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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梦

 

(一)

 

元赐娴又做怪梦了。

 

这是第三次。

梦中照旧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她被困在一块四壁潮湿的桥石里,异常压抑。

百姓在桥上议论纷纷,说元氏父子举兵造反,活该惨死,可惜了元家小娘子无辜受连累,这样的绝色美人,竟落了个遭人抛尸沉河的下场。

有人说:“听说是逃到了这桥上,被一刀刺死的。”

“啧,年纪轻轻的,才二十呢

又有人接话调侃:“可美人终归是美人,死了也吃香,昨夜我还瞧见一伙人在这儿偷摸打捞。”

 

去年孟春,元赐娴头一回做这梦时,只觉哭笑不得。

她好好的一枝花,却成了块千人踩万人踏的石头,遭烈阳炙烤、雨雪覆冻,日日与脏臭的鞋底板子和车轱辘为伴,这叫什么事?

且不说父兄怎么就造反了,她倒是好奇,谁人竟稀罕她的尸首啊。

可别瞎捞了吧。她在石头里,能帮帮忙将她凿出来不?

但头回碰上如此荒诞的梦,她到底没太当回事,直至今年孟春,再度被这个梦桎梏折磨,方才察觉不对。

 

这第二回,梦里似乎过了很多年。

她听见有人在桥上感慨世事难料,说是当年,元氏父子惨遭六皇子手刃,不想如今这桩谋逆案竟峰回路转,得了平反。

有人悄悄附和,说可不是嘛,瞧瞧这大半年来瞬息万变的,先是徽宁帝被逼禅位,做了空壳子太上皇,再是排行十三的幼皇子上位,由太上皇曾经宠信的臣子辅佐登基……这么讽刺的事,谁能料想得到?

说到这里,似有车马驶近,两人当下噤了声。

元赐娴也醒了,睁眼回想一番,不由得悚然一惊。

这梦怎么好像不单是梦。

元赐娴生于安都,十一岁那年随受封“滇南王”的父亲迁居姚州,虽常年远离京城,却因父亲这层关系,也对朝堂事有所耳闻。据她所知,当今圣人的确有个四岁的幼子,排行恰好十三。

细思之下,元赐娴一阵寒战。

 

彼时她便已有些按捺不住,再过几日,又从留京兄长来信中得知,他近来似与朝中六皇子走得颇近。想起梦中,兄长正是命丧此人之手,她便彻底坐不住了,收拾了包袱远赴安都,意欲弄个清楚。

眼下,她正身在辘辘向北的马车里。车行两月,已离国都很近了。

 

清早,元赐娴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心里苦闷。

这第三回梦境没什么新鲜的,多是头两次情形的重复,但她在心中勾画思索了一番,倒是隐约清楚,那座桥在哪了。

车内,婢女拾翠见她形容疲倦,鬓发湿漉,连忙拈起一方素绸汗巾替她擦拭,边道:“小娘子可是魇着了?”

她回过神,摇摇头,拿起一面铜镜照脸,掌心压压面颊:“没事,就是梦见有人夸我美。”说罢眨了两下眼,“怎么说的来着?哦,绝色。”

拾翠噙笑看她。小娘子的样貌当真生得无可挑剔,冰肌玉肤,吹弹可破,黛眉如远山,俏鼻若琼瑶,尤为惊艳的,是一双形似桃花瓣的眼,秋水横波,潋滟迎人。

拾翠附道:“那这人可是个有眼光的。”

元赐娴点点头,深以为然,完了朝车帘外问:“拣枝,再多久能到安都?”

“小娘子,就快了,大约午时。”

她想了想,吩咐道:“改道走城东延兴门,咱们去漉桥看看。”

马车拐了道弯,待巳时过半便绕行到了漉桥。

此桥去延兴门数十里,算得上沟通西东的冲要,素是城中人与东游客折柳惜别之地。

仲夏五月,艳阳当空。漉水河面波光粼粼,如生细皴,两岸绿柳覆荫,再远些是数十棵花期将尽的槐树,白槐花铺落一地,远望宛如积了层厚实的雪。

拣枝将马车停在桥边,当先下去,掀帘向里道:“郎君,漉桥到了。”说完见元赐娴利落步出,心下不由得猛地一跳。

拣枝随侍小娘子多年,见惯了她艳丽姿容,只是此番远赴安都,为图行止便宜,小娘子一路皆作男装扮相,眼下身穿月白圆领长袍,头戴青黑软角幞头,足蹬乌皮靴,便似个翩然俏郎君。这一举手一投足,险些将拣枝的魂儿勾了去。

元赐娴略一停顿,抬脚往桥上走去。

她头一回做那怪梦,恰是去年进京受封途中,到安都后心生好奇,便走访了附近包括漉桥在内的几座石拱桥,却不敢肯定究竟是哪处。如今看来看去,应当还是这里。

青砖垒砌的石拱桥巍峨古朴,长不见尽头。

元赐娴在桥上站了些时辰,细细环顾一圈,忽然问身后婢女:“拾翠,你说,若城中要犯意欲出逃,选择此桥是否明智?”

“漉桥通往东都洛城一带,婢子以为,要犯经此混入繁华地界不失为良策。郎君何出此言?”

她葱根般纤白的食指点在桥栏上,轻敲了几下。话虽如此,但逃到这桥上被一刀刺死也太窝囊了,想想就很失风度。

她叹了口气,不答只笑:“饿了,进城吧。”

“拣枝牵马喂食未归,郎君不如在漉亭稍候。”

元赐娴点点头。

漉亭是设于此桥的驿站。渐近午时,桥上来往者络绎不绝,倒是这座朱瓦长亭隔绝熙攘,十分凉爽。

却不料元赐娴刚在曲栏边的美人靠坐下,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长亭两头齐齐传来。

一群家丁打扮的男子来势汹汹,她立时戒备起身,随即听见个甜糯的女声:“不得无礼,这位可是我救命恩公!”

