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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那一年,我师傅冯茎衣三十岁。

我依然记得当时她风姿绰约的样子。她站在太阳地里,背后是车间的操作间,斑驳的墙上还写着“备战大检修”的大字标语。太阳就镶在她身后的房顶上。她微笑着,露在外面的黑色长发被微风吹拂着,头顶红色的安全帽干净明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我踏进院子的那一刻就想呕吐,显然不是因为七月耀眼的阳光,而是处处存在的混合着汽油、机油、铁锈的味道,角落里那些废弃的铆钉、螺丝、法兰、阀门、换热器更助长了味道的扩散。那是个孤独的欢迎仪式,我只是在她伸出的绵软的手心里,找到了一丝安慰。我不知道,跟着一个女师傅,是福还是祸。

刚刚从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迎来了失意的一个夏天。本来分配我来厂里是到子弟中学做语文教师的,但不幸降临,就在我来之前的半个月,学校停办了。我只好被临时改派到了检修车间。那个夏天,我的命运就像是风雨中的小船。

劳动人事处的杨干事在把我分配到检修车间时特别安慰我说:“按说应该把你留在政工部门,可是宣传部、党委,都人满为患,你还是到车间锻炼锻炼,对你的成长也有好处。你师傅是个顶呱呱的技术能手,她是全厂好的班长。她在上厂技校时就参加过市里的技能大赛,拿过名。她一定会对你好的。”

我刚刚和车间主任王铁汉分手,他把我从劳动人事处领回来,一路上都阴沉着脸,我明显感觉到他对我的排斥,从办公大楼到车间的路上,坐在电瓶车里的主任只说了一句话,而那句话让我在工作生涯的起始点郁闷而无奈,对自己辛苦学来的知识彻底失去了信心。他说:“不是我想要你,而是你师傅。我磨不过她。”

“老王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师傅问我,她看我不明白,又补了一句,“就是王主任。”

“他去材料处了。”我愁眉苦脸地说。我回头看了看,主任和他乘坐的电瓶车早就没影了,可我还是觉得主任那张黑脸就跟在我的身后。

其他人都去干活了,院子里就我们俩。她把我领到车间里,把安全帽放在桌子上,坐到一张藤条椅子上,指了指那张长条凳。坐下来后我还是没有正眼看她,她和我印象里的女工不一样。

“是我把你要来的。劳动人事处的杨姐天天和我坐一个班车,她说起你来很是犯愁,不知道该把你分到哪里。你成了他们的难题。你不知道吧。我说,我这里缺人手呀,让你来这里。你是不是觉得来车间里委屈了你?”她丝毫不掩饰我地位的尴尬。

我急忙站起来:“没有,没有。”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非缠着主任把你要来吗?”师傅眼睛在火红色的安全帽的映衬下,黑得那么彻底和纯粹。

“不知道。”我有些局促不安。

师傅笑了笑,她笑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酒窝:“我也是有自己的私心。我听说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就动了心。上大学,学中文,那可是我从小的梦想。你别看我现在天天和那些装置、设备打交道,我小时候可是语文课代表,我喜欢看书,喜欢写作文,我的作文是我们班的范文呢。”

“上小学中学时我不喜欢的一门课就是作文课。可是我却上了中文系,真是造化弄人。”我愁眉苦脸地说,“就如同现在一样,我没想来检修车间,却来了。”

“直到现在,我都羡慕那些能写写画画的人,连厂里在厂报上发表文章的通讯员,我都羡慕。你来正好,你一边学习铆工技术,一边可以当我们的通讯员。”此时,她已经摘下了安全帽,头发卷卷曲曲地垂落到肩上。

我小声嘀咕道:“我可不是来当通讯员的。”

“那你想干什么?”

“写小说。”我的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我担心会不会给未来的师傅留下一个不务正业的印象。

师傅笑了:“那正好啊。这里有那么多的人物、素材,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每天发生那么多的事情,等着你去挖掘呢。这可是个生活的宝藏啊。不都号召要深入生活嘛。你就当是深入生活吧。”

我权当这是师傅的安慰,心情仍然无法兴奋起来,倒是师傅随后的一句话让我郁闷的心舒展了许多,她说:“我特别喜欢看小说,现在每月都买《小说月报》,你哪天把你的小说让我欣赏一下呗。”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在以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都是我写作的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