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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自己民俗的认识,并不比对自己语言语法规则的认识更多。当我们像过去那样,以非正式的传播方式将“学识”——智慧、知识或社会认可的行为方式口耳相传的时候,我们并不关注自己民俗的内容或形式,只是听取别人告诉我们的信息,然后再准确程度不一地传达给其他听众。在这一不自觉的口头传播流程中,那些具有清晰故事线索的信息被称为“ 口头民间传说”,那些据称确有其事的故事叫“传说”。大致而言,这就是自古至今传说形成和传播的典型过程,不管传说的情节是有关洞中恶龙的还是有关可口可乐瓶子中的老鼠的,这一过程大致相同。

在当今这个教育普及、通信发达、旅游便捷的时代,都市传说仍被创造并流传,似乎是件难以置信的事。虽然我们的祖辈拓荒者不得不主要通过口头来传播西部的险情和事变,但我们已用不着依赖这些常常与事实有出入的“民间”报告了。然而回头一想,我们现在亦常常听到许多奇特诡异、真假难辨的故事——逍遥法外的杀手、有趣而惊险的个人经历、不安全的产品,还有许多日常生活中无法解释的奇闻怪事。有时,我们会碰到这类故事不同的口头版本,偶尔我们会在报纸杂志上读到类似事件的报道,但我们极少去查寻可靠的证据资料。查无实据并不能减少都市传说对我们的吸引力。我们或仅仅将之作为故事而津津乐道,或半信半疑。我们讲述的传说,是我们这个时代许多希望、恐惧和焦虑心理的反映。简而言之,都市传说就是我们当代民俗的一部分——其传统性、变异性和功能性与过去的传说别无二致。

民俗学研究包括几个方面:对诸多已具备相对稳定形式的,以传统方式在个体、群体乃至两代间传承的人类日常生活的产物的搜集、分类,以及在完整的文化背景下对其进行的阐释。其中,传说研究是Zui能说明问题的一个领域,因为人们信以为真的故事深刻地影响着他们的世界观,“ 如果它是真实的,它就是重要的”乃是人们深信不疑的公理。认识到这种就某种程度而言我们都置身其中的现代民俗是一种新生事物,并进行比较研究,抽离出相应的主题并同文化的其他方面联系起来加以考察,就会生发出有关我们当代文明状况的丰富见解。

 

作为民俗的都市传说

民俗靠口头传播生存,但并非所有的口头传播都是民俗。大量的人类交流,从日常的随意谈话到工商业、法律或教学的正式讨论,鲜能构成口头民俗。然而,所有这类“ 交流事件”(此乃学者的命名)常常夹杂着各种传统材料的成分,这些成分是易于记忆和重复的,可以随机应变地取代原有的话语。诸如绰号、谚语、打招呼和告辞的套语、俏皮话、奇闻逸事、笑话之类,均可视为“传统”的“ 民俗”。实际上,这些只是美国民俗中广为人知的“ 交谈民俗”的一部分,更长、更复杂的形式——例如童话故事、史诗、神话、传说以及歌谣等——只是在特定的口头传播情境中出现。所有真正的民俗Zui终依赖于持续不断的、一般是在相对同质的“民众群体”内的口头传播,依赖于经过长时间传播而成为口头传统的内在模式和母题的保存。口头传统的稳定律是:所有的民俗类别,在保持其固有的中心内核的同时,亦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变化,从而在长度、细节、风格、表演技巧等方面创造出无数不同的“变体”。简言之,民俗是由变异着的口头传统构成的。

都市传说属于民间叙事的亚类传说。与民间童话不同,传说是人们信以为真或可信性较强的故事;与神话不同,它和神或半神无关,而是新近发生的、与芸芸众生有关的故事。传说是民间的历史或准历史。同其他民间传说一样,都市传说的可信性是故事中时间、地点的细节及故事来源的权威性使然。例如,一个广为人知的西部先民传说常常是这样开头的:“我曾祖母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奇异的经历。那时她正随着向西移民的车队穿越怀俄明州,一个印第安酋长想收养她。”尽管据说成百上千的曾祖母都有类似的可疑经历(酋长因她有美丽的金色长发而想得到她),传说讲述者们却充耳不闻,如果有人质疑,他们会说这是由于这个故事广为传播造成的。这个以“俄勒冈路上的金发姑娘”著称的传说,引发了民俗学家的兴趣,因为一个野蛮的印第安人觊觎一个有教养的金发姑娘的故事,暗含着种族歧视的成分。这个传说仅在“白人”中流行,而且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它似乎完全是天方夜谭。

在当代都市传说的世界中,在讲述者和所述事件之间,通常不存在地理上的距离或“代沟”。故事是“真实”的,它确实发生过,就在Zui近,而且就发生在讲述者的熟人身上,或者至少发生在“朋友的朋友”身上。都市传说的讲述,有时是在日常谈话时,有时是在营火会、闲聊聚会、大学宿舍里的自由讨论等特殊场合进行。传说的背景通常是邻近的、真实的,甚至因为发生过类似的事件而在当地广为人知。虽然故事中的主角通常是匿名的,但他们却是讲述者和听众生活中非常熟悉的人物。