一副包抄架势的家丁们稍稍散开一些。一名身着鹅黄色罗衫的少女提了裙摆匆匆奔至,正是说话人。

元赐娴奇怪地瞥瞥她:“小娘子是否认错了人?”

她刚到安都,鞋底都还没踩脏,哪里救过什么人。

这黄衫少女一头乌发梳作鬟形,看来尚未成年,个头也比元赐娴矮几分,倒是五官生得十分精巧,说话间,一双晶亮的鹿目顾盼神飞。

她似乎看元赐娴看呆了,还魂后忙答:“恩公不记得了?去年初春在这漉桥,恩公曾救奴性命,奴也曾自报家门。”说罢也不管元赐娴是否存了印象,上前几步,眼底微露羞怯之色,“奴寻觅恩公整整一年,一心只盼以身相许。如恩公尚无妻室,奴愿报当日之恩!”

拾翠会些功夫把式,见她莽撞凑近,下意识将手中未出鞘的障刀一提,横在她与元赐娴之间。周围家丁一骇,也纷纷摆拳防备。

好端端的,四下霎时剑拔弩张起来。

元赐娴听她一口一个“恩公”,着实蒙了蒙,待仔细瞧过她面容才依稀想起,去年走访这座漉桥时,的确生过一桩意外。

彼时桥上人潮汹涌,一男子御马不当,惊慌失措地连人带马冲进人群。她躲过马蹄后,见一旁并肩的两名娘子被冲撞得连连倒退,将将就要后仰翻出桥栏,情急之下便伸手去拽。虽未能将两人一道救了,却好歹扯着了一个,免于落水的,似乎就是跟前这名少女。

但她着实不记得人家姓甚名谁了,眼下只根据对方说辞猜得,许是自己当日一心深藏功与名,匆匆离场,却因一副男装扮相引起了误会,勾了女儿家的情思。

元赐娴斟酌了一下。

看这小娘子的打扮,估摸着非富即贵,今后在这安都,说不准还有往来,此事得尽早说明白才好。何况她这身男装是为免去长途跋涉一路不必要的麻烦,如今到了安定的国都,已无隐瞒的意义。

她打了个手势示意拾翠搁下障刀,刚想恢复本声与对方解释,却眼前一晃,见迎面又来了个人。

是个身穿深绯色官袍的男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肩宽腰窄,身材颀长,乍见倒是丰神俊朗好姿仪,只是一双斜挑的凤目微露寒芒,叫人深感来者不善。

四面家丁见了来人,忙让开一条路。一旁少女也回过头去,微讶之下上前笑道:“我刚派人去请阿兄,不想阿兄来得这么快。”说罢伸手一引,看了眼元赐娴,“这位便是我与阿娘提过的救命恩公,也就是阿兄的未来妹婿了。”

这自说自话的,真叫元赐娴想掩面扶额。只是还未及动作,便先感到对面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起来,先在她腰身一落,再往上看她露在外边的一截颈项,紧接着,瞳孔骤然一缩。

这目光如有实质,叫她忽觉被盯住的那片肌肤发热,生痒。

男子却很快打消了审视,撇过头剜了妹妹一眼,朝四面吩咐:“都退下,送小娘子回府。”

少女不肯走,急道:“阿兄!我已向恩公承诺以身相许,如何能出尔反尔?女大当嫁,你与阿娘是留不住我的!再说恩公有什么不好?你瞧瞧他,可是像我先前说的,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男子因生了对凤目,本就是不怒自威的长相,闻言脸色更阴沉几分。

少女这下似乎有些怕他了,缩起了脑袋。

也是,听听这没良心又欠收拾的说辞,元赐娴都替她捏把汗。

她张嘴想将先前没能出口的解释说完,好打发了这对兄妹,不料却被男子占了先机。只见他微露无奈之色,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的确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一位……”

他说到这里一顿,盯着元赐娴的脸道:“小娘子。”

 

 

(二)

 

男子面无笑意,目光凛然,好端端一句“小娘子”,到了他嘴里,哈出的气都是冷的。

大乾朝崇尚兼收并蓄,民风自由开化,对女子少有拘束,像元赐娴这样男装出行的,倒算不上标新立异,被人戳穿原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这火眼金睛的男子看来并非古来为人称道的谦谦君子,相反,他浑身上下都透了股莫名的挑剔与倨傲,叫人觉得不大舒服。

元赐娴还不晓得,陆家这位名“时卿”的郎君,其人吹毛求疵的“本事”,在安都可是出了名的。

一旁的陆家小女陆霜妤震惊难言。

元赐娴见状,不再粗着嗓门说话,以本声与她道:“小娘子好意,我自当心领,但正如令兄所言,我并非男子。”

听这一个纤细的脆嗓,哪能不是女儿家?

陆霜妤目瞪口呆,眼光在她面上巡了几遍,才终于回过味来,心内一刹百转千回,脸蛋也涨得通红,却继续嘴硬:“我不信,你与阿兄合伙骗我

元赐娴和陆时卿互瞥一眼。

这不大友善的一眼过后,元赐娴有点奇怪了。她大热天被人围堵在此,不舒爽是该的,可这男子怎么也一副被人欠了八百两黄金的模样?

哪有这么对待“救妹恩人”的。生了张男女通吃的脸也非她之过啊。

她没了耐性,道:“我与令兄此前素未谋面,何谈合伙?至于欺骗一说便更无稽,你若不信,改日等我恢复女儿身,再来寻我就是。”说罢皮笑肉不笑道,“天热,告辞。”

陆霜妤快哭了。