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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黄异庵:江南散木是师门

好几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有一位史姓的老先生与我闲聊。他知我爱好民国文人掌故,也读过我的《民国文人书法》,便问我知不知道“黄异庵”?我因曾读过一两篇关于黄异庵的文章,故答“略知一二”。史先生见我知道,便兴致大增,虽说与我素昧平生,但似乎一见如故,于是滔滔不绝,说起了他与黄异庵先生的一些交往轶事……

原来早在一九七〇年前后,史先生才二十多岁时,曾居苏州养疴两年。那时闲居无聊,常去附近一朋友家谈天,也就是在这朋友家,他总能见到黄异庵先生。那时的黄异庵其实生活十分拮据,打成右派发配青海十年,流放归来又逢“文革”兴起,户口被遣送江苏滨海,因年老体衰,便借住苏州的女儿家聊以度日。然而尽管如此,史先生说他从未见黄异庵露出什么穷困潦倒的状态,也从不见他有抱怨激愤之语。相反每每总是觉得黄老很谦和,乐于同年轻人交往,那时虽还未必了解黄老曾是一位具有传奇经历的风云人物,但总觉得他学问渊雅,书画俱能,尤其是谈到诗词典故之类,更是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史先生至今还记得黄异庵当年给他那位青年朋友写过一副对联:

旧交唯石砚,火伴有寒炉。

如果了解一点黄老的过去和当下,应该是不难从这幅联意中品出他无奈的况味来。

作为评弹界风云一时的传奇人物黄异庵,原名易安,天赋异禀,少有才名。他出生于江苏太仓,父亲黄理彬在太仓西门下开一家酱油店。黄异庵自幼聪颖好学,四岁读私塾,写字读诗很快就赶上年长他八岁的二哥,乐得教书先生也直赞他为“神童”。七岁时,他就能站在酱油店的小凳上,于柜台前帮人写春联了。说来也巧,这情景恰被路过太仓的海上文人江锡舟撞见,江也惜才,与黄父商量得允后,便把小小的黄异庵带到上海,拜了上海滩上著名的书法家刘介玉(天台山农)为师。这位江锡舟就是画家江寒汀的父亲,可以说是黄异庵的一位“伯乐”,后来甚至还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江寒汀的妹妹许配给了黄异庵。

再说黄异庵拜了天台山农学书后,从《颜家庙碑》起步,书艺日进。其时天台山农与上海大世界老板黄楚九很熟,故也时常带着黄异庵去白相大世界。聪明伶俐的黄异庵自然也颇得黄楚九的赏识,后黄异庵父亲便提出让儿子进大世界做点事,起初黄楚九连连摆手,说“大世界格种地方浑浊来兮,小囡来弗大好,还不如让伊读书。”但后来经不住黄父的再三央求,遂答应了黄异庵在大世界哈哈镜一旁设摊卖字。于是,“十龄童”现场挥毫写对联,成了上海滩一大新闻,他父亲酱油店也不开了,一旁磨墨裁纸忙着收钱了。

当然,那是一段黄异庵的童年经历,待他渐成青年,兴趣却有了转变,诗书之余,他喜钻进书场听书,平素也开始拨弄丝竹,学唱起弹词开篇来。有一年,太仓来了一位弹词名家朱兰庵,南社文人,以说自编的弹词《西厢》而闻名。黄异庵迷得要命,几乎天天跟着朱兰庵听书学艺。可是朱兰庵有吸食鸦片之好,一次黄父看见儿子和朱兰庵在一起,而朱正躺着抽鸦片,黄父大怒,当即把儿子揪回家,怒斥其与不规矩之人厮混。然而,父亲的斥责依然减退不了他对弹词的迷恋,后来他先后拜了评弹名家王耕香和谢鸿飞为师,学说《三笑》和《西厢》。不消多少时日,他便从前辈艺人的手上学到了一些说书写书的本领,再仔细揣摩,举一反三,通过研读王实甫的原著以及借鉴其他剧种,他完全自编自写,另辟蹊径,终于形成了带有黄氏风格的《西厢》。由于当时朱兰庵的《西厢》已有盛名,为了表示不同,故他才将自己的原名“易安”改成了“异庵”。

