当姐,却是不爱你的。阿秋说乡下人过日子,爱不爱有什么打紧?姐终归是要嫁人的,嫁个十里百里之外的陌生人,还不如就嫁给你。你不会欺负我的,姐放心。
我们就这样成了亲。
我来到上海读书,一年里也懒得写几封信回去。暑寒假回家,待不了几天就走,跟阿秋说不上几句话。阿秋说小时候我背着你,你趴在我背上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可为啥现在见了我就没话了?我说那时候你是我姐,现在不是。你要是还想我跟你说话,你就得做回我姐。阿秋说做梦都想回到从前那样,只是,那张龙凤帖是在祖宗灵牌跟前换的,却是废不得的,除非她死。
“所以,昨天,我把你关在门外,是想让你逃一条,生路。”我对胭脂说。
我以为她要哭,像刚才在电车上那样,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用胳膊支楞起身体,直直地看着我。
“那今天,你怎么又变了?”半晌,她才问我。
“昨天,我以为你走了,大不了我一个人死。现在才知道,我就是让你走了,你也逃不了生。反正都一样是死,不如两个人一起死。”
我去搂胭脂,可是她挣脱了我,我发觉她的手很有劲道。她起身,穿衣,用手背掸去鞋面上的灰尘。
“谁要死呢?我不死。”她说。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借着窗口的光慢慢地梳理着头发。
“那张龙凤帖,她要,你就让她收着。可是,她只能是你的姐。一辈子。”胭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