民俗研究的Zui大谜题之一,就是口头传统的起源和创造者问题。人们可能期望在当代民俗中找到这一谜题的答案,但实际上却鲜能如愿。

 

传说的讲述

不管都市传说源自何处,它们的传播都无秘密可言。与早期民俗中的神话、童话或歌谣的流传方式一样,它们被广为传播、不断复述,不同之处在于当代传说开始借助大众传媒进行传播。老年人和青少年群体、办公室、俱乐部、宗教团体及娱乐界均是美国都市传说传播的重要渠道。有些人对街谈巷议颇为关注,他们掌握的Zui新“ 消息”,常常使聚会和旅行变得活跃起来。故事讲述者的讲述常常又引发听众讲述自己所知道的版本,两者细节互为补充,不久,一个新的版本可能就产生了。

当然,这些传说的讲述者很少能意识到自己充当了“ 民俗表演者”的角色。传说讲述者的目的,无非是传述一个真实的事件,或只是娱乐听众,他们绘声绘色,辅以微妙的手势和眼神,使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悬念丛生。被动的讲述者可能只是将传说作为怪谈而复述,主动的讲述者则将之作为悬疑或幽默故事而加以再创作。

 

“男友之死”

1964年,民俗学者从堪萨斯大学一位18岁的新生处搜集到了著名的都市传说“男友之死”。通常,此传说的讲述者是青少年,讲述地点一般是在大学的宿舍里。

 

这事就发生在几年前,就在59号高速公路通往假日酒店的岔路上。一对年轻恋人把车停在岔路旁的一棵树下,该是姑娘回宿舍的时候了,可是车子怎么也发动不起来。男朋友就让她待在锁着的车里,自己到假日酒店去打电话求助。等呀等呀,男朋友一直没回来。不一会儿,她听见车顶上有刮擦的声音:刺啦——刺啦——刺啦……她越来越害怕,可男朋友还是没回来。天亮后,路人把她救了出来。她抬头一看,自己的男朋友竟吊在树上,原来,昨晚的声音正是他的双脚刮擦车顶所发出的。这就是这条路为什么叫“吊人路”的由来。

 

这一传说很快传遍全国,其传统的、相对固定的元素是泊车的男女、被离的姑娘、神秘的刮擦声(有时还有滴水声和挡风玻璃上的影子)、天亮后的救援和可怕的结尾;变异的元素是地点、离弃的原因、谋杀的细节和地名等。而这一传说也满足了青少年的想象,尽管它作为一个独立的新传说于20世纪60年代早期才出现。同时,它与两个稍早一些的传说“钩子”与“室友之死”(我们将在第三章中介绍)也有着显而易见的联系。美国的民俗学者搜集了以上这三个传说的大量版本,尽管只有少数版本被发表,而且也大都发表在专业期刊上。但是研究这些传说不同的版本,有助于我们弄清它们作为都市传说在美国民俗中的地位和意义。

在美国民俗研究的重镇印第安纳大学,民间叙事研究专家戴琳达(Linda Dégh)和她的学生们搜集到大量的都市传说,特别是那些在青少年当中广为流传的传说。戴琳达准备出版的有关“男友之死”的专著中,讨论了1964年到1968年间从印第安纳大学学生中搜集到的19个此传说的不同版本。故事的讲述者有的是在高中时听到此传说的,地点通常是在晚会上;有的是在大学的宿舍里或者校园别的地方听说的。讲述者有的信以为真,认为在自己的家乡或者其他州确实发生过此事,有的相信其发生地远在“ 阿拉巴马州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个讲述者曾“对天发誓,这件事确实发生过”。但另一个听过好几个该传说版本的人觉得“ 似乎太恐怖了,不可能是真事”。有些故事的版本,吸取了其他流行的青少年恐怖传说或者地方鬼故事的情节因素,其中有一个版本很明显是受到了“丢失的奶奶”传说的影响,因为其中的主角是“一位女士和她的丈夫……在新墨西哥的沙漠中开车”(参见第五章)。

在华盛顿州搜集到的一个印第安纳版本中,故事的发生地点是在摩西湖附近,“就在野外一条绝路旁边的大柳树下……离城里有四五英里远”。同大多数此传说的美国版本一样,这类特定地点的提及,增加了传说的可信性。同“男友之死”其他版本相似的一个细节是,男友——在这个传说中是被砍头而死——倒吊在柳树上,用指甲刮擦车顶。印第安纳的学者们搜集的另一个版本更为离奇。据讲述的学生说,他们是从一个朋友的父母处听来的:“ 这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大概有三四十年了。”故事里的凶手是一个“ 疯狂的老女人”,那对青年恋人把车停在了她的地盘上。受害者这次不是被砍头,而是被剥皮,他吊在树上的尸体在夜风中摇摆,脑袋刮擦着车顶。

