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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铺子,好景常在

  葛亮,作家

  1.
  现在住的地方,若用地产中介的口气﹐便说是"旺中带静"的。这街的形状﹐是一个长长的弧形﹐好像一枚新月。街道两边是一些有了年岁的楼宇。静的确是静的﹐其实闹市并不远。因为这街的形状﹐自成一统﹐便涤清了外界的许多声响。或许也是因为老旧﹐初并不打算长居。因为家中曾经的变故﹐租住这里﹐是为了能在中午赶回家来﹐陪母亲吃饭。后来竟就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几年。
  一则是因为房东人实在是很好。房东叶老先生,是上海人。据说当年出租的时候,他有自己的挑剔。但因为听说我是南京来的,引为老乡,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叶先生是五十年代来港创业的工厂主,时当壮年,现在说广东话也还带了浓浓的乡音。当时香港的大环境和后来的经济起飞尚有距离。
  所以,艰苦的日子也是经过了的。次的置业,便是在这里买下了几个单位。自己住过红磡、湾仔。老了,就搬回了这里。大约也是好静,又见得到老街坊吧。叶先生喜烹饪﹐兴起,会烧一些地道的本帮菜,送过来与我分享。又喜欢京剧,有很多京戏的影碟。有时候听得见隔壁的声响,多的是《法门寺》。
  这出我不陌生。大约因为外公也喜欢。有一次他还特来邀我和他一起听。是一出《空城计》。他说他其实喜欢的,是马连良和周信芳。谈起来,竟也知道年轻得多的于魁智。便又感叹,他来香港的时候,于还未出生呢﹐现在居然就在大陆当红了。说完后﹐自己去了里屋翻了半天﹐翻出一把京胡,沾满了尘土。他一面擦灰,一面说这京胡跟他来了香港,也老了。原先弦是上好的马鬃,断了,在这里竟再也配不上。现在勉勉强强装上了钢丝,只有凑合地听了。说完就拉起一曲《大登殿》,声音有些尖利,但力道却是足的。在这咿咿呀呀里,窗外暮色也低沉下去。我便有些爱这条街了。

  2.
  回忆起来,在香港也迁居了多次。早前在港岛的西区﹐个住处,在山道上,四周的风物似乎是让人喜爱的。早上推开窗子,遥遥地能北望到海和浓重的晨雾。下了楼﹐看得见有许多弯折的小道。傍晚的时候,和缓的风也是山上来的。夕阳的光线从法国梧桐的叶子里筛下来,落到地上是星星点点。间或又吹下一两朵洋紫荆或者合欢,便是这光斑中的一两点锦簇。景全是小景,因和日常相关,也更入眼入心。
  这些小道,都不起眼,其实是西区的血脉,内在有严整的秩序。街边琳琅的小铺,都是因地制宜,见缝插针。名号却时常分外地大,比方说"贝多芬琴行""刘海粟画院"﹐ 通常却不过十米见方﹐大约也是香港寸土寸金的明证。
  靠着正街,是很陡峭的一条街,从般咸道落下,站在上方,目光直上直下,可一直通向德辅道。整条街都是石板铺筑的阶梯,密集集地下落,几乎有点壮观的意思。这里是很多香港电影取景的地方。
  我常去的是靠近山脚下的一爿旧书店,叫做"平记"。终年是一盏泛了蓝的日光灯,瓦数很小,并且闪烁不定。倚墙摆了几个通天大书架,生铁或是木的,里面有很多漫画,因为有些是限量版,待价而沽。香港有数不清的漫画收藏迷,真的有肯为一本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龙虎门》出上好几旧水的(香港白话称一百元为"一旧水")。这个书店却专有一个中文书架,间歇让人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在这书架上,我淘到过天地初版钟晓阳的《流年》、联文版的《喜福会》、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纲》,甚至有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丰子恺《绘画鲁迅小说》,品相十分地好。后来这间店,大约也关了门。
  山脚的德辅道是电车道。电车也算是香港的一道景致,一九〇四年开通迄今,竟有一百多年了,缓缓来往于港岛北的坚尼地城至筲箕湾,还在做着实际的用途。这车在香港人的口中又叫做"叮叮",是它行动时的声响。响起来,大约就是张爱玲说的"市声"。可电车声在上海却是听不见了。这车是谈不上效率可言的,所以车上除了观光客,便是些师奶与孩童﹐一律都是怡然的神情。
  沿着海﹐"叮叮当当"地驶过上环,再进入中环、金钟。"中环速度"也便在这声音里不情不愿地慢下来了。搭乘这车,会闻见浓郁的海味,这是海产街上的气味,来自鱼翅﹑海参﹑花胶与其他干货。绕过梅芳街上了荷里活道,便有了另一番天地。
  这条道路Hollywood Road的起源,是因早年种植在路旁的冬青树名,又有一说holly其实是一种榕树。无论如何﹐也是早于美国"荷里活"的产生。曾经陪一个朋友、王家卫的粉丝﹐专程来这里朝拜《重庆森林》里梁朝伟的住处。只是行人电梯附近很普通的中式唐楼。朋友不免失望,说相见不如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