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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兵器研磨师,闫民 —

 

在石家庄的市郊,一个不起眼的小屋里,四面无窗,大门常年关闭,里面是一片外人想象不到的天地。三十多年前,在兵工厂上班的闫民在自己打造的一把牛尾刀上不起眼的地方刻下“1984”几个小字。

“1984”,这串数字因为乔治·奥威尔以及乔布斯而变得非同凡响,冷兵器研磨师闫民没有那样的野心。1984年,对于他的意义,是在于他做出了人生把牛尾弯刀,光磨刀身就用了半年的时间,完工以后,闫民在刀上打了“1984”这个字头,证明这是1984年做的。这把刀的完成,意味着他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了冥冥中存在的老朋友。他像疯子一样辞掉兵工厂的正式工作,辗转几年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冷兵器研磨修复这个冷得不能再冷的行业上。

若不是走进这个小屋,我们真的无法想象还有冷兵器修复这样冷门的手艺以及闫民这样冷门的手艺人。三十多年的积累,让他已经在这个小圈子里拥有自己的一批铁杆粉丝以及忠实的消费者。普通人看到的一扇关掉的门,闫民却看到门缝间那一线光,这线光薄如蝉翼,但削铁如泥。

因为这个,我爱人跟我生气,把钱藏起来了。有一次我在外边古玩市场见了一把剑,挺破的了,我一看上边有名字,觉得挺好,和对方谈完价了以后,回来上家里柜子里一翻,没钱了,我爱人把钱藏起来了。那时候也没有卡,咱也没有私房钱,没钱了??这怎么办?我就开着摩托车找邻居,找他拿上钱,说我看上一件东西,你带上钱吧,拿着钱我就开着摩托车带着他,走了几十里地,把那剑收过来了。收过来以后,看那把剑破得特别厉害,就开始修,根据剑上的名字,后考证是民国时期刘云峰赠剑。刘云峰当时是蔡锷将军手下一个团长。近我又查到历史,就是咱们朱德总司令,曾经在刘云峰手下当营长,解放军进北京以后,朱总司令还特意派人到云南接刘云峰来北京,结果半路上就被人暗害了。你看,剑的背后有这一段历史,很有意义。这把剑我从1992年左右开始修,一直修到前年,2016年才修好。为什么修了这么长时间?因为它那个鞘都破了,断了,剑身也生锈了,木柄已经破烂了,就剩这一块剑身,外边的金丝、玳瑁皮也都没了。我就一点点地去焊接、修补。你一旦修了,又要结实啊,还要美观,还不能毁掉它原始的外观,得遵照它的历史,按照原来的器型来修复,的确比较难。” —闫民

闫民前后花了二十多年才修复好的刘云峰佩剑,现在还在他家收藏着,谁也不卖,他铁了心准备把它作为传家之物。

*冷兵器研磨:刀剑不仅仅只是冷兵器时代的武器,也是现代人的收藏品。它在中国人的心中是一种近乎信仰的存在,被崇拜着,所以才产生了现在独特的研磨技艺。通过研磨师的一道道研磨工序,表现出刀剑独特的锻造花纹肌理,也充分地表现出刀剑的优雅、气节与尊严。

作者序

守艺的意义 

——走访了一百多位手艺人之后,我想来聊一聊“匠心”

 

我的反应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匠心”这个词被大家提起并在网络上大肆流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盯着这个字眼边看边想,既然叫“匠心”,应该来自匠人,所以,要了解匠心,应该先走近匠人。

基于这个念头,我从2016年开始,用将近两年的时间,在全国各地登门拜访了一百多位中国传统手艺人。这个数字还在继续扩大,因为我并没有打算停止,只是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一下,走访了这一百多位手艺人之后,想聊聊自己所理解的“匠心”。我也有一种直觉,将来随着我走访的手艺人的增加,自己对“匠心”的理解还会发生变化,也许会迭代成我理解的匠心2.0、匠心3.0??当然,这是后话。

历史是不会倒退的,一代代人的努力在推动着时代向前发展,一代代人也得以享有时代发展带来的便利性与丰富性的红利,包括衣、食、住、行及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基于这个规律,有新的人和事物出来,就要有旧的人和事物让位,传统手艺人和他们的手艺作为旧的“人”和“事物”,自然会从过去的大众宠儿让位,成为今天的边缘小众。所以当看到一些地方试图把某一项传统手工艺当作大的产业来做,想让传统手艺再次走进千家万户,我也会抱以极大的怀疑,怀疑这样做的终效果以及做这个事情的动机。人可以逆流而上,  但不是在历史的长河里逆转潮水的方向。

那么,守住传统手艺的意义是什么?它是一个人,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的念想,更具象地说,我认为传统手艺承载着一个国家的诗意与乡愁。

去年春节过后,我来到湘西凤凰的山江苗寨,在穿过了一排石头房子后寻访到苗绣传承人吴四英老师,幸亏这一趟有苗族银饰的传承人麻茂庭老师做向导,否则就算找到吴老师家里,我和她也没法沟通,因为这位老人只会说苗语。