前不久在沪上诗联专家、九六老人陈以鸿先生府上闲聊,陈先生对黄异庵的诗才相当佩服。他说黄老的诗不仅在评弹界可谓首屈一指,即使放在诗词界也毫无逊色。说来也颇有趣,陈先生还说:“你知道么?‘黄异庵’三字若用繁体字写出来,其部首重新组合,仿佛一个字。”我试着一写:黄異菴。只须那个“菴”字的甩尾忽略不顾的话,三个字几乎还真的是零件的组合重装而已。

多才多艺异常流,不独知音顾曲周。

翰墨诗词兼篆印,一时声动古苏州。

这是红学家周汝昌赠黄异庵四首绝句诗的其中一首,赞扬了黄异庵不同凡俗的诗书才华。据说黄异庵说书,由于文才出众,所以在书中他应用不少诗词语言,加以演绎发挥,讲得头头是道、丝丝入扣,深为当时一批文人听客所激赏。上世纪五十年代全国戏曲工作者代表会议在北京召开,黄异庵作为华东地区评弹界代表参加并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由于当时要一首写志愿军抗美援朝的诗,周总理还说代表中可能写诗的人不多吧?一旁的田汉则大声问“有谁能做诗?”黄异庵闻罢当即呈诗于田汉,后总理阅后,大赞黄异庵是个“评弹才子”。

过去的京昆戏曲或评弹艺人,不少皆能书擅画,而黄异庵于诗词书画外,还能刻印章,且印艺不凡。陈巨来先生所著的《安持人物琐忆》,其中也有一篇提到了黄异庵,并附黄氏所镌印拓数枚。陈巨来在文中称,黄异庵原拟从他学印,因陈觉得黄刻印属野放一路,故转介拜了邓散木为师。黄异庵学印拜邓散木门下众所周知,但是否也曾投帖欲拜陈巨来,这就很难说了。因为此说陈巨来之外再无他文可相印证,故只得暂且存疑。读黄异庵之印,确实承袭了邓散木之衣钵,章法奇崛跌宕,腾挪布置,极尽能事。如“书不名家”、“异庵一字怡盦”等,皆属此类。线条或粗细变化,或抱残守缺,如白文“百词印斋”、“海棠开后”,朱文“了翁”、“异庵”、“听人笑语”等,则明显沿袭了赵古泥、邓散木一路印风。配篆则偏爱古玺文字,尤善作小印,得古拙、苍莽、浑然之意趣。其中还有一方朱文印“异常美好”,据陈巨来外孙君辉兄告诉我,此为黄异庵晚年与刘美仙结缡所刻的一方纪念闲章,巧妙地嵌了两人名字中的“异”和“美”,此印具有非常明晰的邓派印风,应视为黄老的代表印作。黄异庵六十年代“反右”结束回到姑苏,曾摭宋人词语刻成百印,辑成《黄异庵百词印存》,自题一诗述其奏刀学印之事,其中有句云:

词客如何弄印存,江南散木是师门。

百年草草人空老,一技雕虫尚感恩。

黄异庵才华横溢,自写自编自演,在评弹界独树一帜,鹤立鸡群。所以陈巨来“琐忆”中说他“为同行许多人所嫉妒”,故当“反右”、“文革”之运动来时,黄异庵则难逃厄运,遂被“苏州、上海二个评弹团合力陷之”,此后则很长一段时间被剥夺登台资格了。然而尽管晚年境遇不佳生活潦倒,但黄异庵却从不改他幽默豁达之个性。沪语中常称赞某人较“四海”,意谓非常大度豪爽。黄异庵也曾自号“四海老人”,即自嘲他少年时扬名上海,“反右”时流放青海,“文革”时又遣送滨海,晚年时光头如和尚法海。七十年代他借住苏州女儿家,人问他户口所在,他则幽默地回答:“户在滨海,口在苏州。”这都是他以前说书时惯用之噱头,想当年黄异庵说《西厢》红遍江南各大书场,有的老板为了照顾人家生意,甚至要求黄老“帮帮忙,侬讲额辰光噱头少放点、少放点……”

七十年代,黄异庵曾在上海凤阳路的朋友家寄居。那时年轻的史先生也在上海浦东洋泾的某家企业工作,住在企业的单身宿舍中。自苏州相识交往后,他们之间也稍有往还。一次,史先生收到黄老的一封信,询问能否让他借其单身宿舍住上一段时间,顺便也可教教他诗词知识。但史先生暗忖,自己虽独居单位里六平米的宿舍,然同事间觊觎者众,此时若再让外人借住,肯定会引起麻烦。权衡再三,只得为难地婉拒了黄老。此后,他们之间也就没有再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