在“男友之死”中不断发展的情节元素,是救援者的角色。在1964年堪萨斯州的版本中,救援者仅是“某些人”。后来,其标准身份变成“警察”,其职业权威性使得传说的可信性进一步增强。他们有时是接到失踪者父母的报案而来,有时是早上路过事发地、检查汽车而发现了惨案。在1969年马里兰州伦纳德镇的一个版本中,警察发出警告:“小姐,请从车里出来,到我们警车里去,但不要回头看!”(讲述者补充说,关于那个凶手,“大家都认为是‘钩人’干的”,参见第三章。)在1971年从得克萨斯州搜集到的一个版本中,警察的警告更为详细:“年轻人,我们要你从车里出来,到我们这儿来。无论如何,别转身,别回头,一直往前走,别回头看车!”警察说得越是详细,传说就越像是实有其事。自然,民间叙事情节发展的标准规律起作用了:禁忌必须被破坏(有的学者表述为“违反禁令”),年轻女子到底还是回头看了,像希腊神话中冥界的奥菲斯(Orpheus)所做的那样。在很多版本中,年轻女子因所看到的景象而受到惊吓,头发一下子变白了。

在一个1973年搜集于加拿大安大略省威罗代尔(Willowdale)、由一个14岁的男孩讲述的版本中,警察的警告一笔带过,但传说的开头交代得更为详细,其中还有几处特别的细节,包括在“钩人”传说中常见的细节——从车内收音机中听到警告。姑娘被弃离时的情景,也更加栩栩如生:

 

一个小伙子和他的女朋友开车去参加晚会,半路汽车出了毛病。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了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说一个疯子杀手从当地的精神病院里逃出来了。女朋友听后心慌意乱,汽车这时也彻底抛锚了。小伙子下车去捣鼓发动机,却怎么也没办法修好。他决定步行到前方的加油站去叫拖车,让女友待在车里。女友害怕,求他带着自己一块儿去。小伙子说:“你躺在车里,盖上毯子,路过的人就会以为这是辆弃车,没人会打扰你。”小伙子心想,他自己可以飞快地跑去,要是带着身穿晚礼服、脚蹬高跟鞋的女友,速度就会慢得多。女孩Zui后同意了。小伙子告诉她,待在车里不要出来,直到听到他敲击三下车窗的暗号……

 

她确实听到了敲击声,但三声过后,这怪诞的敲击声仍然持续不断。原来这声音是男友的尸体挂在树上随风摆动,鞋子碰到车顶所致。

口头叙事的讲述风格值得关注,在实际的讲述活动中,生动、流畅、扣人心弦、引人共鸣的传说,在印制成书面文字时,有可能显得呆板乏味。在我们所有的“男友之死”传说的版本中,所缺少的是讲述语境的基本因素——传说讲述的背景,讲述者的声音、表情和手势,听众的反应,以及同时讲述的其他故事的情况。有些讲述者说,他们是在让人觉得害怕的一些场合听到这些传说的:半夜三更、墓地旁、野营时,甚至“坐夜车出游时”,还有的是在传说中的凶案发生地附近。学生们把这些传说称为“吓人故事”“恐怖传说”。

这类广泛流传的民间传说,在口头传播的过程中,借助于各讲述者插入的地方化细节,增添了不少可信度和影响力。在堪萨斯州的版本中,高速公路和汽车旅馆的细节就是很好的例子。在新奥尔良州的版本中,“男友之死”与一个当地青少年的传说相结合,讲述了一个在当地神出鬼没的半人半羊魔鬼的故事。有一个少年这样说:“有一对男女外出去湖边,结果早上人们发现他俩被倒吊在树上,听说是半人半羊魔鬼干的。”Zui终,都市传说与关于失踪者或者残暴犯罪的传言和新闻故事融合在一起,对后者的真实性推波助澜,或者在其较少出现的时候旧话重提,不断流传。

 

即使是详尽的书面文本,也多少保留了口头传说的印记。在堪萨斯州的文本中,目击者很巧妙地运用了口头叙事典型的三段重复式:“唉,他没回来啊他没回来……他还是没回来。”同时,重复使用“唉”“啊”来连接句子,并使用其他口语化的字词,使故事讲述者的讲述收放自如,既可以避免听众插嘴打断,又防止听众走神。事件的背景——偏僻的道路,夜晚,汽车上方阴森森的大树,汽油耗尽;声效——汽车外的抓挠刮擦或碰击声,还有警察出现的部分以及突兀的结尾:“她回头了,她看见了……”都是口头叙事风格的体现。“男友之死”的讲述者和听众们,都可能有过外出泊车的经历,受到过传言、奇怪的景物和声音或者汽车事故的惊吓(他们听到过的其他泊车传说,更使恐惧心理加重)。这一传说版本突兀、未完成的结尾,更是给听众留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广阔的想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