这位七十五岁的非遗传承人,也是一位空巢老人,她住的房子是新盖的,孩子们都出去打工了。老人家穿着苗服,把自己收拾得很精致,拄着拐杖出来,安详而友好地招呼我们坐下。我看不到针线或绣片,怯怯地表示想看看她的苗绣作品。

经过麻老师的现场翻译,我才知道吴老师年纪大了已经不绣了,过去绣的东西在盖完新房之后也不知道放哪了,能看到的,是她身上穿的这身苗服,上面的图案都是吴老师之前自己绣的。

吴老师一个人在家,手机小心地放在床头,估计是孩子们会时常给她打电话,而她怕漏接了他们的关心与问候。

我对吴四英老师的这次走访并不深入,关于她的内容也没有收入到这本书里,但是之后在陆续走访一百多位手艺人,尤其是年长一些的手艺人时,我的脑子里总会闪现出这位老人的身影。

因为她的身影,也是中国传统手艺人的缩影。

从吴四英老师家里出来,正赶上山江苗寨赶集。在集市上,除了六十岁以上的苗族老太太,其他当地老乡都已经不穿苗服了,青壮年人看起来也多在外打工,和吴四英老师的孩子一样。他们会时常打电话关心家里老人的身体和生活,但进了城市,估计也不会穿苗服说苗语了。混得好的,将来也许就在城里安家,自然也不会关心家里老妈妈的手艺是否还有人传承了。

的确,时代在向前发展,当我们认定很多手艺已渐渐失去了它们的实用价值,那么它们在这个时代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如果有,那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走访手艺人的过程中,不仅有吴四英老师的身影在我脑子里时常闪现,这个问题也在催促着我去试图找到一个答案。尽管它催得紧,我也得反复告诉自己,这个问题不能着急解答,慢慢走,多看看再说。

当完成阶段性的走访,并把这个过程消化成一个纪录片和一部书稿时,我在心里做了一个的假设,假设自己走访的这些传统手艺在某一天全没有了,湘绣、苗绣、疆绣、苏绣、山西硬质绣??全没人绣了;木雕、砖雕、玉雕、石雕??全没人雕了;竹编、藤编、麻编,都没人编了;手工纸没人抄了,剪纸没人剪了,面塑没人做了,蜡染没人染了,吊脚楼没人建了,苗语满语没人说了??人们说着标准的普通话,用着标准化模式生产的手机,穿着当季流行的衣服,开着自动化生产线上下来的车,看评分的电影,去人气旺的连锁餐厅扎堆排队吃饭??

这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罗素说:参差多态乃幸福的本源。

传统手工艺如果全部消失,是否意味着我们进入了一种“大棚”时代,繁育幸福“参差多态”的土壤也将不复存在?

“幸福”是个笼统的概念,每个人内心都有别人所不知道的幸福。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物质上带来的安全感,还需要内心的精神归宿,这种归宿一定是他熟悉的,带着某种记忆和特殊性的,比如听惯了的某种方言,吃惯了的某种口味的饭菜,穿过的衣服,睡过的摇篮,童年玩过的布老虎??时代的发展加快了人类的迁徙流动,而迁徙流动正在让这个世界趋同,熟悉的东西变得千篇一律了,连每个人从小养成的口头禅都被突然冒出的网络热词所替代。

九十五岁的皮影传承人廉振华先生曾送给我一幅字,他写的是:“非遗,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这个精神家园,汇集着无数人留给自己内心的一亩三分地。这几十年来工业文明的发展,像推土机一样,大刀阔斧,又让人猝不及防地辗压了每个人这一亩三分地里播种的“参差多态”。

天下不能只有“大同”而无“小异”,这是“守艺”的意义。当然,我们也没有必要刻意放大它的价值,就像我们的饮食中需要盐,但也不能因为盐很重要就往锅里无节制地加盐,所以,我并不赞成“民艺复兴”的说法,也无法想象让农村里的老乡们天天蹲在自家不锈钢大门前做着针线活儿,编着竹筐的景象。把传统手工艺变成大规模的“产业化”,我认为和“工业文明”一样,是用来辗压的推土机。工业文明辗压后,残留着生命力顽强的几根独苗,被“产业化”再辗压一次,也许就真的寸草不生了。

我们可以看到,每届奥运会不管在哪个国家开,不管又刷新了多少世界纪录,不管推动了这个国家经济的如何繁荣,在开始之前,人们还是会回到奥林匹克的发源地去采集火种。我所期待的对待传统手艺和手艺人的理想状态,就像对待奥运火种一样,让它的存在,可以点燃每个人对于“参差多态”的幸福的向往;可以承载一个国家的诗意与乡愁;可以将火种里萃取的匠心,像奥林匹克的精神火种一样,去启发普罗大众。我也希望,我在之前和之后走访手艺人的过程,就是一个渐渐采集火种的过程,这个过程,乔晓光、杨先让、黄永松等前辈都已经走过,而且无疑充满艰辛。但是手里有了这些火种,我想以后不管走到何方,走了多远,回头看自己,以及看我们这个国家,都能够从一个角度,借助火种,看到我们来时的路。

 

罗易成

2018年6月21日 于湖南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